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交疊著過去的經歷,回憶裹挾著陣陣刺痛,將拉芙希妮拉回現實……
伸出的手還停留在空中,彷彿想抓住什麼一樣,然而,一片黑暗中,只有胸口,和耷在床沿邊的、尾尖上閃爍著的火光陪伴著她,提醒她,自己依舊活在這片令人厭惡的大地上。拉芙希妮慢慢放下手臂。剛剛夢中的大部分內容已然模糊不清,她只記得,自己被某地的居民們咒罵著,在他們口中,自己是個劊子手,是個侵略者,甚至是……
怪物。
之後發生了什麼,拉芙希妮已經記不清了,她只記得,她在那些扭曲著翻騰向上的火焰中看到了姐姐。像那天一樣,姐姐向她伸出了手,拉芙希妮想做出回應,但無論她怎麼努力,夢中的自己只是跪坐在地上。
周圍的火勢越來越大,空氣中瀰漫著一股令人作嘔的焦臭味,溫度也越發到達難以忍受的地步。在短暫的等待後,姐姐慢慢收回了伸出的手,開始慢慢地向前走去,拉芙希妮張開口,剛想喊住姐姐,周圍灼熱的空氣立馬灌進自己的氣管裡,燙得她發不出任何一個音節。
慢慢的,姐姐的身影消失在火海中,而她自己,也被這火海所吞噬,只剩無盡的炙烤與痛苦……
夢境就此結束,而生活不得不繼續下去,拉芙希妮深吸一口氣,胸膛處隨即傳來一陣熟悉的灼痛感——還在深池的時候,這種辦法總能讓她快速從惺忪的睡意中清醒過來。
來到這艘陸行艦上已經有三週了,這家……貌似是叫羅德島的製藥公司,在經過了對自己的一系列身體檢查以及背景調查後,最終決定不給她派遣過多的任務,並且安排單人的特殊宿舍,拉芙希妮對此並不抱有任何不滿,甚至可能還有一絲……久違的放鬆?
她很清楚,自己的存在意味著什麼,這家制藥公司——姑且相信它是製藥公司吧,肯定也想從自己這裡獲得些什麼情報,但起碼他們不會,或者說還沒用些什麼拷問的方法,而那些穿著白大褂的,也只是強調著,目前她是個礦石病病人。既然他們不多問,那自然是最好,而且經過這三週的相處,她基本確定了這裡的人都不認識她,也沒有什麼惡意,如果是在這裡隱姓埋名,一直生活著的話……拉芙希妮不想承認,但她確實有逃避過去生活的想法。況且,羅德島正在做的事,自己並不反感。
因為自己的特殊宿舍距離一間手術室不算遠,所以拉芙希妮經常看到走廊裡有不少醫療部的幹員,推著平板床一路狂奔向手術室,聽周圍的聲音說,那些是和自己當時一樣生命垂危的病人,醫療部的各位經常通宵進行手術,那間手術室的燈光也不分晝夜地亮著,只不過有的病人不像自己體質那麼好,能挺過來。每次手術失敗,參與手術的各位的臉色都差的要命,這令拉芙希妮很不解,為什麼他們要對素不相識的人如此關心?由此而引出的新問題是,為什麼他們當初要救自己?
