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这是一个悲剧。
又或许只是闹剧。
男人回眸,看了眼逐渐混乱起来的帐营,扯了扯斗笠。
“干恁娘!”
“大哥,大哥,俺受了伤,慢些...”
“你这孬种,怎么会被他们逮住的?”
“俺...俺...”
“嗨,不说这话,你和这帮官贼说了什么没有?都说啥了”
“这...”
山王的老弟支支吾吾起来,手不自然的从裤腿上揩过。
他倒也没受什么太大的虐待,就是本身身子不够健壮,又被绳子捆了一天一夜,如今腿脚都十分的不利索。
“大哥...这,我也不知道什么...”
“那就是知道了全说了?”
“...是。”
“嗟!”
大汉叹了口气,然后就是一巴掌,毫不手软地呼了上去,对方瘦弱的脸颊顿时歪了半个从初升到正午的角度。
“二郎,你这狗日的软骨头!”
“呼...呼...咳咳...”
二郎喘了几声,捂着红肿的脸,没敢再说话。
“良兄,俺这老弟真是让你见笑了。”
山王捏了捏手掌,扭过头来,脸上满是歉意。
被喊道的男人此时正看着来路,确认有无追兵。因此他并未回头,只是随意摆了摆手,示意对方无需在意。
“待到了闯王那头,俺定让我这不成器的弟弟好好谢罪!”
“...”
“怎么,你不愿?俺和你说过多少遍,要敢作敢当!你图那官狗给你个痛快,没守住你的这张嘴,那就要做好承受代价的准备!”
“可是,可是俺对那李闯王真是啥也不知道啊...他们再问俺,俺也说不出个啥...”
“那又如何?!”
山王吹起了胡子。
“你没向那些官狗展示俺们闯军的气魄,叫他们知道俺们中原汉子的血性,就已经是天大的罪过了!”
“...大哥。”
“呼嗯...”
糙大的汉子吼完这些话,似乎也不再生气,摸摸索索从兜里掏出一个微烂的果子,扔给对方。
“吃吧。”
“大哥...”
“嗨,老哥俺和良兄都是林野的好手!这山里的吃食自然是不少的,可惜没留下几块肉!”
冬日的肉哪是那么好猎的。
良撇了撇嘴,捏了捏因为饥饿而有些抽搐的腹部,并没有戳穿对方,只是强迫自己的思绪沉寂下去。
他们摸黑偷偷进了明军大帐,放倒了几个守卫,救出了二郎,运气实在不错——没有闹出什么声响,对方发现的时候,他们早已溜之大吉。
人虽然救了,但也知道了李自成那边恐怕也并不顺利。
不知道满穗如何了。
男人随手从地上拾起一个小土块,盯着,摇了摇头,还是放在手里搓揉,泥粒化开在指尖,不一会儿就碎成了粉尘。
明明林子里鸟鸣依旧,他却觉得过分安静了。
妈的,没带弓箭,要不然还能猎个禽。
“山王,吃完继续上路吧。”
“中!”
糙汉压着二郎的脑袋,干笑两声,力道不大,却也几乎要把后者消瘦的身体压垮。
...
良与穗之间,有一些连闯王都不知道的秘密。
又行了些路,分岔口。
良打量着铺在地面的几块碎石。
其中一块石头半嵌在地里,刚好压住了一根极细的,尚未枯死的树枝。树枝从石头的下侧伸出,看起来就像是从地里长出来的一样。掰下的新鲜枝条若是插进土里还能保活许久。这个感觉,应当是从树上摘下来两三日左右。
他掀开石头,只见树枝的底穿过了一片枯死的树叶,扎根在土里。
石头,细枝,树叶,这些都是随处可见的东西。
但它们刚好以特定的方式摆放在一起,就可以说明很多事情。
男人暗自松了一口气。
这个暗号的出现,说明留下它的人,至少在当时是安全的。
剩下的,就是去解读它所隐藏的信息。
良拿起那块石头,细细端详。
找到了,有两道浅浅的白色划痕,尖端交叉在一起。他再将那石头按回原本的土槽内,那划痕幽幽的指向了一条被灌木掩盖起来的小路。
他不动声色的将石头踢开,暗暗踩在地下蹂躏几下,留下了一个新的凹槽,再装作不经意的将那石头原本的凹槽抹平。
“良兄,可发现什么线索?”
