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時候給佳代子寫的發癲小短文,不過一直沒發黑盒,會有一些稚嫩的地方
※關於部分名詞人名翻譯選用:佳代子=カヨコ=佳世子 一二三=ヒフミ=日步美 欣嫩谷=ゲヘナ=格黑納 亞瑠=アル=阿露=愛露
1
“老師,請幫我找貓。”
佳代子帶著一貫的淡然表情,站在由女學生們築起的人牆之外,像極了電影中天神下凡拯救主角於喪屍圍困的救世主。
2
午休和黃昏放學時分是一天中最令我頭疼的時段。並非是有其他特殊的理由,單純因為我實在是不擅長處理和學生之間的私人關係。
這些十五、六歲的小毛孩兒,還分不清什麼是喜歡什麼是愛,更不明白什麼叫青春期荷爾蒙過剩分泌產生的性錯覺,一從課業的壓力中逃離出來,看到我就好像看到了終點線,迫不及待地踩過還沒為發令槍打開保險的裁判跑到我身邊圍個水洩不通,在不痛不癢的無聊話題中摻進幾句從不知道哪個momotalk群聊bot那偷來的黃段子或發癲情話,然後看著面紅耳赤的我爆發出一陣陣歡笑。這種情況在伊甸條約事件我配合一二三帥氣地扭轉局面之後更是愈演愈烈。完全感覺不出被圍在中間的這個人與克洛諾斯報道中那個“SCHALE的老師”“眾星捧月的美男子”“基沃託斯の絶兇虎”有任何相似之處,反而更像是站在欣嫩谷大街上大吼了一嗓子“看我看我,我宣佈個事兒”的真琴。
而且,拜託,就算是扯閒天也請找一些不那麼幼稚的談資,我已經是一個成熟穩重能獨立思考有豐富社會實踐經驗的大人了,又不是梅花園裡還在找心奈要親親抱抱舉高高的小孩子。
……
我去哪兒知道黎曼韭菜盒傅里葉變態都是些什麼東西有什麼用,完全是在故意刁難我。
假如我真的從這些做個早飯都會手忙腳亂,熨件衣服都要瑪麗EX套盾的女學生們之中挑選一位來私定終身——且不說瓦爾基里有一套應對的方法,讓她們在這個年齡段就懂得“婚姻是愛情的墳墓”的道理未免過於殘忍了。
應付如此一群學生,任誰來都會頭疼吧。
好在今天有佳代子救場。
3
“請讓一下”
“抱歉”
“德布羅意波的問題下次再討論吧”
我一邊向學生們道歉,一邊費力撥開人潮走向佳代子。
……
“她以為她是誰啊?”
“明明態度那麼強硬…”
“一句話就想獨佔老師也太傲慢了…”
“只是一個遊手好閒的混混吧?”
“眼神好凶…”
……
類似的竊竊私語不時從學生中間走漏風聲,完全不在乎氣氛是否會被推上尷尬的懸崖。
如同無數次經歷過的一樣,我和佳代子對這些聲音心照不宣地選擇了無視。
我跟在佳代子身後,盯著她那利落的黑色馬尾辮一顛一晃。總感覺心裡癢癢的。
“你說那隻黑白相間的小貓連續三天沒有回棲身的紙箱了?”
“嗯。”
它大概是佳代子所有“貓朋友”中我印象最深的一隻吧。
第一次與佳代子結伴漫步雨夜,第一次跟隨佳代子去為小貓餵食,以及第一次…觸及到佳代子深藏於內心的脆弱。
或許由於多個“第一次”的疊加,儘管當晚和佳代子撲了個空,但日後終於見到那隻小貓時,我還是牢牢記住了它的樣子。
承載如此重要回憶的小貓不見了,確實是花子裸體出遊級別的大事,為師就算把基沃託斯翻個底朝天也必要找出小貓。
“包在我身上,就算到天黑我也會幫忙找的。”
“…嗯,謝謝。”
佳代子腳步慢了一瞬間,但仍然沒有回頭。
“……”
說起來,我從跟隨佳代子行走開始就好像受到了一股力量的指引。
呼吸變得急促,手心也隱約冒出更多的汗。
那是生命自萌芽伊始便潛伏的存在,億萬年與外界攻伐妥協蜿蜒流轉而來的傳承…但它與“另一”的淵源的構築卻全無頭緒,莫非是同樣古老的濫觴為它們在無意間纏結下了牽絆?沒人知道,木已成舟的冗雜混沌不會表白答案,它背後的久遠也早已在無人觀測的妄想之中永恆沉默。
它的手已然從心房扭動而出,急切著,狂喜著,迸發著,又惜字如金一般維持我的痴愚。
於是我也無法理解這種油然而生中蘊含的深意,於是我也不必抵抗它指使衝動對我施與的蠱惑,於是我也無意設想墮落將盡情留下何種悔恨,於是——
我伸手揪了一下佳代子的馬尾辮。
“啊!…嘶——”
好爽。青春已經沒有遺憾了。佳代子回頭了,好耶。
如果眼神可以灌注非氣,恐怕現在開始我的下半輩子就只能依靠吃井過活了。
“老師還是初中…不,只有小學生才會拽前桌女生頭髮吧?”
