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ronicles of the Night's End: Roaring Metal
序幕
長夜
老人掀開帳幕的一角,向外眺望。
營帳中透出的紅黃色暖光照不出幾步,就被茫茫風雪吞沒了。觸目所及的,只有無邊無際的黑暗。
「還有多少人沒回來?」老人放下帳布。
「基本都在這兒。」人群中傳來沉悶的回答,「外邊不剩幾個人了。」
帳篷中央,穿著厚實防風衣的男男女女們擠在一起,圍繞火爐而坐,那是整個營帳最溫暖的地方。他們全都臉色蒼白,瑟瑟發抖,頭髮眉眼上都糊著厚厚一層的冰晶,儼然剛從風雪中歸來。
「卡恩呢?」老人掃過人群,「他們有消息嗎?」
「之前聯繫過,也在回程路上了……和我們一樣,一無所獲。」
老人沉默了,他盤腿就地坐下,上下摸索自己的衣兜。
「連王都周圍的粒子泉也要乾涸了嗎?」有人竊竊低語。
「那就又要搬遷了。」
「還能搬去哪兒?總不能遷到其他國家去吧?」
「其他國家又能比法蘭好多少……」
老人沒有加入人們的討論。摸索良久,他終於從大衣的內襯裡抽出了一張皺巴巴的紙,在地上鋪開來。他拿著羅盤和水筆,靠從人牆縫隙間透出的微弱光線,打量紙上細密的圖畫。
這是一張手工繪製的、內容極為精密的地圖,除了地形、路徑和等高線,還事無鉅細地標註著西玻利恩地區中或大或小、各個粒子光泉的位置和詳情。這地圖放在十幾年前價值連城,恐怕連各國的軍方也未必有這麼詳盡的情報。
而現在,那些噴泉狀標記則大都被畫了一個大大的「×」,旁邊是一行潦草的文字:「已乾涸」。
老人皺著眉,手指摩梭著地圖,找到了己方如今所在的位置。他對著水筆哈了幾口氣,潤溼凍硬的筆尖,在地圖上又添了一個模模糊糊的叉。
人們說的沒有錯。西玻利恩地區——不,是整個大陸——的虹粒子光泉都在乾涸。
許多年前,世界還不是這樣。
儘管那時,虹粒子泉早已不像歷史或傳說中那樣遍地開花、足以讓白晝永不消退,但總也還算是常見的。人們還有廣袤的耕田和發達的商貿,年景好的時候,商人們會駕著各式各樣的載具,運著大包小包的貨物在各國間往來穿梭,靠大大小小、噴發不定的虹粒子泉確定方向,就算途中載具的粒子耗盡也不可怕,因為只要善於尋找,就總能不太費精力地從虹色的礦脈之下掘出埋藏的泉眼。
可如今一切都變了。
從二十年前開始,各國賴以為生的虹粒子泉就一個接一個減產甚至衰竭。晝區日益縮小,夜區愈加廣袤,作物和牲畜大批大批死去,越來越多的人失去居住了上百年的故鄉淪為流民,在虹粒子越發稀薄的大地上四處遷移、苟且偷生。
也許……世界是真的要毀滅了吧?老人折起地圖,嘆了口氣。
當老人還是個翩翩少年、在故國金碧輝煌輝煌的大學裡唸書的時候,曾經從報紙和雜誌邊邊角角看到過所謂智者的告誡——「世界將愈發貧瘠冰冷、在一場毀滅性的大戰後陷入無邊的黑暗和死寂……萬物都會凋零。」
那時他以為這不過只是多慮的人們的詩意化表達,從未想過預言有成真的一天。當時的他無憂無慮,終日沉溺於酒會,一年到頭也讀不了幾本書。唯一算得上健康的消遣,就是閒暇之餘和好友們泛舟湖上,欣賞岸邊經過的每一個女孩青春靚麗的小腿弧線,輕佻地吹起口哨……
口哨?
老人的臉色驟然間變了。
尖銳的哨音穿過狂風,在山谷中迴盪——這聲音急促而尖銳,意味著「求救」和「緊急情況」。
老人收起地圖霍然起身,抓起探照燈大步衝出營帳,男人們也抖擻精神,緊隨其後。
老人扭開燈,雪亮的光像是一道閃電,劃破了濃郁的黑暗。他隨著連綿的哨音移動探燈,透過夜視鏡極速尋找吹哨人所在的方向——很快,他在遠方的山坡上找到了目標。
那是一架雪橇,被七八頭雪橇犬拉著,急速地向下滑行,依稀可以看見上面坐著兩個人,他們身後是湧動的白點——那不是雪崩,而是一大片飢腸轆轆的雪埋蟲!
