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是2025年了。因為某些契機，我又重新玩了一遍《請出示文件》。
遊戲在 Steam 頁面留下的最後新聞，還停留在兩年之前。Lucas Pope 發佈了一則數十字短文，附上一些折扣、捐款和周邊製品消息，還有兩張漂亮的海報，以慶祝遊戲發佈十週年。上一次玩這款遊戲的時候，我還在讀大學，宿舍裡跑著一臺當時還算行的至強E3+960，在打不動《鬥陣特攻》和《CS》的時候，隨便玩一些獨立遊戲。一晃眼好多年過去了，正如這篇新聞所言，“...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請出示文件》十週歲了！簡直令人難以置信！”/圖：Steam
無論如何，再次玩《請出示文件》，我感覺到了巨大的壓力，更甚於手頭另一款恐怖遊戲。一方面是《生化危機4》確實對玩家太寬容了，另一方面原因則更令人沮喪。
當然，並非遊戲變了。玩家仍然扮演著反烏托邦國家阿什託茲卡的邊境檢察官，每日準點到崗工作，在緊迫的計時中檢查每一位通關者的證件、身份信息，賺取微薄但多勞多得的薪資，支撐家庭的生存開銷。此活絕非常人所能，洞察偽造信息考驗記憶和眼力，指出具體錯誤並蓋下相應印章得拼手速，不時有恐怖分子襲擊，還要在“大義”與“私囊”之間作諸多艱難的抉擇。
考驗眼、手、腦協同的艱苦工作
年輕時玩覺著還好，只當是一款著重敘事的“安檢模擬器”，只花了一兩天，就打完了十幾個結局。而隨著身體機能下降，手速開始跟不上了，精確的點擊定位變得更困難，像素字體也比以往更難辨認。只是玩一兩個小時，就開始眼澀手抖，大腦昏沉，有了“坐牢”的感覺——儘管在遊戲中扮演的是送別人去坐牢的角色。
一想到“坐牢”，許多烙印在腦海中、不太美好的記憶便浮現出來。我頓時驚覺，什麼模擬不模擬的，這 *內容審查* 可不就是一（那）款射擊遊戲！
搜點不完全，等於完全不搜點
假設，你是英國陸軍特種空勤團的一名探員，身處摩洛哥某個滿眼屎黃色的沙漠城市中，正準備回防某個狹小的區域。你站在半掩的木門前，一旁石牆上貼著醒目的紅色大寫“B”字。幾位恐怖分子已經往裡面佈下了 C4 炸彈，有人佔據好防守點位，有人藏匿在視野盲區，靜候你的光臨。
請問，你走進去之後，需要搜索多少個點位，才能在儘快拆除炸彈的同時保護屁股安全？考慮到各版本《反恐精英》中，Dust2 的 B 點向來易守難攻—— C4 拆除率幾乎是所有地圖包點中最低之一——數量肯定不少。但凡因疏忽或不耐煩而遺漏其一，都將小命不保。
Dust2 回防 B 點需要搜的部分點位/圖：Coley0106
而在《請出示文件》中，需要搜的“點位”只多不少，且隨著時間和關卡推進越來越多。
起初，你只需要檢查姓名、護照號碼、證件頒發地、到期時間是否相符。緊接著，政治局勢變得緊張，身份驗證的過程更加繁瑣，身高體重、樣貌特徵、包括指紋都要對得上，入境文件開始鋪滿桌面，身份證明、工作證、大使證、政治庇護證、疫苗接種證上的信息都要嚴查，甚至還要應對派發名片、炸彈包裹、信息解碼等奇怪挑戰。
邊境檢察官需要搜的部分“點位”
這跟我們平常上班一樣。九點多到辦公室，先到茶水間搞杯咖啡，嘬兩口，感覺狀態還行，能耐著性子一點點對照查驗。到了中午十二點，肚子咕嘟不停，外賣也快到了，於是開始敷衍了事，進入到賭博狀態，心想“少看一眼沒事的”，然後祈禱不要真的出錯。
《請出示文件》中一次又一次的審查，就好像一次又一次的搜點。搜點不完全，等於完全不搜點，或許一兩次僥倖能得手，一旦賭錯，後果可不輕：失去兩次警告機會後，就會被罰款，進而導致收入不足，難以承擔家庭每日開銷，也就離遊戲結束（結局1：破產）不遠了。
有人測試過每日最高被罰金額為460元，而生活開銷才50元左右/圖：Reddit @GregTame
經濟黑洞
有人的地方，就有“經濟黑洞”。
在《反恐精英》的語境下，該詞用來形容某人只吃草但不擠奶，花錢而不出力，如無底黑洞一般吞噬團隊的經濟，導致經濟差被滾雪球，進入“沒錢打不過、打不過沒錢”的惡性循環。敵方頭身戴甲、步槍大狙，腰間別滿煙閃雷火投擲物，站上稱都得沉下去一截，而我方全裸（當然，衣服還是有穿）僅持手槍或微衝，在基地面面相覷。
這大概就屬於坐牢的標準情形之一。
“經濟黑洞”，常由壽終正寢的“大狙”坍縮而成/圖：Reddit @Tommy-Shelby22