“那個…咳。”我尷尬地搓了搓手,情不自禁想聞聞手上殘留的氣味,察覺到不妥後又迅速雙手抱胸。
“…嗯,富有童心也是拉進與學生之間距離的方法嘛!”
“像是能路邊攤上的盜版心靈雞湯書裡找到的說辭。況且,比學生還幼稚也不會變成負距離——”
“負距離?”我故意打斷,做出沉思後眼前一亮的樣子。
“誒?不、我不是那個意思…”
“啊…該說不愧是佳代子嗎,十八歲成年女性脫口而出的成熟魅力…”
“不是!”
“啊啊,原來佳代子也覺得改成‘色情魅力’比較好嗎…”
“所以說…!”
“噗…”
看著臉頰泛紅還把手插在口袋裡佯裝鎮定的佳代子,我終於還是忍不住笑出聲來。
“老師!”
佳代子看到我放聲大笑,嘴角也不自覺微微上揚。
看著佳代子迎向夕陽的笑顏,黃昏落日第一次在我心中留下了夠格與初生朝陽相提並論的履歷——
“這樣才對嘛。”
“…?”佳代子羞笑不得之餘,顯出點疑惑來。
“從剛才開始就緊繃著氣氛,老師還以為上週偷穿佳代子衛衣的事情被發現了。其實我覺得,佳代子果然還是像往常那樣散發著無論面對什麼事都能遊刃有餘應對的氣質才最有魅力,也最能以這樣的勢頭解決眼前的難關。所謂‘林暗草驚風,將軍夜引弓。
平明尋白羽,沒在石稜中’意志往往才是解決問題的關鍵。”
我攬住佳代子肩頭,盡全力傳達著安全感。
“所以,趁現在收拾好心情,我們再一起去找到和我們玩捉迷藏的小貓吧!”
佳代子用力掙脫我背過臉去,用袖子在臉上胡亂擦著。
我沒再打擾她,只是看著兩人的影子被夕陽越拉越長,像無人上弦的鐘表指針,在逐漸重合的刻度中,心情也隨凝滯的時光迴歸日常。
不知過了多久,佳代子釋然一般長舒一口氣,再次轉過身的時候,我又在她臉上見到了那份熟悉的從容不迫。
“…剛才抱歉了,老師。”
“別見外嘛。”
“啊,對了。”
佳代子右手一翻,遞過來一對耳機。
“black·death·poison的新專,老師要聽嗎?”
“要要要!邊走邊聽吧!”
……
“佳代子你扯到線啦!走慢一點嘛。”
“是老師體能太差了。”
……
“這首還挺帶感的,下次去ktv一起唱嗎?”
“語速好快,感覺有點難度…”
……
“老師剛才說的偷穿我衛衣的事情是真的?”
