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條世界線下的“《極樂迪斯科》only”


3樓貓 發佈時間:2022-12-13 17:23:12 作者:AnonymousGee Language

0

“我覺得最有意思的一點是,那天在臺上,我絕對,絕對,絕對沒有提什麼康米主義。”
“那你那天都說了些什麼?”
“我想想...這可得好好想想。哦對,我先跟所有人說,‘我們這個地方悶得像個國營商場…’”
“停!!停。這不就結了。”託尼老師把手一攤。“你都講‘國營商場’了!”
“我只是拿國營商場打個比方…”
“但是你就是這麼講的。然後呢?大家弦就勾起來了。‘傻逼康米正在接近中!傻逼康米正在接近中!’就跟導彈預警一樣。”
“拜託…”我說。“你還不瞭解我嘛,兄弟?我還是再講一遍吧:我大抵贊同馬克思的異化理論,但這是2022年:互聯網、還有互聯網的這些衍生物一出來,舊的理論已經不能再很好地適用——說人話就是照搬馬克思沒用了,我們現在需要新的理論…”
“行啦,行啦。”託尼擺了擺手。“這不重要。”

1

那是十一月初,一家瀋陽劇團涉嫌抄襲《極樂迪斯科》。這消息上了微博,上了觸樂,在上海北京遊戲人的世界裡盤旋了好一陣子,最後才繞了個彎回到誕生地。我是說,身在瀋陽的託尼老師這才反應過來,他家被偷啦——抄襲他最喜歡遊戲的劇團,就在兩條街開外。
託尼老師是刀哥的友鄰,遠東羅馬黃金精神的繼承者,瀋陽大貴族——這用詞頗浮誇,但他就是這樣特立獨行。就像紙片人行走在真實世界那般的,近乎不真實的,特立獨行。哦對了,他還長得巨帥。
我們聽了都挺生氣。
於是幾個《迪斯科》玩家和我一起做了個簡短預案。在瀋陽,事情可以非常直接:他們要是不體面,我們就叫上幾個人在演出當天登門拜訪,幫他們體面。這就叫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
我也有點想念瀋陽了。那裡有一大群朋友,還有特別好吃的鰻魚烤肉。上個秋天,我們圍在爐前看鰻魚在一尺高的火焰上跳舞,用幾秒鐘烤熟大片的五花肉,一口悶掉,再喝上一大口酒。在上海,沒人這麼大片吃肉,也沒人這麼大口喝酒。
“你看,抄襲這事兒不是也挺《迪斯科》的?”託尼說。那時他剛打完自己人生的第一場Game Jam——他在休假,一邊努力把自己的遊戲推給不同的朋友玩,一邊打《迪斯科》消磨時間。“警探巨星”這個成就讓他特別滿意,但想不明白瑞瓦肖是怎麼把“新自由主義街區天字第一號皮條客”的名號整到他頭上的。

2

抄襲風波很快以話劇的停演收場。但也正是因為這檔子事兒,我才知道有人在上海要辦《迪斯科》的同人展,還正好就在12月12號。
上司問我:”你會不會去?”
我說我大概率會去。
“我也想去,可我看到熟人會社恐。”她說。這麼雷厲風行的人居然會社恐。
我是上司親手招進來的。面試那天,她問我最喜歡的遊戲是什麼?我說《極樂迪斯科》。於是我們聊了十五分鐘,從白廣大那篇《蘇聯輓歌》聊到傷痕文學在全球各地的開花結果。那倒更像兩個學生在文學院的黑板上寫寫畫畫,一字一字去拆解馬爾克斯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下午。
對了,瀋陽劇團的消息也是她推給我的。
“你知道有多怪嗎?和你同一波面試的人…算上你,我起碼聽了三個人跟我聊《極樂迪斯科》。五個面試者裡就有三個!那段時間讓我產生一種錯覺:這遊戲的普及程度超越了《王者榮耀》。”
“替身使者會互相吸引嘛。”我說。

