第九章《神與人》
戰爭......戰爭能帶來什麼？
死亡，眼淚，廢墟，斷壁殘垣，失去肢體的人們，扭曲痛苦的哀嚎......
“你曾經是榮耀王庭的一員，你是王的唯一繼承人，你是第一順位，你是王國的太陽”。
所有人都歡呼你的誕生，他們用鮮花，用啤酒歡慶著這一天，你是太陽，你是......卡爾。
“叔叔，夠了，這些話你從我小時候講到我成年，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我打斷了叔叔喋喋不休的回憶，他看起來有點不開心，因為我的打斷有點不尊重他。但我不讓他住嘴的話他甚至能講到太陽下山去。
“叔叔，我們應該先暫停討論舊日的榮耀了，時候已經不早，我得出門工作了”。“我不在的時候你不要做危險的事，照顧好自己，桌上還有面包，太陽下山前我就能回來，我會帶回食物，可能還有你很久沒喝過的啤酒，等我回來”。
......
工作總是枯燥無味的，所有工作都是如此，生活也是。但我們總是得對生活低頭，我們總是需要食物，或許還需要一滿杯啤酒，再來一點笑聲。
叔叔已經年邁，他的腰不好，受過重傷，幾近死去，他艱難的戰勝了死神，苟延殘喘，暫時獲得了呼吸空氣的權利。
那是你小時候，還在襁褓中，你是那麼可愛，你一笑，陽光似乎都變得更明亮起來。但我不得不帶著你逃跑，他們攻進了宮廷，那一天正是你的週歲。
那些該死的，叛徒！
回憶就此打住，我不得不停止繼續回憶叔叔的話語，我們的生活十分的艱難，光是填飽肚子就已經十分困難了，什麼太陽，什麼亡國王子，又不能多給我一塊麵包，也不能讓我的工作變得更輕鬆一些。
還好我是矮人，我能忍受許多其他種族幹不了的重活。我為附近的一個礦洞已經工作許多年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賺取那微薄的薪資，還有面包。
礦洞總是黑暗陰溼的，溼冷的空氣跟看不見的蜘蛛網一樣黏在身上，其他曠工總是很沉默，我們需要在艱苦的環境中共同工作很長時間，直到日落西山，工作鈴聲響起，一天的工作完成。
工作結束的時候是我一天中最開心的時候，在結算了工作量之後我能從領班那裡領取少量飲水跟一人份麵包，還有一天的工錢。
在我眼裡，礦洞內跟礦洞外就像是兩個世界，黑黝黝的洞口跟童話故事中的怪物一般，張大嘴巴把我們吞進去，經過層層苦鬥，我們戰勝了它，又帶著一身的灰與泥漬逃出來。
也許只有我一個人逃了出來，在日常閒聊的隻言片語中我能聽見他們提及生活的重擔。那也是一個可怕的怪物，它將自己的身軀負在他們身上，日復一日，壓彎他們的脊樑，把他們壓迫的不像是一個人，或許他們已經沒有力氣從怪物的嘴巴里逃出來了。
我生活的地方屬於一個小國家的邊陲之地，這裡四周都是荒野，少有人煙。
只有偶爾路過的旅人那裡才能打聽到一些其他地方的消息。
來自遠地的風吹來火焰的煙氣，火焰中帶來的是身體被燒焦的氣味，我從他們的交談中得知幾個陌生的國家正處於頻繁交戰中，權利的爭鬥永無止境，人心的貪婪也永無止境。戰場距離我們這兒甚遠，硝煙暫時飄不到我們這來。
根據我叔叔的說法，我來自於一個已經滅亡的國家，我是那個國家的王子，未來將成為那個國家的王。叛徒夥同敵人攻陷了王庭，利益與戰爭又毀滅了這個國家。
我的叔叔，他曾是一名戰功赫赫的將軍，受人敬仰的大英雄，他在混戰中保護年幼的我從敵人地層層包圍中殺出，最終在身負重傷的情況下帶著我逃了出來。