“啊這…這這…這首好像只是第一部專輯裡《××× ××××》的重新填詞啊…切下一首吧…”
……
4
那時候,只覺得如此便萬事大吉了。完全沒有深思佳代子流淚的緣由。
為什麼我不是一個細心的大人呢——
回過頭看,也不禁如此事後諸葛亮般地想。
如果當初我能更敏銳一點,說不定就不會讓佳代子度過這煎熬的一天了吧。
5
我們的第一處搜尋地點選在了便利屋68辦公室。
選擇兩個人擠在一間狹小的辦公室裡找一隻雙色貓,而不是拉攏援軍分頭搜索,聽上去很奇怪,卻是佳代子執意要求的。
“打擾了~”
我原本還抱著便利屋其餘三人正好在打脫衣鬥地主的期待,推開門看到空無一人的健全辦公室,不免大失所望。
“便利屋竟然下班這麼早?決定了,下次凜再讓我加班就跳槽過來。”
“老師要是想憶苦思甜體驗吃了上頓沒下頓的生活,這邊倒是很歡迎。”佳代子自嘲似的笑笑。
夕陽餘暉已經顯出些夜空的疲態。佳代子開了燈。
“而且,她們今天其實是去旅遊了。”
“亞瑠少見地大方了一回啊。”
“嗯…”佳代子撓頭。“坐列車去阿拜多斯沙漠露營吃蔬菜燒烤應該花不了多少預算吧?我也不太清楚。”
“……”
我果然不該對便利屋的財力抱有過多不切實際的幻想。
不過,這麼說來,如果小貓沒有走失,佳代子原本也要一起去的吧。但是亞瑠她們為什麼沒有留下來一起幫忙找呢?只要佳代子說出口……啊啊,的確如此,佳代子不是這樣直率的性格。
什麼困難都獨自承擔,遭遇難堪也沉默著忍受,下意識拒絕伸來的援助之手。但作為便利屋的科長之時,又會自覺成為援護他人的臂膀。
同髮色一樣融洽著也矛盾著,讓人省心又頭疼的學生。
“看來不在這裡。”我方胡思亂想之際,佳代子已從堆積如山的赤字賬單中翻出一隻瓦楞紙箱。
我湊近查看,發現紙箱裡鋪有一張陳舊但整潔的棉墊,一隻毛線球躺在角落裡,佳代子腳下還放著一盆貓砂。看這副樣子,拿馬克筆在紙箱表面寫上“貓曾在此”想必也沒有任何違和感。
“有時候那孩子會跑來串門,我就抱著‘這樣會不會更有家的感覺一點’,收集廢舊物品給它做了一個簡易的貓窩。”可能是覺得自己的想法有點自作多情,佳代子笑著撓了撓微紅的臉頰。
“佳代子剛才有一種母性的光輝欸。”
“……”
“為什麼用憐憫的眼神看我!”
“對學生說怪話的老師確實值得憐憫。”
“那種人渣才不值得憐憫。”
“老師自己原來也清楚啊。”
“誒?‘實話’和‘怪話’我記得不能互為交集才對?”
佳代子無可奈何地嘆氣,強行跳過這個話題。
“平常那孩子最常在的地方除了第一次帶老師去看過的小窩,就只有便利屋了。正巧今天辦公室沒人值班,所以才首先帶老師來這裡。”
“這樣啊。”
“嗯。”
我恍然。再看佳代子時,她卻突然避開對視,斜看向牆上亞瑠的真跡“一日一惡”。
後來,我們又仔細搜尋了整間辦公室,順便做了個大掃除,不出意料地連一根貓毛都——好吧,貓毛倒是發現不少,證明小貓確實是便利屋的常客,不過想要以這些分佈在不易被打掃到的犄角旮旯的痕跡為根據,像拍電影一樣喊出:“快追!它跑不了多遠!”實在還是有點牽強。
6
“佳代子沒想過收養那孩子嗎?”
前往下一處地點的路上,我抱著閒聊的心態問佳代子。
“誒,為什麼?”
我的意外並不亞於佳代子的驚訝。
“要說為什麼…你看啊,佳代子很喜歡貓對吧,同時又和流浪貓們相處得那麼好,便利屋的據點也說明那孩子也是不排斥甚至渴望和人親近的,收養它才是順理成章的事吧?”