3

上海可能是全中國遊戲行業人密度最大的城市。
我加了這場展會的活動群,“瑞瓦肖公民5裝徐匯分部”。一進群,就看到有人在發問:“有漕河涇附近的打工人晚場結束後結伴拼車嗎?”
“我是漕河涇打工人但我不住那裡_(:зゝ∠)_”
“住公司?(不是)”
“漕河涇還有加班的遊戲公司嗎?”
這就像某種暗號:“漕河涇打工人”、“ 遊戲公司”,“加班”,可能坐在屏幕那邊的人就是四樓拐角,工位上擺著防火女手辦的那個美術。“確實值得去一趟。”我跟自己說。跟這群人聊聊《迪斯科》…能擦出什麼樣的火花來呢?我趴在被窩裡盯著屏幕,看他們聊了幾十頁。
這個冬天本來應該有更多的熱鬧。CP29延了期,其他展會也因為疫情反覆要麼改了線上,要麼無限推遲。我每天都會去瞟一眼主辦方的微博:哦,還好,又是沒有延期通知的一天。你應該能理解那種感受——許多許多好事情都推遲了,把留下來的獨苗捧在手心裡,生怕它沒了。
託尼很牛逼,他敢於對抗一整個抄襲的劇團,但他每天都給街道辦打電話,嘴皮子都快磨破了,還是“從上海回來要隔離,隔七天。”胳膊扭不過大腿。他說記得給他拍點照片,如果可以的話帶點紀念品回來。
我打開自己的菜單欄,給“支線任務”長長的列表上又加了一條,置了頂。

4

那天我睡了不到六小時,醒來的時候是十一點多。我打開手機,它不停地響,人們正在從四面八方趕向徐家彙。
我決定先去趟公司,因為那裡有酒喝。週五部門剛搞完Beer Friday,冰箱裡放著三四瓶印度艾爾,七八瓶科羅娜,一整桶我說不上名字的德國精釀,還有我那瓶剛開了個頭的格蘭芬迪12年單一麥芽。我那時可狂了,一高興就想搞點酒喝,所有技能點全加到食髓知味上。一個月後我得了十二指腸潰瘍,半夜肚子疼到睡不著覺,那瓶酒直到今天再沒碰過。
我從樓下取了外賣上樓,打開冰箱把那綠瓶子拎出來,再去咖啡機旁抽了個杯子,把裡面的烈酒倒進去——大概有小半杯,這已經超過平時一天的量了。
“致瑞瓦肖!”我端起紙杯,假裝自己不是在空無一人的公司,而是在某個酒館或是像襤褸飛旋那樣的地方。對著空氣乾杯也不賴…不,對著空氣乾杯才對味。
同一時刻,幾百個人在十幾公里外排成長隊,一路從酒吧延伸到大街上。這是十二月的上海,雨水夾著冰碴子直往脖梗裡鑽,掠奪皮膚上的熱量。主辦發了條“推遲十分鐘開場,大家!!”我在想象她一邊艱難地用拇指敲擊屏幕,一邊在前後夾擊中緊攥著手機,怕它淹沒其中的樣子。他們大概率是沒想到有這麼大的陣仗。
一些人在調侃:“卷王匯聚,卷王匯聚。”和我一樣坐在屋簷下的遲到大王在看熱鬧:“笑死,地鐵還有八站。”但站在雨水中瑟瑟發抖的玩家可就沒那麼多好氣了。
十五分鐘過去了,三十分鐘過去了。買現場票的觀眾尤其憤怒,他們要等前面二百多個買到預售票的幸運兒進場了才能進。群裡爆發一陣爭執,聽說現場有人憤兒離去,主辦不得不再次出面給大家好聲好氣地陪不是。