拉芙希妮從沒見過這樣對其他不幸的人懷有如此善意的人,這樣的見識,好像給她打開了一個新的,不同於自己一直認知中的世界。她逐漸想知道,創立了這家公司的人,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
想這麼多也沒什麼用,既然自己決定了要在這裡生活下去,那麼遲早會見到那個人。拉芙希妮小聲嘆口氣,環視四周,離日出還有段時間,天邊微弱的亮光透過舷窗,將宿舍內的輪廓淡淡勾勒出來,就像一幅以黑白灰為主色調的油畫一樣。
三週以來,她一直儘量避免與人交流,除了吃飯和一些必要的醫學檢查,其餘的時間她都呆在宿舍裡,畢竟言多必失,因為自己的存在,深池的人很大概率會找上羅德島,如果真的發生那種事……
那些和自己有牽連的人都會被抹去吧……
還是去甲板上走走吧,天亮之後人多起來就不好再出門了。
雖然時值春末夏初,清晨的氣溫還是有些低,不過拉芙希妮並不覺得冷,相反,她很喜歡這樣微涼的空氣,踮起腳尖,閉上眼,將清晨的空氣捕捉起來,一股涼意順著鼻腔一路向下,稍稍緩解了體內那無時無刻不在的高溫,尾巴也因為這股感覺而不自覺地甩動了兩下。曠野上的泥土混合著昨夜的降雨,散發出一股清甜的味道,隨著陣陣微風飄蕩在甲板上空,這是在維多利亞時很少能聞到的。維多利亞的空氣……總是一股工業廢氣味,混雜著另一股鐵鏽味,拉芙希妮並不喜歡。
就在她獨自享受著寧靜的時候,甲板入口處的艙門突然打開,出於習慣,拉芙希妮快速環視四周,想把自己隱藏起來,或者找一個不那麼顯眼的位置……
不過來者並沒有給她那麼多時間行動,艙門打開後的1秒,來人的招呼聲就已經傳到了她的耳邊。
“早上好啊,葦草幹員”
聽到這個名字,拉芙希妮心中不免有些驚訝,沒想到居然還有人記得自己的代號……
到時候可能會消失的比其他人更早吧……
見拉芙希妮沒有回應,那人也不以為意,緩緩走到拉芙希妮身邊一點的位置。
“葦草小姐也喜歡在清晨上甲板放鬆嗎?”
拉芙希妮瞥了一眼來人,認出這是羅德島上大家稱呼的那位博士,不過自己也只在報道時去過一次他的辦公室,後來也沒怎麼有過交集。
“只是今天早上閒逛到了這裡……”面對突如其來的搭訕,少女並沒有多少社交經驗供她處理眼下的局面。
“是這樣嗎……”
良久的沉默後,博士開口道:“我記得你來了有三個星期了對吧,羅德島上的生活還適應嗎。”
對方的尾尖輕輕擺了兩下,大概是思忖片刻後,答道:“比起之前的日子,確實要好很多……但是,一直單方面受到羅德島的照顧……”
“多少會有點不好意思……”拉芙希妮說出這後半句的時候,聲音小到幾乎聽不見,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害羞,又為什麼要對眼前這個種族不明的兜帽人說這些奇怪的話。可能是因為自己早就對他產生興趣?也可能是一直悶著,就算是自己這樣孤僻的人也需要一個除了書本以外的傾訴對象。
不過對方很明顯聽到了自己說的怪話,他轉過頭,仔細打量起拉芙希妮來,而她也只能低著頭,藏起自己微微泛紅的臉頰,但她不知道的是,自己背後擺來擺去的尾巴,早已將自己的內心活動暴露的一覽無餘。
過了一會,博士開口道:“要不從明早開始,你來做我的助理吧,正好熟悉一下羅德島整艦的各類工作,到時候再決定到底要做什麼也不遲。”
“助理……?”
“對,助理。”
“但我才剛來這裡不到一個月,讓我處理公務什麼的……”
“放心,助理只需要把別人遞上來的各類文件整理、堆放好,然後交到我手上,再把我處理好的文件送回他們手裡就好。”
“……”
“可能還會需要你去參加一些我來不及參加的會議,同時在我執行任務時於一旁記錄任務完成情況……”
博士嘮嘮叨叨說了半天,拉芙希妮只是靜靜聽著。晨間的微風拂過她的臉頰,吹起了一縷小米色的髮絲,拉芙希妮不經意地用手將它們撩到耳後,但就是這一個簡單的動作,便讓正在講解的博士頓了一下,似乎是想起了一些事情。
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一位女性,像現在這樣站在甲板上,微笑著傾聽他對工作的埋怨,時不時用手撩撥一下被風吹起的髮梢……
注意到博士停下的拉芙希妮,疑惑地問道:“博士……?您說完了嗎?”