“不…我想正因為是流浪貓才不適合收養。”佳代子想都不想便回答。“習慣了孤身流浪的貓,偶爾投食、玩耍和接受拜訪或許無所謂,但要長時間一起生活的話,它一定不能忍受被與主人之間的感情束縛自由,更拿捏不好與主人之間濃淡親疏的距離感——畢竟獨來獨往的它連和同類的關係都處理不好。…與其與其付出感情最終反而不歡而散,一開始就不要自作多情地拋出橄欖枝說不定才是最佳選擇。”
“……”
越是簡明的錯誤越是難以給出嚴謹的駁斥,如同面對“1+1=3”的論調,此般回答便也使我啞然。明明未曾實踐,僅憑猜測甚至無視流浪寵物領養中心的無數成功實例,,卻像陳述常識、定論一般,言之鑿鑿,理所當然。
偏見。臆測。想當然。刻板印象。——比起說是邏輯嚴密的推論,剛才的發言性質更接近這些與身為萬魔殿前成員的佳代子本應毫無干係的貶義詞。
“別說這個了。”
小腹感受到佳代子臂肘戳弄的壓力。她完全沒在意自己的發言是否有什麼不妥,眼瞳裡罕見地映出些許興奮。
“老師,我們到了。”
7
傍晚的步行街沒了白日的熙攘,只剩個別店鋪裡還有氣無力地透出些光亮,引導著尋找出口的散客們不至於在鱗次櫛比投下的陰影中迷茫。
或許正因為清楚不可能阻止顧客們流向商品更加琳琅光鮮的大型連鎖超商,這個專為個體商戶開闢的市場才會選擇將可營業時間定在入夜之前。不過與本質上只是處於傍晚疏客時段的其他商戶不同,櫃檯後已經開啟低功耗睡眠模式的音像品店機器人店主簡直散發著一種別樣的悲慼感,不難讓人聯想起終年獨守空房的妙齡少女。
責備它“還不是你不夠努力”倒也有失公允,畢竟在這個來自千年的逆天科技越來越多飛入尋常百姓家的時代,就連最陳腐守舊的聖三一都曾傳出“粉紅色光環的學生公然在電車上觀看電子版R18同人誌”等等流言,受眾規模本就不及紙質書的CD市場還要一面抵抗音樂軟件從渠道層面迂迴猛攻,一面忍受SSD等存儲方式在介質層面釜底抽薪,眾多音像品店如同雨後又來了一群大熊貓的春筍一般紛紛往生極樂便也成了無可奈何的事。
像我和佳代子一樣痴迷於懷舊與儀式感的異類終究是在少數。
我們並肩走入音像品店內,掠過鋪陳大熱專輯的巨大案几,在蜷縮於房間角落的單薄貨架前駐足。
未經排隊,無需等待,仿若包場的放映廳,只為我們二人存在。
我們照例各自選取一張試聽碟,放進光驅,抗擊叫囂著“今夜至次日凌晨有局部大雨”的收音機,用頭戴耳機把自己封閉在音樂空間裡。
語言交流是多麼的低效啊。作曲是什麼風格,填詞是否言之有物,歌手發揮與歌曲相性如何……只需要觀察對方的眼神,表情,亦或是腳下輕打的節拍,基本就足夠斷定對方選擇的歌曲合不合自己胃口。我堅信伯牙與子期的故事絕非傳說,更堅信我們便是同樣的奇蹟。
……
一曲終了,我們照例要交換剛聽的CD。佳代子摘下耳機,隨意搭在脖子上。也許耳機罩上毛糙的纖維刺癢了她,佳代子頭頸微側,拉下一點領口抓撓皮膚,白皙的脖頸便從領口和耳機之上陡然乍洩。
我看著佳代子紅寶石般通透的眸子,胸口突然翻騰起一股暖流,洶湧得讓我幾乎快要顫抖起來。
佳代子一定是被我熱切的目光盯得發毛了吧,身體向後畏縮了一下。
“老師…?怎麼了嗎?”
“啊…抱歉。”我慌忙將視線躲向手中的CD封面。“世人都說,‘高山流水,知音難覓’,現實生活中也確實難以找到審美契合有共同話題之人……但是,在這個夜晚,在這個人們都在走向出口的市場,卻仍然有人陪我聽這些被遺忘在角落裡的歌……我只是覺得,能被佳代子拉入坑——不,應該說,能遇到佳代子,簡直是夢幻一般的幸運。”
“…老師還是那麼喜歡開玩笑。”
“這可都是隻對佳代子說過,百分百真心實意的話哦。……佳代子?”
佳代子突然把頭扭向一邊。純白髮幕垂掩面龐,我只能隱約窺見被貝齒輕咬的薄唇。
佳代子無聲地做了個深呼吸。“這首歌我不喜歡。……那孩子也不在這裡。我們走吧。”
“可是我們才剛來——”
佳代子充耳不聞般走出店門。玻璃自動門關閉,為她本就因夜色模糊的身影蒙上一層水霧,撲朔迷離。
我選擇的專輯終於還是僵在了手裡,沒能遞出。
8
剛才的插曲像異生獸襲擊事件一樣被我們丟進忘川,兩個人繼續嬉笑打鬧著在基沃託斯遊蕩。從學園東到學園西,從欣嫩谷潛入聖三一,從華燈初上伴行至萬籟俱寂。等佳代子帶我來到讓我第一次知道她喜歡聽音樂的天橋時,整個學園都市就只剩一群夜貓子還願意陪我們共享夜色了。
它們是一群真正意義上的夜“貓”子。每日夜深人靜,欣嫩谷近大半的流浪貓都會集合到天橋來。或是尋覓白日路人丟棄的殘羹冷炙,或是為了求偶約點決鬥,到了躁動不安的春天甚至還會大開impact。
那一天遇到佳代子的時候,她會不會就在一邊聽音樂一邊向地上撒些貓糧小魚乾呢?