無奈的是，《請出示文件》中的“經濟黑洞”，並不是網線那頭的隊友，而是身邊的家人。
在一個反烏托邦題材的社會中，活著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房租吃掉收入大頭，昂貴的食物和暖氣缺一不可，孩子生日想要一盒蠟筆，親戚事發得收養外甥女，家裡又多一張嘴吃飯，而他們都無法參與生產。這是一種設想中極端情況下的中年危機。
主角作為家庭支柱，若非在難度不高的前幾日任務中加緊工作，多積攢些存款，到了遊戲中期，將難以支撐各項突如其來的開銷。同時，遊戲的諸多道德抉擇也與經濟掛鉤。接受賄款，放行不該放的人，能解燃眉之急，卻可能會害了其他無辜的人；也有證件不齊卻兩難的情境，母親探望失散的孩子、夫妻一齊逃離他國，心軟放行則減少收入，按規章拒籤又於心不忍。
說到底，還是坐牢。
收到蠟筆禮物後，孩子會送一幅畫給主角，讓之後許多道德抉擇變得更加艱難
不過，也有挽回的餘地。在《反恐精英》中，經濟不足的隊伍可以選擇 ECO，即不購買任何或僅購買必要裝備，為下局積攢資金，且儘可能以命相搏，撿獲對手的武器並保到下局使用。同時，部分槍械在特定場合能夠以小博大，如近距離交火時，霰彈槍可算眾生平等，且殺敵的獎金會更高，以便追回經濟差距。
《請出示文件》也存在拯救“經濟黑洞”的歪門邪道。本應每日購買的食物和暖氣，可以錯開供應，讓家人處於或飢餓或寒冷的狀態並不會致命，雖然年幼兒子會因此生病，即便加上藥錢，每兩天也能省下30元，這可是6份訂單的收入！如此設定，放到現實也圓得上，畢竟以往窮苦的時候，吃飽飯和睡暖床不總是必然的生活條件。
我起了，一槍秒了，有什麼好說的？
如果說射擊遊戲存在什麼樸素的真理，那大概就是誰點得更準更快，誰就贏。
我們也時常聽到擔憂的聲音，認為《反恐精英》不再如以往純粹，畢竟遊戲這麼多年下來，擁有極為廣泛的玩家群體，也是國際化程度最高的電子競技項目之一，主流地圖的點位、戰術、對策幾乎被研究透徹，強如巔峰 zywoo、s1mple，也難以純靠個人實力抗衡精密的團隊配合。
此時，17歲的 donk 橫空出世，說大家都在搞什麼呢，這不是一款射擊遊戲嗎，往人頭上開槍不就完了？然後在剛剛過去的 2024 年上海 Major，以接近 1.5 的 Rating，成為了歷史上最年輕的冠軍以及賽事 MVP。人們常說，每位職業選手都是自己故事中的喬丹——好吧，我猜NBA之外大概也如此，但這位 “Jordonk” 往平地一站，似乎比其他選手還要高出一尺之多。
一、二、三、四......十邊型戰士/圖：HLTV
donk，年輕的另一大優勢是髮量充足/圖：jaxon.gg
對於普通玩家而言，既沒有如此天賦，也不可能趕得上人家一天 8 小時、總時數奔著 2 萬小時去的勤奮勁頭。想要持之以恆地提高槍法，只能犧牲一些其他時間，有事沒事多打兩把、練練 aimbot，或上網抄抄心儀職業選手的鼠標配置，妄圖彎道超車。最理想狀況下，也就是偶爾手感來了，能超常發揮，打出幾個自己也不知道怎麼打出來的的神經槍，心裡暗爽一陣子。
其餘大部分時間，還是在坐牢。
《請出示文件》跟射擊遊戲一樣，眼疾手快是一切的根本，否則什麼經濟策略、道德抉擇，都無從談起。看得不夠快，桌面就會被各式文件淹沒；點得不夠快，心中就會燃起懊惱的邪火；點得不夠準，就會犯錯被罰款，吭哧吭哧半天白乾。與此同時，下班倒計時在畫面左下角閃爍，畫面上方蜿蜒的入境隊伍暗含著催促的惡意，又想到家中妻兒正缺衣縮食。難，難，難。
每次鼠標漂移快速蓋章，或取鑰匙快速開櫃子，都會有拉槍的快感
在艱難地玩到第十七八天，連吃幾張罰單之後，我猶豫了一會，按了 ESC。又想了一下，再按了 Alt + F4。是的，這一次別說再過一遍十幾個結局，我連第一個結局都沒有打到。你嘲笑我面如死灰，我嘟囔你不懂射擊遊戲。
《請出示文件》最像《反恐精英》的一點，是永遠都可以隨時放下。離開鼠標和鍵盤，離開桌面，離開房間，離開情緒激昂的語音指揮，離開威嚴冷漠的高塔廣播，離開包點的 C4 炸彈，離開邊境的肉身突襲，離開屎黃色的摩洛哥城市，離開灰沉沉的阿什託茲卡。
等明天下班，吃完飯洗完碗，再來一把就好了。
天佑阿什託茲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