“不,不,沒什麼。”博士結結巴巴地說著,但很明顯在撒謊,拉芙希妮覺得很稀奇,這個大家口中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博士,居然會有不善於掩飾的時候。
“正好馬上也要到我上班的時候了,那就先這樣,到時候會有人去給你遞相關登記文件,你要是覺得沒問題的話,簽了字,明早這個時間點到我辦公室報道就行……”
“這些文書工作,聽起來,很麻煩啊……”
“哈哈,確實是這樣……”博士苦笑道,“今後還請多多關照,葦草小姐。”話畢,博士向拉芙希妮伸出了手,而後者明顯頓了一下,不過很快反應過來道:
“博士……最好不要和我發生肢體接觸,因為我的體溫,可能會燙傷博士您。”
“這也是源石技藝嗎?”
“抱歉,但我似乎沒法控制這種……呀啊!”
幾乎是在她說完話的同時,博士已經將手輕輕搭在拉芙希妮的頭上,這突如其來的親密接觸立馬讓拉芙希妮本能地顫抖一下,身後那條長長的尾巴也侷促不安地甩了甩,尾尖的火花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軌跡。
“博博博士您怎麼可以亂摸人家的頭……!不對,博士您快去醫療部……”拉芙希妮後退一步,紅著臉,一時間不知道究竟是該責備這個莽撞的男人,還是該帶著他去找醫生。
可能得截肢了,還是運氣好的情況下,拉芙希妮想著,但眼前的博士只是站在原地看著自己。
“但是……不燙啊?”一直插不上話的博士終於找到了切入的機會。
“誒……?”
“真的不燙,凱爾希之前好像跟我說過,我的體質也挺特殊,所以我就想試試看,反正失敗了也就燙一下手——”而且自己從剛見面開始就想摸摸葦草頭上的呆毛,如果可以的話,犄角也……
博士並沒有多想,剛剛的這個舉動,對於眼前這位年輕的德拉克來說意味著什麼,又將為後續二人的關係帶來怎樣的改變……
而回過神來的拉芙希妮小姐,只一巴掌就將博士重重扇倒在地,大喊一聲“變態!”隨後捂著臉一路跑回自己的宿舍,惹得走廊上逐漸多起來的人流紛紛側目,還有不少好事的幹員猜測著博士今天為什麼大白天就失智開始騷擾女幹員……
特殊宿舍內,單人床上,拉芙希妮將自己整個埋進被子裡,只留尾巴在外面,一路從床邊耷到地板上。
那個男人……居然可以直接觸摸自己……拉芙希妮想著,漸漸又回憶起那一瞬的感覺,說不上討厭,除了當時自己確實有些被嚇到之外……博士寬大的手掌輕輕搭在腦袋上的感覺,意外的令人安心……
拉芙希妮早就忘記了安心的感覺,自從父母遇害後,她一路跟著姐姐,一路被當做棋子,深陷鬥爭的漩渦中,每晚,她的火焰都將焚燬無數美好的家庭,不論他們生前是十惡不赦的壞人,還是平凡善良的普通市民,在沖天的火光之後留在地上的,只有一地焦炭,分不清到底是房屋的,還是……
每夜每夜地,拉芙希妮進行著這樣的活動,她的大腦早已麻木,她眼中的其他生命,也早已變成了“會動的乾草堆”,刺鼻的焦味和撕心裂肺的哭喊,從未有一晚停下過,偶爾會有僥倖逃出火海的居民,黑夜中他們那被煙塵燻黑的臉上,只有一雙眼睛是明亮的,而那雙雙盯著自己的眼睛,永遠都充滿著淚水和仇恨,直到自己的槍尖貫穿他們的胸膛,烈焰自七竅湧出。
願意觸摸自己……恐怕只是因為他不知道自己的過去吧。
不過,那也只是曾經了。
願意向自己伸出手的,原來不止姐姐嗎……
拉芙希妮縮在被窩裡,任由情感的洪流沖垮她內心最後的防線,被褥之下的軀體,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許久,被窩裡傳來一陣若有若無的聲音:
“請多關照……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