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瑞笙恢復地很快，不僅能自由行動，武功也恢復了八九成。用南溪的話說就是，哪怕唐門活俠再打上門來也可以應對的程度。
這都要感謝夏靈犀與梁有詩二人輪班的照顧，當然也離不開杏花仙送來的仙香。對瑞笙傷勢的恢復確有裨益，甚至可以說是意想不到的奇蹟。
梁有詩還想要知道那仙香到底是摻入何種藥引才有如此奇效，夏靈犀卻是勸說她不要白費心思——那杏花仙所賜之物自然是仙物，又怎地是凡夫俗子所能參透的。
怕是梁有詩琢磨出仙香是摻入了何物，也無法復現，梁有詩也就沒有堅持。
也是因為瑞笙恢復得很好，也沒有必要繼續由夏梁二人繼續整日陪伴，瑞家就又變成往日那種大家各居別院老死不相往來的常態。
這家人就是這麼奇怪。明明在外人面前要上演一出爭風吃醋的大戲，關起門來卻又巴不得自己過自己的日子。
但總歸是在一個屋簷下度日，低頭不見抬頭見，夏靈犀就湊巧碰見了在院中操練的瑞笙，以及在一旁看著瑞笙舞劍的孟仙瑤。
瑞笙的武功全部傳承自孤雲山一派，多年的修習已經讓孤雲絕技融入他的骨血筋脈，那長劍不像是身外之物，倒像是他的思緒延展出的妙筆。
不像是在舞劍，倒像是謫仙再世揮灑文墨，一招一式便是那謫仙氣吞山河的一撇一捺。
——可惜孟仙瑤看不明白。
江湖，武林對她來說只是話本里的故事，她知道瑞笙武功高強，卻不知道高強在何處，甚至不知道何謂“武功高強”。就像那日眉山之巔，瑞笙與趙活大戰前，人人都看出那趙活外拙內秀，只有孟仙瑤像個局外人。
可即使是個局外人，孟仙瑤還是陪著瑞笙到了眉山之巔。
不過夏靈犀看得明白瑞笙劍法的精妙之處，也正是這精妙的劍法救下了自己。
那一日，夏靈犀聽聞有人闖過五仙陣要叩問金蟾與銀蛇為何要將好端端一女子強行婚配給大蛇。
夏靈犀那時便想，五仙陣中到處都是毒物陷阱，貿然闖入不死也得脫層皮，哪怕有幸闖出陣法，自己也早就被嫁給大蛇了。
任誰都沒有想到，一人好似踏風而來的柳絮，在眾目睽睽下，從天而降打亂了金蟾銀蛇的計劃。
孤雲山單傳——瑞笙。那人說出了自己的名字，表明自己就是為解救夏靈犀而來，然後就抽出了長劍，要用劍給夏靈犀討個公道。
金蟾與銀蛇二人聯手都不是瑞笙的對手，甚至中途竄入的大蛇都被瑞笙的長劍斬為兩段。
看見大蛇都喪命於瑞笙劍下，金蟾與銀蛇都不敢再與瑞笙作對，直接跪地求饒，承認所謂大蛇娶親只是他們為了控制五仙教教眾耍的把戲。只要瑞笙願意放了他們二人性命，夏靈犀就任由瑞笙帶走。
這便是夏靈犀與瑞笙結緣的故事。
就和話本中英雄救美一模一樣。少年俠客闖入危機與陰謀之中，化解危機，破除陰謀，同時也抱得美人歸。多麼好的故事，夏靈犀也覺得自己應該將真心交於救自己於水火之中的白衣少俠。
自己可以學著像那些話本中為了救民恩人改變自己的紅粉佳人，變得知書達理變得善解人意——就像是毒蛇拔去自己的牙齒——只是夏靈犀改變得還不夠而已。
「靈犀？你來了。」
瑞笙偶然一瞥發現了站在院門口的夏靈犀，他便停下了操練，同時朝著夏靈犀招手。
「看起來真如那個耍刀子的女人所說，瑞郎恢復得有個八九分了。」夏靈犀擠出一個笑容也走向了瑞笙與孟仙瑤身邊，然後離著兩人有五步遠就站住了「怎麼？瑞郎喚我要做甚？」
「確實有事情要拜託靈犀你——阿活要來江寧了你知道吧。」
「嗯？咳！——咳！」
誰知道瑞笙剛說出這話，一旁的孟仙瑤就咳嗽了起來，打斷了瑞笙的發言。
「孟郡主你嗓子不舒服嗎？」
「沒有……沒有，只是有點乾燥。」
見郡主沒事，瑞笙又繼續對夏靈犀說起自己的目的。