佳代子蹲在路燈下,撫摸著一隻小貓雪白的肚皮。我出聲喊她。佳代子朝我扭頭,閃過一瞬“老師原來還在這裡”的表情,很快又歸復淡漠,看不出想法。
“時候不早了,老師快回家吧。那孩子恐怕找不到了,也沒必要找了。……就這樣。”
佳代子慢慢站起來,背對我,向天橋另一頭邁出腳步。
“誒?為什麼……”
被丟下的小貓茫然失措,一個骨碌爬起來四下張望,極力尋找剛剛還在和它親暱的那雙手。
不行。
不能就這樣分別。
“……”
深吸口氣。
“佳代子——!!”
吶喊激盪了幾輪便被夜空蠶食殆盡。流浪貓軍團彷彿收到了驚嚇,全都倏地盯著我看。
“還有一個地方,我們沒去過。”
“……”
“…佳代子,在那裡等我。”
佳代子定在燈光與夜幕的交界線上,無言無聲,不予回眸。燈與影明晦飄渺不定,我險些懷疑面前這道身影只是一場海市蜃樓。
再三叮囑過佳代子一定要去,我忍下衝上前抱住那具孑然身軀的衝動,轉身奔向欣嫩谷漆黑如墨的夜晚。
9
我不是個敏銳的大人。
“看透學生的心思,巧妙做出應對”這種事,說不擅長都過於自大,還是直接大方承認根本做不到比較好。
不管是剛才CD店中的佳代子,還是潛入阿里烏斯時追來的聖園未花…當然也包括那些處於青春躁動期從早到晚纏著我的女學生們。面對自我中心的學生婉言勸誡卻被認為是兩情相悅,面對堅強樂觀的學生果斷拒絕反而激起她加強攻勢的鬥志…都是常有的事。
猜不透,也就不能理解。不能理解,也就無法制定完美的應對方案。
但是。
即使是遲鈍的我,也該察覺到了。
不張貼告示,路人表示願意協力也馬上回絕,搜尋地點盡選擇一些曾留下兩人回憶的場所。
什麼狗屁尋貓行動。
……簡直像是,約會一樣。
10
“哈…哈…”
大雨壓境前粘稠的空氣讓我每一口喘息都必須竭盡全力,亢奮和肌肉缺氧奴役著我的心臟幾乎要振破胸腔。
但我仍強迫身體一刻不停地狂奔。
從S.C.H.A.L.E到欣嫩谷,只靠雙腿兩程往返,此刻的我大概是最能理解馬拉松心情的人了吧。儘管我想要遞送的信息並不似“我們勝利了”那般宏大敘事,而僅僅出於自己狹隘的私心,只是關於個人微不足道的幸福,不過為了滿足渺小個體微茫難及的願景……但是,微小的願望之於同樣渺小的我,不正如同全世界一樣值得傾盡自我的一切嗎?此刻所懷抱著的,便也是如全世界一般無比珍重的心意、拼盡一切也要傳達到的話語。
轉過最後一處街角,約定的目的地終於在我眼前柳暗花明。不出所料,一大一小兩隻雙色貓就好端端地蜷縮在屋簷之下。小貓早已沉入睡夢,大貓則與我對上視線。
“老師對不…”
“佳代子!”我奮力蓋過她的聲音。“看我給你帶來了什麼!”
我把一路帶來的購物袋塞進佳代子手裡,用滿心期待與佳代子狐疑的目光針鋒相對。
“……”
沉默片刻,佳代子把手伸進袋子裡摸索。
“這是…老師之前在CD店裡試聽的光碟,Aimer的《カタオモイ》…為什麼要挑這個時間買?嗯,還有…這是……?”