「陸……是陸!」老人抬起夜視鏡,大吼著下令,「都去拿放雷槍……快!」
雪橇的駕駛者覺察到營地的反應,驅動雪橇在山坡上滑出巨大的S形,以便營地中的人能夠瞄準緊追不捨的雪埋蟲。
營地中的人們沒有錯過這個良機,在老人的指揮下紛紛開火。數十支帶電的矛頭呼嘯著落入湧動的蟲潮,爆出一團團絢爛的雷光,將成片的蟲子麻痺。少許躍起企圖跳上摩托的蟲子,則被駕撬者眼疾手快在半空中一刀兩斷。
終於,意識到傷亡過大的雪埋蟲們停止追擊、放棄了獵物。雪橇得以安然滑入營地之內。
人們撤掉欄障,趕快迎了上去,駕駛者氣喘吁吁地翻滾下來。那是個二十來歲的青年,整個人都被腥臭鮮紅的蟲血劈頭蓋臉地澆了一通,散發著騰騰的熱氣,幾乎看不出原來的面目,只有黑色的眼珠閃閃發光。
「快快!卡恩的腿被咬傷了!」年輕人喘著粗氣,「我臨時給他做了急救!但他還在失血!」
人們手忙腳亂地將虛弱到已經昏厥的傷者從摩托上拖下來,迅速地運往帳篷,大喊醫生。見狀,奮戰了一路年輕人這才長出一口氣,躺倒在汗氣蒸騰的雪橇犬脊背上,想要閉上眼睛休息一會兒。
「陸,這不是睡覺的地方。」有人說,「快起來。」
年輕人勉強睜開眼,老人正叼著雪茄站在風雪中,朝他伸出滿布老繭的手。
「抱歉啊薩姆,我晚了一步。」年輕人苦笑,「卡恩他們被雪埋蟲伏擊了,我趕到的時候,只來得及救下卡恩一個人。」
「你盡了全力,這就夠了。」老人說,「有收穫麼?」
年輕人沉默了一會兒,握住老人的手起身:「有。」
※※※
「手術結束了。」老人踏入帳篷,向所有人宣佈。
竊竊私語的人們都安靜下來。火爐旁,正拿熱水打溼毛巾擦拭著臉上鮮血的年輕人也停止了動作,等待老人的後文。
「卡恩撿了一條命。」老人停頓了一瞬,「但他的腿中毒太深,醫生不得不截掉那條腿截掉。未來他都得拄著柺杖過活了。」
人們復又竊竊私語起來。
「沒能保住他的腿麼?」年輕人搖頭。
「至少他還活著。」老人朝他點點頭,結束了這個話題,「陸,把你的壓縮罐拿來吧。」
年輕人取下一直背在厚實外套上、足有半人高的沉重罐子交給老人。老人抓起罐子,上下晃了晃,側耳去聽其中液體的響聲。又眯起眼睛,審視罐子上表盤的讀數,口中唸唸有詞。
氣氛緊張得足以令人窒息,簡直像是場審判。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等待老人發話。
終於,老人放下罐子,回身望向眾人。
「量比預期中少,」他頓了頓,「但足夠部落兩個月不挨凍了。」
人們如釋重負,歡呼著蹦跳起來,相互擊掌甚至舞蹈,夥伴罹難和重傷的悲痛氛圍在此刻一掃而空。
「陸!多虧你小子!」
「真有你的啊陸!」
人們親切地拍打年輕人的肩膀,把他團團圍住,甚至有人激動地擁抱並親吻他的臉頰。待到興奮的人們一一散去,年輕人才呼出一口氣,在帳篷口重新坐下。
老人認真地封好罐子,一屁股坐到年輕人身邊,悠悠地點起一根雪茄,和他並肩眺望帳外茫茫的風雪。
二人沉默了很久,直到老人的雪茄將要燃盡,他才開口發問:「陸,你從哪裡採到這些粒子的?」
「一條虹脈的支流裡。」
「還有剩嗎?」老人接著問。
「沒了。」年輕人搖頭,「那條虹脈已經徹底乾涸了,那是僅存的一點。」
「這樣麼。」老人深深地吸了一口煙。
「薩姆,你說我要是再快一點,是不是還能多救幾個人?」年輕人沉默了一會兒,「至少能保住卡恩他的腿。」
「你讓整個部落的人兩個月不用擔心被凍死。」老人搖搖頭,「還不滿足麼?」
「不過是兩個月而已。」
「這年頭能多活一天都得謝天謝地,兩個月已經足夠長了。」老人起身,將菸頭碾滅在腳下,拍拍年輕人的肩頭,離開了。
年輕人沒有再說話。他撐著下巴,默默地向外眺望,像是在等待什麼。
此時,遙遠的天際線中,一道虹色的光芒正徐徐從地平線上城市的剪影中升起。那光芒愈發地粗壯盛大,直入雲霄,在天之穹下鐵灰色的雲海中激盪翻騰,彷彿一顆肆意生長的通天巨樹,將整片天地豁然照亮。
那便是這世上為數不多的,僅存的大型粒子光泉之一。
千百年來,佇立於大地之上的粒子光泉驅散黑暗、帶來光明和溫暖,被人類頂禮膜拜。人們圍繞著虹粒子泉構築文明,在它的庇廕下編織神話、組建國家,書寫歷史。所有人都以為,大地之上林立的一束束光泉,將像無限延伸的時間一樣恆古長存、永駐光明。
有人說粒子光泉是神明的饋贈,也有人說,它就是神明本身。
可即便是神明,也終有死去的一天。
虹歷兩千一百二十五年,學者們不安地發現,地殼之下人類賴以為生的虹粒子礦脈正日漸稀薄——歷史上虹粒子泉不是沒有出現過產量衰減的情況,但這次截然不同:虹粒子泉衰減的速度快得超乎意料,廣袤的土地轉瞬間陷入黑暗,不計其數的人口凍斃於風雪之中,連幅員廣闊的大國也難以倖免。
動盪和危機瞬間席捲了整個世界。
為了頂過愈發嚴酷的寒風與極夜,列國不得不起兵相互攻伐,掠奪他國的粒子光泉為己用。於是,在已近乎傳說和神話的第一、第二次天穹大戰之後,史稱「第三次天穹戰爭」的大戰,由此爆發。
慘烈至極的戰爭持續了六年之久,無數國家灰飛煙滅,倖存的各國也元氣大傷。最終,各國的代表無奈地坐下,在談判桌上籤訂了《二十年休戰契約》,以此重新劃分各自的勢力範圍。
但這並不是結束。
老練的政治家們都清楚,眼下的和平不過是建立在流沙上的脆弱堡壘,隨時可能分崩離析。更加殘酷的戰爭,正在日益擴大的黑暗中醞釀。
命運既已投下了亂世的種子,就一定要看它生根發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