他受了極嚴重的腰傷，一直以來不能從事體力工作，傷痛一直折磨著他，無法想象他怎麼在這種絕境下把我養育大的。
時間使他衰老，病痛使他虛弱，他無法忘記過去的榮耀，他從大將軍成為了一名身體羸弱的普通矮人。
只有陰雨天他身體加倍疼痛的時候他才會停下講述他的過去，我的過去，他如何帶著我浴血突圍，那些個雜碎的刀砍在他身上，他如何以更狠的刀回迎。
他會疼的躬起身體，牙關緊咬，暴躁易怒的他會咒罵一切讓他生氣的事物。
我越是長大，他就越是衰弱，時間是無解的詛咒，令人噁心的毒藥，它也是一個怪物，剝奪人們的健康，染灰人們的頭髮，撥弄人們臉上的皺紋。
他是我的叔叔，不如說是我的父親。
回家的路途遙遠與否都要被我走完，今天天氣不是很好，有大風颳來，現在是傍晚，再過不久太陽就會下山，我有點擔心叔叔的身體，他臥床有一年了。
好在再有不遠就能到家，我鬆了一口氣同時加快腳步。
房門的鑰匙被我藏在堆在門口的柴垛中，老舊的門鎖是從走腳路過的商人那裡換來的，還有一些生活用品，油燈，衣物，被子，食用油脂跟種子。屋子後面是我開墾的菜園，裡面種植著一些我們需要的食物，它是我們另一個食物來源。
“卡爾，是你回來了嗎？”叔叔的聲音嘶啞無力，我的心中一緊，桌上的麵包還在原處，我點燃油燈，它不多的光芒照亮不到叔叔臥著的床。
太陽在加速抽回他的觸手，他是一個盤旋在天空之上的巨獸，有著無數巨大的觸手，每天朝著一個方向爬行，他觸手爬過的地方會帶來光明，他離去的地方會帶來黑暗。屋外有風聲響起，我聽到草叢伏倒的聲音。
“是我，我回來了，你有哪裡不舒服的嗎？”
“我帶回了新鮮的麵包，還有乾淨的飲用水,叔叔，我很擔心你”。
我鎖上門，走過去坐在床沿邊。我雙手握住他放在被子邊的手，他的手上爬滿了一種叫皺紋的蟲子，厚厚的老繭刮擦我的手掌。
“卡爾......他來了”。
“誰”？
“屋裡只有我們兩個，有誰來過了嗎”？
他喘了一口氣。
“我能感覺到他就在我的身邊，我曾經贏過他一次，這次我已經贏不了他了”。
我握住他的手微微用力，“沒人能贏得過他，你已經做的很好了，叔叔”。
“卡爾.....”
“我要死了”。
“卡爾......讓我再好好看看你”。
我湊到他渾濁的雙眼前，扶著他的手掌撫著我的臉。
今天天氣不好，外面颳著大風，有風雨要來，他們會撥溼外面曬著的衣物，我還沒來得及把它們收起來。呼呼的風聲讓人厭煩。
真是鬼天氣。
叔叔，“也許這是他開的又一次玩笑呢”?你可是受人敬仰的大將軍，就算是他也會賣你幾分面子的，我帶來了可口的麵包，你快把它吃了，這樣會好上很多的。
他不理我的話，沙啞的聲音繼續說著：“那真是一個好日子啊，天氣從沒那樣晴朗過，當時你就在你母親懷裡，你一笑，所有人就都在笑”。
我哪裡是什麼大將軍，大將軍早在叛亂中死去了，我只是一個沒人注意的矮人小卒子，當時所有人都在跑，我看到你被丟棄在地上，我抱住了你，跟隨人群一起又躲又藏，我從來沒跑過那麼遠的地方，回過頭來的時候已經跑到了城外，一片荒野中。他們最終還是追上了我，那些人揮舞著讓人害怕的武器，興奮的商量著怎麼殘忍的殺死你跟我，我把你緊緊抱在懷裡，當時真是害怕啊。
後來，我被打斷了脊背，他們沒有傷害你，只是把我們留在了荒野外等死，我在逃跑路上扯下了包裹你的包被，他們沒有發現你的身份。
我當時就在想，我跟你要死了，我們會經歷飢餓，痛苦，失溫，直到好幾天之後才會死去，這真是讓人絕望的死法。