「阿活他來江寧一方面是作為西武林盟的使者向我東武林表達誠意，另一方面也是為了換取之後我也如同他來江寧一樣前往唐門共同討滅千燈樓極樂教。所以說本來應該是我親自出城迎接阿活才顯得誠意十足，只是我另有要事需要親自前往……所以就麻煩靈犀你，明日去江寧碼頭迎接阿活，替我盡一下地主之誼。」
「我還以為是什麼不得了的事情，明日——」
「咳！咳！」
就在夏靈犀要答應時，孟仙瑤的咳嗽聲又一次打斷了兩人的對話，這一次咳得太過於用力，導致孟仙瑤臉上都掛紅了。
「……孟郡主，你是不是對我和瑞郎說話有什麼意見？」
傻子都能看出來孟仙瑤是故意搗亂。
「還是說孟郡主真的是嗓子不舒服，我這裡有藥！」夏靈犀瞪著眼，嘴角勾起一個危險的角度。
肯定是毒藥！
「和嗓子沒關係！」
瑞笙和夏靈犀都沒有想到，孟仙瑤沒有害怕地逃開而是回擊了夏靈犀。
「要去迎接客人，讓別人去也行。」
「除了我還有誰？」
「南溪女俠就可以。」
「你認真的？如果讓那個耍刀子的女人去，只怕是見面就要和人家打起來。」
確實如此，南溪都已經不止一次說自己要向唐門活俠挑戰。
「南溪不行，那梁有詩也可以。」
「梁有詩確實比我合適，但她這幾日應答了江寧城的安濟坊開義診，應該是走不開。」
「她沒時間……那我也行，只是去接人而已。」
「孟郡主？」
在片刻的沉默後，夏靈犀與瑞笙不約而同地發出了“哈”的一聲輕笑——這更讓孟仙瑤火大了。
「就算是本郡主降尊迎接他一個趙……那誰也不行嗎？」
然後夏靈犀保持著無奈與輕視的笑容說出了理由。
「如果來的是朝廷命官，那讓孟郡主去也未嘗不可，但來的既然是江湖人士，孟郡主還是不要再去丟人現眼了。」
「你說誰丟人現眼呢！」
「總之，交給我就行了。」
夏靈犀說著已經無視了孟仙瑤的抗議。
「那就麻煩靈犀了。」
「說什麼麻煩不麻煩……都是多虧瑞郎出手相助，我才得以從五仙教中脫身。這份恩情我始終牢記於心。」
說罷，夏靈犀便轉身離開，沒有在意自己走後孟仙瑤將會和瑞笙獨處。
就像沒有人注意到，夏靈犀為了保持冷靜，拳頭攥緊到手指甲都刺到了手掌中。
趙活。
對夏靈犀來說只是一個陌生人的名字，最多算是因為瑞笙的關係有過一面之緣的唐門醜男。
哪怕他是在唐門風雨飄搖之時義無反顧站出來的外門弟子。
是唐中翎不經意間插下，歷經風霜雨雪摧殘，卻仍舊傲然挺立，童童如車蓋的唐門翠柏。
那又與夏靈犀有什麼關係呢？
五仙教並不與唐門來往，說到底並沒有趙活和夏靈犀產生交集的理由。
更不要說為了夏靈犀來闖五仙陣，敗金蟾銀蛇，斬大蛇，這些都是瑞笙能做到，而趙活不會去做。
可是當聽到瑞笙讓自己去迎接趙活時，她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臟異常地跳動了一下，緊接著就是一種莫名奇妙的刺痛。
那種刺痛就像是夏靈犀發現瑞笙身邊不止她一個時，一種名為嫉妒的情緒——可那時的嫉妒夏靈犀馬上就釋然了，瑞笙本身就是秀外慧中天下一等一的少年郎，有三妻四妾再常見不過了。不做唯一，只要做第一就行了。
夏靈犀是這樣想的，那種嫉妒馬上就變成了針對其他幾位夫人的惡意。
但此時此刻的刺痛卻不能化解，那是無論如何都不希望，都不允許與他人共享的情緒。
是獨屬於她一個人的痛苦。
一直硬撐走到瑞笙和孟仙瑤看不到地方，她才停下腳步，趕忙用手去捂住依舊在刺痛的胸口。
真的是非常痛苦，淚水慢慢從眼眶裡慢慢滲透出來，但沒有人會來安撫她，只有夏靈犀豢養的小蛇感受到了主人受傷，纏繞到了夏靈犀的手上，用蛇信輕輕舔舐夏靈犀手中自己刺出的傷口。
肯定都是那仙香搞的鬼，都是因為看到那些似有似無的幻象的錯。