5

三點鐘,我從上海的地下迷宮裡竄出來,又花了好一番周折:這地方夾在一家和記包子鋪和一家大食堂中間,就像鳳凰社在格里莫廣場的牆縫間中擠出一棟建築來。灰底白字的elevator牌子、哈雷酒吧還有某個什麼健身工作室擠在一塊板子上,我嗅到熟悉的 ,Livehouse特有的,缺錢的,窘迫味道。
儘管已經開場一小時,隊伍好像無窮無盡。這感覺你肯定體驗過,就像是逛迪士尼——拐過一個彎,發現前面仍然是排隊,再拐過一個彎,還是排隊。某種高超的電影留白。
拿了票進去,情況更嚴重:比三室一廳還小一圈的地方擠進來將近三百人。連蓄奴船都知道這個人員密度有害健康。大家忙著排隊、買東西,七八條隊伍在場地中央交錯,人群被一種連7z都自愧不如的格式壓縮在一起。沒買到的人想擠進來,買到的人想擠出去,速度有如瀝青在漏斗中流動。
這可太無聊了。我對自己說。我又看了一眼手冊,最早的活動要再等一個小時才能開始。別說一小時,這地方連十分鐘都呆不下去。我也逐漸明白為什麼過去這一個小時能放進來兩百多人。但這並不是誰的錯,我看到的內容已經遠遠好過我去過的,包括親自辦過的絕大多數漫展。太多漫展只是義烏小商品批發到零售、Coser見面會和宅舞大全,這裡還有原創的明信片、鑰匙扣、各種小玩意和精心準備的活動。
我想撤,我又覺得惋惜。倒不是花了多少錢,也不是說用去一個週日下午的休息時間,而是本來本來以為能見到有意思的人有意思的事,但天也沒聊成,人也沒見到。我第二次泅渡人群,到另一邊的吧檯前點了一杯威士忌,思考接下來該怎麼辦。

6

要是有人帶個頭,去臺上講兩句會怎麼樣呢?
好吧。現在這個情況不來點狠的,根本不會有什麼買東西以外的事情可做。這可是《極樂迪斯科》啊!哪怕只有幾個人是來聊天的——**肯定**有幾個人是來聊天的——這就能把他們都吸引過來。講點啥都行,啥都行。你又不是真的去向他們宣傳什麼,也不會有人聽。用一個話題把大家吸引過來就足夠了。比如——比如說,為什麼我們沒有自己的《極樂迪斯科》?
那天,在人海中艱難遊動,向臺上擠去的我怎麼也沒有想到,幾個月之後,潛伏在群裡看著一群女孩興致勃勃地討論轉生為體育老師的金葛城和哈里汗流浹背,翻雲覆雨的我,臉上是什麼樣的表情。
說實話,這個還…哎,真的…還挺…厲害的。
對。這事兒之後,我花了些時間去試圖理解另一群《迪斯科》玩家。雖然很遺憾,取向限制了我理解這些作品的程度——但我敢說,我看到了熟悉的創作熱情。那像極了阿宅們討論馬娘二創時興奮的樣子。如果你支持創作自由,那對別人也該一視同仁,對吧?
回來。舞臺右邊有個小門,沒關。有個姑娘坐在凳子上玩手機,估計是看管臺子的。她看了我一眼,又接著玩起她的手機,她可能把我當成了某個工作人員。
“下一個活動什麼時候開始?”我問她。
“啊…嗯…大概還要半個小時吧。”她說。
我上前一步按下電腦的空格鍵,那姑娘愣在一旁。