他们分头行动,想要找到闯王的动向。但这些人能找到的线索,不能指望官兵就找不到。再亲近的人也会背叛,不想走漏风声的方式最好就是真的不要走漏任何风声。
大山太大了,这三个掉了队的,就算是几个月没能回到大部队,也实属正常。也因此,山王并没有抱怨,慢慢找,总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的。只要闯王没死,就总会有出山的一天。
良回头看着二人,山王的状态好了许多,前些日子初见时的颓气似乎褪去了不少,那柄背在背上的沉重武器和盔甲碰撞在一起,不停的发出清脆的响声。也不知是因为伤好了,还是说又沾了不少杀人的罪业。
自从被他们救出来后,二郎就一直是那副萎靡不振的模样,气喘吁吁,却又总是低头看着地面,枯糙的手掌总是贴着裤子,明明也没受什么伤,却仿佛马上就要死掉的样子。
良舔了舔牙齿,点了点那条小路。
“走这边吧。”
“为啥子?”
“脚印新一些。”
山王有些狐疑,这条分岔路口在每个方向上都或多或少有些脚印,但他无法去分别哪些才是闯军留下的——亦或者其实都是他们留下的,只不过其中有一些是障眼法而已。
但他也并未多问些什么,在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有一个方向总比晕头转向的要好——何况是后方的追兵随时可能跟上来的情况。
“行的,那便跟着良兄。”
...
越过数不清的枯枝和烂叶。
山的另一头。
穗轻轻抚着一只小黄狗的下巴。
这狗看着是被散养过的,见人不怕,先前也许是养来逮老鼠的,不知什么缘故在这山沟沟里头游荡,还没来得及野化就撞上了闯军,便给她收了
那帮伙夫本来说要宰了这只畜生吃吃肉,被她轻描淡写地拦下了。只不过喂了两三天,那小黄狗就似乎认了主,一直屁颠屁颠的跟着她,甚至可以听明白一些简单的命令了。
不过她对狗子也谈不上有多喜爱,但紧急时刻可以拿来当作粮食也挺好的。
少女在地上撒了几种药粉,那黄狗过来嗅了嗅,犹豫了一会,用爪子探在其中一味。
“笨狗,又错了!”
指头轻轻弹在那畜生的脑门上,后者也毫不在意,只是又将爪子按在了另一个地方。
“这次对了,嘿,小黄,乖,吃点。”
她撕出一根极细的肉条,甩到空中。那狗子竟是立刻跃起,在半空中便叼住了那食物,然后偷摸跑到一边,自顾自的享用去了...
“哼...吃掉的迟早都让你还回来...看你喜欢清汤还是红烧...这笨狗,我还指望你帮我找找良爷呢...”
“小黄...快滚开!那药粉不能舔的!我得收起来...”
“唔,小黄,你闻闻这个...这个,这个是我偷偷从良爷身上摸过来的...你别管是怎么摸的啦,闻闻?好的,现在就出发开始寻找良爷大作战!”
“说笑的...也不知道良爷还记不记得我和他约定的那些...暗号,要是忘了我可是会生气的...唔,当时如果设计的再简单一些会不会更好啊。”
“良爷呀良爷,你再不回来,穗儿给你留的肉都快臭掉了...只能喂狗啦...唔...”
听了这话,狗子突然站起,朝着一个方向叫了起来。
“嗯?怎么回事?”
“汪汪!”
这畜生的反应不太寻常,穗也警觉起来,趴下身子,看着远处的动静。
闯军奔波了许多天,找了处还算干燥和隐蔽的山洞临时落,此时的洞内有一些人还在忙活,洞外亦是有许多人在准备一些防御和撤离所要用到的物件。穗蹲坐在洞口外的一处折过去的高地,想要观察动静,下方的视线却都被林叶所遮蔽,她踮起脚步,也只能听见有一些骚乱传来。
野兽?官兵?
...不,闯王还没有露面。
小黄依旧不停的叫着,少女站起身子,手脚并用的爬了下去。
难道说...
她的心怦怦跳了起来,想要探出头,又有些不敢探出头。
枝桠还是被撩开,从林野中出现的那副面孔模糊,但也瞬间划破了她的心窗。
一颤,她止住呼吸,低头看了看自己,又抬起,仿佛忘记了喜悦,只是款款走了过去,就像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女子,见到了那个同样寻常的他一般。
一切又恢复了实感。
“良爷,你回来了。”
熟悉的大手抚上自己的头发。
糙糙的,一点也不舒服。
“嗯,我回来了。”
“良爷...良爷...”
穗压下眼皮,将眼泪挤了回去。而后收回贴在男人衣上的手掌。
小黄还在嗷嗷叫着。
良的身后,还跟着两位大汉。
事情还没有解决,自己那些想和良爷说的话,需得往后稍稍。
“山王,还有...”
“俺老弟,二郎!”
“呵...”
看着那个畏畏缩缩的身影,少女的脸色顿时被冰霜所覆盖。
“来人,将这个叛徒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