萬里鵬程已經說過了，那些都是毫無根據的幻象，讓夏靈犀不要在意。
可那些真的是幻象嗎？
就如青煙一樣，抓不住，卻又在夏靈犀眼前的幻象，明明都是那麼的真實，明明就是夏靈犀親身經歷過的事情，雖然在從幻覺中醒來後，那些幻象中的記憶都會被奪走，可總歸會留下殘餘。
怎麼能說是幻象呢？
縱使都是幻象，夏靈犀也希望……
抱著這種希望夏靈犀終於是支撐不住，慢慢昏倒過去。
只是在昏倒之前的迷糊之中，夏靈犀好像又看到了一襲青衣。
……
夏靈犀呆呆地看著月亮，五仙教總壇後山的月亮她看過無數次，只是這一次她不知道自己該以什麼情緒看這輪明月。
已是深夜，寒氣慢慢升起，夏靈犀卻沒有感覺到多寒冷。
也許是因為趙活就陪在她身邊。
在填上最後一丘土之後，趙活放下了鐵鍬，擦去了額頭上的汗珠。
「好了，靈犀。」
聽到趙活的呼喚後，夏靈犀終於不再發呆而是看向了趙活修的新墳。
新墳修的非常簡陋，只是一丘小小的土堆，裡面只是挖了能容納下兩人的土坑，用草蓆一裹就掩埋起來。土堆上既沒有石頭加固，土堆前連木頭做的墓碑都沒有。
「這能叫墓碑？起碼得弄個木牌吧。」
夏靈犀雖然一開始就打算讓這兩個傢伙暴屍荒野，但趙活偏要多事要把他們埋了，那至少做得漂亮一些。
「給他們兩個立墓碑？金蟾夫人和銀蛇公子明裡暗裡有多少仇家，靈犀你比我清楚。」
甚至包括夏靈犀都是金蟾銀蛇明裡暗裡的仇家。
「這裡留塊“金蟾銀蛇夫妻之墓”的墓碑，不就是給來刨墳的人指路嗎？」
金蟾銀蛇出手狠毒無情，想要尋仇的能從五仙教一路排到唐門都不止，他們死了肯定也不得安寧。不要說這真的是他們二人的墳墓，就算只是個假墳，都能被順手給刨了。
「這就是做惡人的下場……」
夏靈犀喃喃地自言自語，她並沒有為金蟾銀蛇二人死後都不得安寧而感到什麼悲傷，她很清楚地知道這兩人都是活該，沒什麼好可惜的。要不是殺了他們的是趙活這個蠢貨，恐怕連收斂屍體下葬的機會都沒有。
更不要說趙活還好心地給他們合葬了。
要是夏靈犀來做，就把一個丟到山東頭懸崖下，一個丟到山西邊山洞裡。
讓他們做永世不得合墳的兩個孤墳野鬼。
只有趙活這樣的蠢貨會在戰勝了這兩人後還答應安葬他們兩個。
「趙活，你難道忘記了這兩人對你做過什麼嗎？」
「沒有忘記啊，他們兩個不止一次對我下毒，還趁著金烏在小師妹出嫁的日子來搗亂，劫走了你，要把你強行婚配給大蛇。」
趙活對他們兩個沒有任何同情心，所以在交手的時候趙活握住的小劍從來就沒有任何的動搖與收斂，就是衝著取他們性命而去。最終也如趙活所願，他除掉了為惡多年的金蟾銀蛇二人，還解開大蛇身上被那二人種下的蠱毒，從大蛇那裡救出了夏靈犀。
只是在金蟾徹底斷氣前，她還懷抱著銀蛇已經冰冷的屍體，怎麼都不願意放手。
趙活才答應會給他們合葬。
「你還真是個慈悲的人。」
「我不是個慈悲的人。」趙活反駁了夏靈犀，就算他有些慈悲之心，也肯定不會給這二人——他不會忘記，從山下回到唐門後，師弟妹們告訴自己夏靈犀被強行帶走時的心情。
如果不是因為小師妹的事情，趙活幾乎是要立刻追下山。
所以趙活對他們毫不留情，只勉強挖個坑，也不會學著話本里的大俠每年都要回來祭拜他們。
「這種惡人肯定是要下十八層地獄的，我給他們埋在一起，方便鬼差一起抓了他們送到閻王判官那裡，一起叛了下地獄。」
是這樣嗎？
夏靈犀只能無奈地笑了笑。
她一直以為自己是最愛逞強的一個，今天看來，趙活也不遑多讓。
「我以後會不會也是這樣的下場呢？」
夏靈犀忽然這樣問道。