7

所有人轉過頭來。
“嗯…大家好啊!我——我什麼也不是,我也和各位一樣,只是個普通的《極樂迪斯科》玩家。離最近的活動開始還要半個小時,而我呢,有些話想跟大家聊一聊——現在的氣氛有點像國營商場啊!畢竟來這麼一趟,如果除了買東西就沒什麼可做的,未免也太無聊了!不是嘛?”
“我們今天來這裡的人都有個共同特點,對吧?顯而易見,我們都是,都是《極樂迪斯科》玩家。那問題來了——為什麼他們愛沙尼亞人能做出《極樂迪斯科》來,我們憑什麼就做不出來呢?我們,該怎麼樣,才能做出一個像《極樂迪斯科》這樣的遊戲呢?有人願意來發表下觀點嗎?如果誰願意來發表下觀點,我可以請你喝一杯!”
“因為有X電總O!”
一個穿黑色大衣的哥們把他的手舉起來。他本來就比人群高出一頭,舉起手來更顯眼了。
“好——這位覺得是X電總O的問題,不過咱們今天大概率是沒法聊這個的哈。還有其他人有不一樣的看法嘛?”
沒有人說話,有人掏出手機照相,有人掏出手機打字。但也有一些人,你能看出他們想聽到些什麼,想說什麼,就差臨門一腳——兩三米的距離上,眼神比嘴巴的反應快多了。
仍沒有人說話。
“嗯…那既然大家沒有什麼其他的意見,我來講講我自己的看法。嗯,比如說,嗯…等一下,我說到哪兒了?”
唉,我本來有很多話可講。我本來要講,我們不缺優秀的程序員,不缺優秀的畫家,不缺錢,但是缺優秀的遊戲設計者。我本來要講,我們還是太熱衷於掙錢,因為錢沒掙夠——這當然無可厚非,但是賺錢的思考會擠佔思考其他東西的空間。但就在那一刻,我的腦子放空了。什麼也想不起來,卡殼了。
一個我說,完蛋,你喝太多啦。另一個我說,不要慌!先讓自己冷靜下來。於是我端起威士忌又喝了一口。確實冷靜下來了,但也更想不起來要說什麼。檢定失敗。
所以當保安來結束這一切時,我其實還有點感激他。這個魁梧的男人穿著反光背心,走到小門前靜站在那裡,像個遊戲裡守護大殿的槍兵。我們對視,我向他點了點頭,走下臺。他說了幾句話,語氣平和,大概是類似於“不應該這樣做”云云,我點頭表示聽從。音量又抬起來,人群又湧動起來,重新按下播放鍵。

8

但有些事情在起變化。
幾個人走過來。幾雙眼睛,剛才在人群中和我對視的,熟悉的眼睛。那個穿黑色大衣的哥們先開了口:“接著聊?”
“接著聊。”
幾個人圍成一圈,在第二投影儀旁的一個角落裡站著,一個人發言,其他人靜靜地聽。講完,另一個人接著講,像是機核電臺一樣的播客節目。
離投影儀最近的是個穿白色Polo衫的小哥——他手裡拿著一本精裝,灰色封皮的,沒有名字的書,眉毛鎖成一個川字;穿著黑色毛衣和牛仔褲的長春兄弟靠在牆背上,他坐飛機專程從長春趕來,晚上要去浦東趕飛機回去;一個西安妹子,樂隊鼓手,她那件夾克衫特別酷,比黃仁勳還酷;穿黑色大衣的男人,筆直站在我右手邊,他也是這裡最活躍的。
還有個揹著雙肩包、戴著眼鏡和口罩的學生,並不說話,只是在一旁默默地聽。每當有什麼想說的,一雙快得看不清的手就在屏幕上敲擊,給我們看備忘錄上寫的字——像是從《命運石之門》裡穿越出來的角色。
“接著剛才那話題。最早是黑島…我感覺——我的個人意見是,”穿黑色大衣的男人謹慎地考量著措辭。“他們第一次把這種思想的描寫,這種探討從傳統的著作裡面解放了出來。我覺得這就是《異域鎮魂曲》為什麼發售剛一年就被人討論個翻天覆地的原因。但是,我現在遊學下來,給我的感覺…大家好像都是在試著去“解構”一些東西,讓人們認為失去意義,或者說是戲弄這些東西,**可是,然後呢?我們沒有人願意建立什麼。
“對!對對。”
“哪怕是很小的東西也…也沒有人願意建立什麼。但,我認為《極樂迪斯科》有重新試著去建立某些東西。最觸動我的是其中的一兩個場面:第一個是竹節蟲的場面。大家都覺得這一幕只是一個對過去,蘇聯式(生活,體制,一切)的一種緬懷,但我覺得它超越了這種緬懷——它實際上是告訴我們,應該向前看。更進一步的是在康米主義支線裡面,他們用火柴盒搭第三國際紀念碑倒塌的那個場面,我覺得更加證明了他們並不是說一味的緬懷,不是說‘我們讓蘇聯重新回來!’就能夠怎麼怎麼樣。不是這樣。我們要接著往前,我們要接著往前走。我們已經接受了固定存在的事實。我們不想了解過去這一套,我們是年輕的、強壯的未來主義者。”
“未來主義宣言?”穿白色Polo衫的小哥問。
“對。我最喜歡的就是這段宣言的最後一句:‘我們昂首屹立於世界之巔,我們再一次向宇宙間一切星球發出我們的挑戰。’”說這話時,他眉毛上的肌肉都繃起來。“尤其是現在在一個這樣到處推銷元宇宙概念的時候,我覺得這是一種強有力的,針鋒相對的回應。”