我不斷向矮人之神禱告，希望他能垂落仁慈的目光，老天，他真的聽到了我的聲音。那麼偏僻的野外居然路過一戶逃難的人家，我控制不住朝他們大聲求救，我的喊叫激怒了這個家庭的一家之主，害怕暴露的他們找到了草叢中的我。他拿著明亮的武器打算將我殺死。
當他要這麼做時，你救了我一命。許是矮人之神的再次垂憐，許是你突然觸及到他的慈悲心，當他看到你時，他放下了武器，他也是數名孩子的父親，他又怎麼能對一個嬰兒下的去手。
我懇求他把你帶走，他拒絕了我，留下了一些食物跟水就快速離去，這次再也沒有人能救得了我們了。
那天晚上月朗星稀，你不哭不鬧，我只能把食物含在嘴裡含化了再餵給你吃，我不知道前路在何方。我們要怎麼做才能活下去。
等到早上，太陽從天邊升起，陽光從大地極遠處走來，第一縷陽光照在我的臉上，我從中獲得了力量。
那個時候的我做出了決定，我朝著太陽昇起的方向爬去，爬了兩天，我當時將近死去，只憑著一股意志一直爬著。我不敢多吃食物，怕你餓著肚子，終於爬到了一處村落。還好當時我的脊柱斷了，不然我肯定在半路就會因為疼痛放棄。
那裡的人救助了我，我們終於活下來了。我在那裡呆了半年多，戰爭一直未停歇，王被當眾處死，戰亂又起。我傷勢稍好就立刻帶著你繼續逃離下去，我害怕你被人認出身份。走了好遠的路，來到這裡。
“卡爾......”
他的聲音開始微弱起來，你吃了很多的苦，你本應高大勇猛，營養不良讓你個頭矮小，年幼時期就得做許多活。如果王上還在。
我沒有叔叔對故國的深厚感情，國破家亡的悲傷也無法感染我。我是叔叔帶大的，整個世界都是在他的描繪中展開，他的故事，他的童話。我的世界立足於現實，麵包，飲用水。王庭的榮耀離我太遠了。
他握著我的手力度越來越輕，我知道他在經歷什麼，眼淚從我的眼眶中不受控制流出。
我突然反應過來，放下他的手，站直了身體。
我的聲音莊嚴鄭重一字一句：“臥榻之人聆聽聖命！新王登基，普天同樂，念你護王養育有功，數十年兢兢業業護道盡職，勞苦功高，特此封你為-護國大將軍”！
叔叔？
眼淚跟鼻涕佔領上風，我已經抑制不住它們，我重新握住他的手，我能感到溫度從他的身體中離去。那個該死的混蛋牽住他的另一隻手，他要帶走他。
“卡爾......，不要哭泣”。
叔叔？
“你是新王，沒有什麼困難能難倒你”。
“我已經沒有遺憾了，那真是晴朗的一天啊，我坐在你不遠處，我是護國大將軍”。
我環顧四周，窄小的房間無限寬大起來，陽光重新出現，桌凳衣物成為我的臣民，我走上長長的階梯，接過叔叔手中的王冠。我是，你一個人的王，你是我一個人的護國大將軍，你是—我的父親。
......
晚安，我的父親，願你今晚好夢。我輕吻他的額頭。我是你永遠的王，也是你永遠的兒子。
星星帶走他的靈魂，他回到了矮人之神的身邊。
我掩埋了他，只有不知名野花與他作伴，我燒了從小居住的屋子，它已經裝不下我。
名為生活的怪物想像壓迫其他人那樣壓迫我，在礦洞的日子我跟其他人一樣沉默起來，我已經攢夠了錢，我打算去其他地方看看。
我孤單一人，無依無靠，向著太陽的方向走去，隨走隨停。
許多年過去，我加入了一家名為深巖銀河的中介公司，作為這家公司的派遣工，去往各種各樣工作場所。又過了不少年，我去往了總部，總部需要一些能力足夠，精明能幹的員工，自此，我從地面離去，去往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