我輕輕打開佳代子掏出的小盒子,黑夜亮起一點藍色的微芒。
“鑽石的‘永恆’太假大空,所以我選擇了青輝石戒指,象徵幸運、邂逅,以及,我所擁有的一切。”
“……”
“先說正題吧。佳代子,我喜歡你。但是又有點抱歉,畢竟我還完全猜不透佳代子對我是什麼看法,就擅自告白,想必會給你帶來很大的困擾吧。”
“我知道自己並不是個敏銳的大人。察言觀色啊,體恤人心啊之類的,對我來說都是很難的事,佳代子在想什麼,我也就順理成章地只能通過‘妄想’來尋找答案了。有時和佳代子一起去CD店聽歌,總會自作多情地想‘佳代子願意和我一起玩,一定是對我有好感的!’;有時幫助了佳代子,又會忐忑於佳代子究竟只是性格不善於接受他人的好意,還是像外表展現的一樣覺得我在多管閒事呢;直到剛才去到CD店…抱歉,只有這件事,我完全想不明白佳代子到底為什麼會露出那種表情,只能淺薄地感覺,我一定是被佳代子討厭了吧。”
“但是,哪怕佳代子真的討厭我,哪怕絕對不會成功,哪怕會讓佳代子感到麻煩,我還是想說出來。從第一次遇見你,看到你的第一眼便埋下伏筆,日後每次接觸都成了鋪墊。瞭解到愛好,窺見出真心,許多次偶遇,發展成稀鬆平常…一定因為一步步烘托的過程就已經足夠引人入勝,我甚至記不清它究竟在何時回收,又緣何回收。與喧囂霓虹鮮明對比的淡然、孤身扛起重壓的偉岸、冰霜之下足以融化我的溫暖、堅定眼眸中偶爾流露的傷感——又或許,一切都只是源於一次毫無徵兆的機械降神?…不行,無論怎樣努力地梳理,都是一團亂麻。我只能氣急敗壞地扔下這些細枝末節。它們都不重要。從始至終,重要的只有。佳代子,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啊啊,原諒我的失態,每說一次就更加喜歡,每一次吐露都是最幸福的悸動,有點像上癮的感覺呢。”
“呼——”
我嚥下唾沫,調整呼吸,與呆住的佳代子四目相對。並非要平復亢奮到極致的身體,而是為了保證發音的準確,維持我們痴迷的那份儀式感,一鼓作氣——
“所以,鬼方佳代子小姐,你,願意接受我的這份‘カタオモイ’嗎?”
“我……”
然後,我看到了無比珍稀的場景。大概比宮子的討厭宣言還要值得收藏。
欣嫩谷的天空流著淚,佳代子的眼簾下起雨。
我在毫無防備之下被淋成溼透——但是,儘管無從得知具體時刻,如果盡情傾瀉能夠快些迎來雨霽雲開,大大方方地接納這場甘露又有何不可呢?即便無法理解,也要拼盡全力以赤誠之心相待。這就是我粗駑愚鈍但仍被學生們所信任的秘訣。
我自然流暢地把佳代子抱進懷中,感受絲絲嚅囁像梵天摩挲耳膜。
“我…我才是,本來都已經做好被老師討厭的準備了啊……”
11
因為老師對待每個學生都很溫柔。
不,因為對待每個學生都很溫柔,才能是你們的老師。
因為老師有很多追求者。
不,追求者並非接受者。
因為基沃託斯有太多比我好的孩子。
不,“最好”從來都是偽命題。或者說,“合適”才是“最好”。
因為CD店裡我以為老師在說謊。
不,遲鈍的我罪有應得,誤解並非佳代子一個人造成。
因為我騙了老師。
不,對於不善表達的孩子來說,偶爾的任性也是必要的。
因為……
雷聲被閃電襯托得如同蝸牛爬行般磨蹭,姍姍來遲的悶響也就更不可能刺痛耳膜。但它帶來的雨水卻像是被城市排放的硫化物汙染,流滿我的胸口,腐蝕出一個大洞也仍舊潺潺不息地向內傾淌,鮮血淋漓。即使悶雷漸息,陰雲傾瀉盡了潮氣,狂風驟雨變成溫順的淅淅瀝瀝,在心中流轉的這份疼痛,仍然不能輕易的消散蒸騰。
一方從未吐露,一方從未察覺。一對單箭頭的愛意互相平行,直至化為兩人咫尺天涯的孤獨。
“…睡著了?”