「我也是五仙教的妖女，在別人眼裡我肯定也是這樣的惡人吧，我肯定也會被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俠士殺掉，然後丟到山澗裡做孤魂野鬼。」
「而且我肯定遇到不到你這種蠢貨，還敢收斂惡人的屍體。」
「就算運氣好，找到人敢收斂我的屍體，我也不能像金蟾銀蛇二人一樣，被鬼差責打被閻王數落罪行的時候身邊還有個伴兒。」
就像是認清自己的宿命後，夏靈犀下定了決心。
「趙活，謝謝你闖過了五仙陣。」
「不用謝我，那是因為四師兄舍下血本，弄了一車雄黃。」
雖然為了那一車雄黃，趙活把所有的老婆本都用上了。
「……那就謝謝你勝了金蟾銀蛇。」
「那個也得感謝葉兄引來了一幫點蒼弟子，要不是點蒼弟子各個都像瘋狗，把五仙教弟子都引走了，我哪有機會與金蟾銀蛇交手。」
雖然若不是趙活的請求，葉雲舟是不可能再返回點蒼引出那群瘋狗。
「那就感謝你沒有不分青紅皂白就斬了大蛇，而是解開它中的蠱毒，還了它自由。」
「那個是因為靈犀你叫住了我，讓我不要直接殺了大蛇，要不然我肯定不會想那麼多，還猜一猜它是不是被蠱毒所控制了。」
……夏靈犀好不容易下定的決心就被趙活的幾句話打消了一半。
本來想要在最後給趙活留下一個溫柔可人的回憶，等趙活老去之後記憶模糊，記不清自己蠻橫逞強的一面，只有那最後時刻月光相伴的溫柔。
但那趙活實在是愚笨。
看來他的腦子也和臉一樣的慘不容睹。
「趙活……蠢貨！」
「我不想聽你說什麼這份功勞你要分給誰來展現你的大度，我一點也不在乎。」
「我只想要誇你一個而已。」
並不是想要感謝有人闖過了五仙陣，而是想要感謝趙活闖過了五仙陣。
並不是想要感謝有人戰勝了金蟾銀蛇，而是想要感謝趙活戰勝了金蟾銀蛇。
並不是先要感謝有人留下大蛇一命，而是想要感謝趙活留下大蛇一命。
並不是感激你來救了夏靈犀，而是想要感謝是你來救了夏靈犀。
夏靈犀蛇一樣的瞳孔中倒映著銀白的月光，好似翠玉嵌白銀，熠熠生輝。
然後夏靈犀伸出了伸出了右手，解開護腕，讓趙活看清了她的右臂。
原本應該是光滑如羊脂般的肌膚上卻佈滿了傷口。一道道深深淺淺，長短不一的傷口占滿了她右臂內側，這就是為什麼她即使不帶護腕也要紮好袖口。
本來就愛逞強的她怎麼會允許別人看到她最醜陋的部分。
所謂五仙教聖女，不過就是五仙教控制下的活藥引罷了，可解百毒、接骨續筋的靈血誰會不想要呢?
「趙活，我知道唐門突生變故，你家掌門昏迷不醒，醫術再好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我實在沒有別的東西來報答你的恩情，只能用我的血，你想要多少就取走多少吧。」
唯獨只有這一身鮮血是夏靈犀獨一無二，任何人都無法拒絕的寶物。
可在趙活看來，這才不是寶物。
「在這裡一般不都是要說“小女子無以為報，只能以身相許”嗎？」
「那是對長得英俊瀟灑的少年俠客準備的，你怎麼都和英俊瀟灑聯繫不起來。況且我也不想要讓你覺得我是因為所謂“英雄救美”才想要報答你。」
「這種混淆了感激與傾心的情感我以前也許分不清，但現在我分得一清二楚。」
夏靈犀可以肯定，今天來得不是趙活，而是別的俠士只要能拯救她，她肯定會想盡辦法報答他，可絕不會是什麼以身相許。
只是在危機之時的心跳加速，讓自己誤以為自己是對俠士傾心，其實只是錯覺。
真心並不是可以用乘人之危的手段交換來的東西。
「趙活，我傾慕你。」
夏靈犀在趙活不可置信，甚至是慌張失神之中說出了自己的心思。
「有的人因為天資獨厚，生來就是仙草靈芝，做金丹神藥的命。有的人天資平平，只能做個車前草狗尾草，或供人踩踏或蟲獸肆意啃食。而你卻不一樣，你是絕巘上的怪柏。是歷經風霜雨雪摧殘，卻仍舊傲然挺立，童童如車蓋的唐門翠柏。」