9

羅夏老師是在半途加入聊天的。
他戴一副黑框眼鏡,一頭帶卷黑髮紮成馬尾,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比我大一輪,年近四十的人,反倒像是剛畢業就鑽進798的先鋒藝術家,或者是什麼九十年代搖滾樂隊的主唱。他也是做遊戲發行的,我在PSP上玩《魔物獵人》那會兒,他就已經在為中國的獨立遊戲四處奔走。
我們有個缺點:說好聽點叫做年輕,說不好聽點叫做幼稚。他就像個捕手一樣,一看見話題跑了偏,或者向著某個可笑的方向去了,就跑到我們的前面攔下來:
“我們不是說為了要爭個誰對誰錯。真正重要的是什麼?真正重要的都是些極其簡單極其現實的東西。大家能不能吃一點好的?能不能都有個房子?能不能快樂一點?能不能不用每天工作12個小時,累得像條狗一樣?”
和他一起來的還有另一個從業者——也是同樣很叫得出名頭的公司,文案組組長。那哥們壯得像小山,馬丁內斯碼頭工人同款的反光背心快包不下他的肌肉。我們握手時,他那股熱情勁兒像火爐裡的熱氣一樣呼呼往外躥:吳明士!在YY公司寫字兒的。我們都是寫字兒的。
打開吳先生的微信朋友圈,第一條就是YY公司的招人海報,裡面有職位,推薦獎勵以及年會獎品的炫耀——這是上海遊戲公司的常態,但他們給的格外多。讀讀這個獎品列表:iPhone 13 Pro Max。無人機。碳叉公路車。戴森。迪士尼年卡。我們這一代中國城市青年所有的貪婪和渴望,用金子織成的夢。
“畢竟上海...現在全國遊戲業最發達的地方了。”羅夏老師說。
“歡迎來到極樂之城上海!”吳先生說。