“才沒有。”
佳代子雙臂攬著我的脖子,臉頰貼住我的胸口,緊密到佳代子一涼一熱的呼吸即使隔著衣服我也能輕易享受。佳代子在停止哭泣清醒過來後就想過擺脫這個曖昧羞恥的姿勢,不過被我拼命制止了,藉口是分開會冷。
“老師,有沒有想過過度溫柔也會變成缺點?”
“有嗎,我自我感覺平常還是挺屑的。”
“兩者倒也不衝突。”
“否定一下啊喂。”
佳代子略微起身,拉大視角以直視我的眼睛。溼冷的空氣重新將我們隔離。
“‘必要的任性’什麼的,老師就不怕我得寸進尺嗎?”
“我覺得佳代子不是這樣的孩子。”
“原來是老師用‘讀心術’得出的結論。”
“這就學會挖苦我了是吧。”
我輕輕捏拽佳代子的臉頰,她竟然不躲不閃面無表情地接受,可愛到我幾乎要脫光衣服狂奔大喊“尤里卡”。
“我自然是很努力地在猜佳代子的想法啦…不過這個答案更多的還是來源於多日相處總結的經驗談…以及信任。”
佳代子不易察覺地停頓一瞬,又以快到會讓我承受些許驚嚇的程度貼回我的身上。總感覺佳代子的身體比剛剛還要熾熱一點。
“對了,”我刻意擺出些說教的口吻。“只有我一個人努力可不行!…佳代子也是,內心有什麼想法,一定要坦率地對我說出來哦。”
“好麻煩。…我會努力的。”
雨點打在屋簷上,順著凹槽匯聚墜到地面,被風吹斜而撞擊窗稜,落在不知何處的水窪裡。雲層單調地拋擲水分,卻在大地表面編排出這層次萬千的靜謐樂章,好像第一隻猿猴便胡亂打出莎翁全集,是將概率論輕易擊破的鬼斧神工的奇蹟。
起初我們還在互相依偎中為發現這新的天籟而欣喜。但是,人不能永遠沉浸於精神享受,而超脫現實肉體的飢寒。
“冷嗎?”我問。
“嗯…有點。”
“還不知道要下多久,繼續等下去,身體會受不了的。”
佳代子離開我的身體,靠牆而坐,像是下了什麼決定。她手撐地面站立起來,不經過一點猶豫走出屋簷庇護,任憑細雨的重量在身上蔓延。
啊啊,看來佳代子再一次和我不謀而合了。
“抱歉,去SCHALE只顧著拿戒指了,完全沒顧及拿傘的事。”——
不善體察人心的我,和不善表達的佳代子,在並肩前行的道路上,一定會遇到無數艱難坎坷吧。
佳代子轉身,搖頭。
“那種東西沒有也無所謂。要趕在感冒之前到家…抓住我的手吧,老師。”——
但是,只要我們雙手相握,就感覺,已經沒有什麼風雨能夠阻擋我們了。
12
佳代子的家就在欣嫩谷內,比起SCHALE相對較近。即便如此,氣喘吁吁推開房門的我們還是成了兩隻狼狽的落湯雞。
小雨突然轉成大雨實在是狡猾至極。
好奇心驅使我四處打量。佳代子家不大,兩室一廳,裝修風格更是樸素到讓人懷疑是否真的有人在住,但在這基礎之上牆壁懸掛著的後現代風格樂隊周邊和數量誇張的CD收納架又催化體現著一種近乎荒誕的搖滾精神。如果不是有人先提出“先有雞還是先有蛋”,那麼我願意舉五肢贊同“用裝修襯托裝飾的刺眼還是用裝飾填補裝修的遺憾”成為代表這一迷思的描述。
我進了門就在門口的地毯剎住車,以免身上的雨水為佳代子平添更多家務操勞。我推開左手邊裝有毛玻璃的門扇,確認是浴室後就急著衝一個舒服的熱水澡。不過在準備向住宅主人打聲招呼時,才意識到一連串失禮的舉動已經令我陷入窘境。
“…只有一間浴室?”