10

天快黑了,我們找了個麵館落座吃飯。
如果中國要做一部自己的《va11halla:賽博龐克酒保行動》,故事一定發生在飯館而不是酒吧裡。我們就是這個傳統:吃飯大過天,和誰吃比吃什麼更重要。這裡賣的據說是上海的本幫面,細而勁道。我們一邊大嚼小麥粉一邊喝北冰洋一邊聊天,那橘子汽水像是摻了酒精,讓人止不住想把心裡話往外講。
“你根本沒法想象那個年代…”羅夏老師說。“就,我還體會過什麼是計劃經濟,就計劃經濟最末尾的時候。就是,你沒有覺得人和人之間有什麼不一樣。你也沒覺得廠長和我媽作為工人有什麼不一樣。都是同…都是朋友。你現在能和老闆做朋友嗎?
過去我媽和廠長就是朋友,老一輩叫什麼?街坊。你現在很難想象。就沒有…就,那樣的社會結構已經消失了,再也沒有了。我是經歷過的…所以我知道那是個什麼樣的社會。那會看病什麼的都不用花錢,開三聯單——”
“什麼東西?”
“三—聯—單。拿著三聯單去醫院,就不用花錢了。”
“我聽過這個東西。”小哥說。
“全是國家掏錢。所以不要說我們沒有社會主義福利制度啊,是謊話。但後來扛不住了。誰都扛不住。”
“我也算是摸到過一點…尾巴吧,但是不多。我懂事是00年,00年往後就開始高速發展經濟了,對吧?”我說。“我印象比較深要到08年。那一年感覺是大家最後一次…全中國人民,最後一次團結在同一個東西下面。”
“奧運會。”
“對,奧運會。”
“再年輕一點的朋友可能就沒有印象了——李寧他舉著火炬,繞著鳥巢盤旋的那一刻。我至今還記得那個畫面。當時我們一家三口,住著那麼不大點一小房子,圍著一臺顯像管彩電看他跑。那以後呢?那以後就再沒怎麼和爸媽一起看過電視了。”
“北京也是,08年前後就完全不一樣。”羅夏老師又把話接回去。“08年以前北京還是一個…就…二三線城市吧。就…沒有什麼你們家比我們家富多少這種事。然後,突然——你身邊就有一朋友,他就一下子翻身了,階級跟你不一樣了。08年以前是沒有這種情況的。當然也可能有個別,但不像現在這樣具有普遍性。但08年以後就…不一樣。突然這家一拆遷,好!分了幾套房,不一樣了。誰誰誰08年以前買了幾套房,OK!08年以後完全不一樣了。08年之前和之後,整個社會階層就一下子,嗝兒——”他用手在空中往上一挑。“一下就激化了。”
“即使是工人階級和無產階級內部,分化程度也是非常突出的,可怕就可怕在這兒。在每一個階層階級內部,極化都是非常嚴重的。”
“這就讓人們彼此看不清。”我說。
“對。我們感覺平時原來是一個廠子的老哥們老姐們——都是發小嘛——突然!他們倆一起翻身了。然後你家就因為沒拆遷,或者說你家沒買房,然後你就一下子感覺…他的財富就變成你一輩子都賺不到的了。”
“08年的時候,我們家那邊的房子一平米四千塊錢…四五千,大概是這麼個樣子。09年的時候,八千塊一平。09年到10年,又翻了一番。不再是一平米八千,是一平米一萬五到兩萬。我跟你講,我當時上大學就那一兩年的時間。我就感覺,蹭,來一下,蹭,又來一下。你就想想吧…你…你來換成我,你會有什麼感覺?”
沒人說話。
“然後你就想明白了。什麼都不重要了。把家裡的全部資源,”他咬牙切齒吐出“全部”兩個字,“集中起來。”
“買。買!買房!”大家這時反而笑起來。
“把所有什麼股票,什麼基金,什麼亂七八糟的全部拋掉。全部拿來。甚至借親戚家的。全部。ALL IN!直接進去。”他往椅背上一靠,像是掙脫了什麼。“好吧!事實證明賭對了。”

11

上司錯過了所有這一切,她來的時候人已經快走空了。
她穿了件白色大衣,脖子上搭著一條毛絨絨的披肩,看著很暖和。我在稀薄的光線中一眼認出了她,她也一眼認出了我。我也說不上來為什麼,可能她的氣場放在哪裡都很特立獨行。
“你就假裝沒看見我。”她說。
”好。“我說。
我看著她繞著場地轉了一圈,把下午那些我忽略掉的景物細細觀賞了一遍——吊人,郵筒,盆栽。已經沒有活動了,攤主們也都收了攤,地下室裡空蕩蕩的,更像是一場純粹的博物館展覽——也許”展“本就該是這樣。
她在臺前停下了,和剩下的七八個人站在一起,看大屏幕上輪播的視頻。大概這樣過了幾分鐘,也可能只有兩三分鐘。她就低下頭來,打開手機敲字,屏幕閃爍著像個手電筒。又過了沒幾分鐘,她放下手機走過來。
“等會還有別的活動嗎?”
我心想,你不是社恐嘛?但我可不敢這麼和上司說話。“你來得時間不太走運,活動全都結束了。”
“那我就撤了。”
“這就要走啦?等會還有夜場呢。”
“明天還要上班。”
我點點頭。
有那麼一瞬間,我在想如果她聽到《聖桑小教堂》,或是臺上臺下的那些討論,事情會不會有些不一樣。我又不得不想如果她站在凍雨中,或是被磨盤般的人海推搡,事情會不會也有些不一樣。我又很快反應過來自己的可笑。至少在這個地下室裡,在徐家彙的陰影下,我們只能思考自己生活的意義,而無法替他人思考生活的意義。萬幸,我們還能思考自己生活的意義。
我看著她沿著臺階一路向上。幾分鐘後,我的手機彈出一條消息:
“待會告訴我夜場好不好玩 我有點失望。”
她配了個鼠鼠震驚的表情。
“我一開始也有點失望 直到我站上去發表即興演講…”
“你真的演了?”她說。
“然後被保安請下來後有好多人來找我聊康米主義。”我說。
“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死我了”
“我說,你們不是來逛國營商場的吧! 所以我們來討論一下,中國能不能有《極樂迪斯科》 然後我就被趕下來了。”
她又發了一遍鼠鼠震驚的表情。
“你要是哪天被逮了 麻煩說你是米哈遊的。”
羅夏老師問我為什麼突然狂笑,我和他說:
“《極樂迪斯科》,《極樂迪斯科》。”

12

夜場開始了。暗紅的燈光在我們的頭頂旋轉,亮度恰好讓每個人只能看清彼此大概的輪廓。
一開始只有低音,嗡嗡鳴響從四面八方傳來,像地幔中的岩漿打鼾的聲音。然後這低音變得有節奏起來,這就是鼓點了。濾波器一點點向上推,鼓的嘴巴張大了,尖叫起來,像一盞鎢絲燈被高溫壓迫著放射出光來。耳朵從這種刺激中中緩過來時,Pad、Lead和Bass已經進場好一會了。那Lead掐在碎拍上,聲音從四面八方襲來,像馬蹄在地月軌道間咯噔咯噔地跳。
人群扭動起來。這不是那種誇張的,做作的,要跳給誰看的大幅搖擺,而是出自本能的運動。肌肉推翻了大腦,嚷嚷著說不能不隨節奏而起。不能不隨,節奏而起。不能不隨,節奏而起。
還記得吳先生嗎?馬丁內斯狂暴文案組長?他是今天毋庸置疑的頭號巨星。旋轉的紅光給他的反光背心繡上流彩。他像只舞蹈的熊,像輛漂移的卡車,靠著肌肉和骨頭組成的懸掛把重心壓到前輪上,在人群中心奔馳、旋轉。
遊走的燈光,旋轉的迪斯科球,噴湧而出的乾冰把光和人影迷離。人們在狂舞中放下的不只是疲憊,還有懷念,還有恐懼。就算星期一的太陽會把這一切全部融化,全部吹散,他們要接著做他們的學生,工人,白領,寫字兒的,要接著陪笑,接著工作十二個小時,接著把一塊錢掰成兩半花,但這一刻,在宇宙的馬蹄聲中,在施了魔法的吉他獨奏和維克多崔的詠歎下,他們的肌肉暫時背叛了大腦縝密的思考,唱起自己的歌來。
十點四十。我和羅夏老師沿著長長的樓梯一路小跑,返回現實世界。雨早就停了,上海還是那麼冷,腳步揉碎在徐家彙永不停歇的車流和呼嘯的風中。我們又趕忙一頭扎進另一個迷宮——列車的蜂鳴近了——試著在所有的門關閉之前把自己傳送回正確的出口。
“趕緊把自己扔回床上吧。”我想。“明天還有早會。”







© 2022 3樓貓 下載APP 站點地圖 廣告合作:asmrly666@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