“嗯。”
“抱歉,雨淋得我有點急性子了,還是佳代子先來吧,我在外邊等——”
浴室本就是完美的“虎口”,佳代子則上前一步,堵死了我最後的“氣門”。
“我不想讓老師感冒。”
“可是佳代子剛才還說浴室只有一間…”
“……”
從未見過佳代子的臉像現在這麼紅過。我自己的大概也一樣。她的眼神和步態都像鎖定獵物的獅子一樣朝我逼近,屋內只有兩人熾熱的喘息為窗外雨聲做著不協調的伴奏——因為它們剛出鼻腔便撞在一起,僅剩殘骸散落在對方臉上,音調一如佳代子臀後伸出緊纏我大腿的蝙蝠狀單翅的顫抖般雜亂癲狂。這當然還有部分要歸功於我如稱職的獵物一般盡力維持著兩人的距離,於是當我發現浴室狹小的出口快要被佳代子完全佔據的時候,才大夢初醒一般第一次嘗試逃離,但在此絕體絕命之刻,即使是最英勇智謀的舉措也只能淪為垂死掙扎了。
擁有“光環”的佳代子認真起來力氣比我大得多,正面對抗我無論如何都是沒有勝算的——事後一想,這大概只是藉口吧。不過,“以老師的身份義正言辭地喝止”這一百分百成功的方法當時到底存不存在我的大腦裡又成了回憶不起來的問題。但即使我以最善意的想法揣測自己,“藉口”也不會成為“緣由”,“事後諸葛亮”也不是神機妙算的大漢軍師。
“對不起,我要辜負老師的信任了…讓我最後‘得寸進尺’一次吧……”
風狂亂地吹動樹葉,分不清是雨淋在樹葉上,還是樹葉主動拍打雨滴,或者依不存在的第三者視角來看,它們都只是隨波逐流似的聽憑驟風挑動,在空中不分彼此地亂舞。也有少許枯老的枝葉承受不住這般折騰,被風捲走脫離了棲身數年的主幹。但樹毫不視其為挫折,反而瞄準著一次又一次風向稱心如意的時機,伸長枝幹,奮力啟張那些仍然翠綠堅韌的葉脈,向著無止盡傾瀉雨水的天空搏擊。而它拼命付出的努力並不似表面上那盡是無用之功。待來年開春,這些順著枝葉主幹收集匯聚起來的萬千甘露,必將成為鼓動新芽破土的力量之源。
不可一世的積雨雲也會倦怠,若驚喜於雨勢減弱才抬頭望天,它們往往就已經把自身都拋落殆盡,覓不得蹤跡了。只有風還揮之不去地縈繞著,卻也微弱到勾不動天與地再次紛爭。
天空傾盡了陰霾,星月終於能夠毫無保留地向大地播撒它們皎潔的光輝,大地也終於可以把自己的豐富多彩回饋星月。此時通過光彩連結的它們,就算下次再被意外的陰翳隔閡,也能在心中完美勾勒出對方的模樣了吧?
13
窗戶外透過來的日光還有些昏暗的時候,我就被佳代子弄醒了。她絕非故意,只是我們相擁而睡的拓撲結構太複雜,在不弄醒我的情況下起床實在是個技術活兒。
“老師再睡一會吧…我先去做飯…”
腦後被一股溫軟撫摸的觸感消散,同時感覺到床面因失去壓力而微微抬升。
還有精力早起做飯,該說不愧是基沃託斯超人嗎。
……
我都已經完全沒力氣了。
等佳代子再一次從客廳遙遙呼喚我的時候,房屋室內已經化為了陽光微風的天堂。我轉過隔牆,來到客廳像是步入為耶穌新生準備的歡迎儀式。
只是用眼睛欣賞就能聯覺到溫熱與香氣的三明治,牛奶盪漾在印著我最愛樂隊logo的馬克杯裡。樸實無華到可以憑藉實用性帶給人深刻印象的桌布,除了託舉起我的愛心早餐,還遵從著黃金分割,為包裝成贈禮樣式的CD騰出空間。昨日佳代子聽過的那一盤。saji的《ツキヨミ》。
佳代子就在餐桌另一邊,和懷中在昨天失蹤了一晚的黑白雙色貓等待我的入座。我小心拉開座椅,在上面完成儀式感的最後一環。
“想好了嗎?”我看著小貓問。“有沒有做好準備把它…啊…”
“哼…”
佳代子看我的眼神帶著點責備,但很快又溶化在另一種更加積極的情緒裡。
空氣擁護著雨後的清香拂起窗簾。她撥開遮掩面龐的髮絲,微笑淺淺地照亮清晨。風聲動人宛如吟唱著一個心有靈犀的隱喻。
“你在說什麼呢,老師。它,不是已經有一個家了嗎?”——
ひどく傷ついて帰ることもある
誰にも言えずに一人で泣く
そんな僕のこと救えるのは
世界で君だけと知っていたか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