夏靈犀又何嘗不想倚靠著這顆柏樹靜享安寧呢？
「哪怕現在他們還是嫌棄你的外貌，但總有一日，你會成為這世間的第一。」
「那些謊稱自己長眼卻是睜眼瞎的人終會承認，皮相的美醜對你來說根本不重要。到那個時候，你肯定會得到不少小娘子的傾心愛慕，到那個是你肯定能調出配得上你的佳人，甚至可以三妻四妾縱享齊人之福。」
「我只希望到了那個時候，你能記住我是第一個傾心你的。」
說完了最後一句話夏靈犀就不再有遺憾，靜靜等待趙活取走自己的血或是趙活怯懦地逃開。
如果是逃開就好了，就說明在趙活心裡自己比掌門還重要。
真好呀，如果是那樣。
可是趙活沒有逃走，也沒有抽出短劍劃傷夏靈犀，而是鼓足了他微不足道的勇氣，握住了夏靈犀的手掌。
「！」
夏靈犀馬上意識到趙活想要做什麼，立刻就要抽回手，但趙活不願意。
不僅僅拉住夏靈犀的手腕，還進一步用力將夏靈犀拉進自己懷中。
趙活不是沒有被人傾訴心聲——只是那些告白出於戲弄趙活，只要趙活露出一絲一毫的笑意，就會有不知道多少埋伏著的人出來暴揍他。
後來乏了趙活就學著說些打哈哈的幹話來應付，別人也會出於無聊放過趙活。
可當真要面對一個人的真心告白，趙活要怎麼辦呢？
那些話本中大俠能說的帥氣發言，那些瀟灑的行動趙活能做嗎？
想不明白，但就是不想讓夏靈犀就這樣從自己身邊消失。
「夏姑娘，我……我也……」
「別說。」
夏靈犀不是不知道趙活要說什麼，但她不能聽那些話。她不想要和金蟾銀蛇一樣的結局，至少要讓趙活不要落到這種結局。
不能不說。
也許這是那種風流瀟灑的俠客才能做出來的選擇，趙活也要選擇。
「靈犀，你說我終究會成為這世間的第一，那我就成為給你看。」
說著，趙活抱住了靈犀。
雙手環抱，既不想要她有任何機會逃走，又生怕用力過深傷了她軟若無骨的身子。
「這世上一定會有不傷害你也能救醒掌門的辦法，既然我要成為第一，我就一定要找到這個辦法。」
「別說了……」
「靈犀，我不要你的血，我要你一直看著我——」
趙活還想要說下去，夏靈犀卻用左手捂住了他喋喋不休的臭嘴。
「都讓你別說了。」
夏靈犀抬起低垂的臉，此時此刻就像杜鵑花一樣紅中帶粉，
「蠢貨……」她輕聲責罵，在趙活耳中卻比任何誇讚還要讓他安心。
然後，趙活就看見她翠綠的蛇瞳越靠越近，直到他們雙方鼻尖輕輕碰到一起。
兩人的眼中都只有對方，兩人的緊張的呼吸聲都能讓對方聽清。
再然後，夏靈犀緩緩地抽走了阻隔在二人中間的左手。
四周空無一人只有月光見證。
哪怕只是最細微的移動，都會讓夏靈犀身上的銀飾嘩啦作響，讓趙活耳朵聽見，心裡卻似貓抓。同時也讓趙活感受到她的柔軟，她的香味。
直到兩人都暈暈乎乎才依依不捨地分開。
「趙活……」
夏靈犀的聲音細到就像掠過的微風，剛才為了回應趙活她也是鼓起了勇氣，現在只是說話，感覺都要吐出自己胸腔裡所有的氣。
已經不能再多說一個字。
她只能對趙活笑了笑。
卸下多年來強加給她的一切，只以夏靈犀的身份對自己的心上人笑了出來。
不是什麼毒蛇吐信，而是一個少女最簡單最直接最快樂的笑容。
趙活的餘生都將月光下夏靈犀的氣味，夏靈犀的觸感，夏靈犀的笑容牢記在腦海中。
「就在剛剛，我給你下了我們苗疆情蠱，是你非要糾纏上來的，可別怪我。」
——多年後趙活才意識到，夏靈犀最強的情蠱是為何物。
那便是夏靈犀獨一無二的真心。
……
趙君醒了嗎？
是妾身翻卷聲攪擾了趙君的好夢嗎？
沒有？
那妾身就安心了，若是攪擾了趙君的美夢，妾身可不知道要如何賠罪。為了留下趙君已使妾身竭盡所能，若討不得趙君歡心反而弄巧成拙讓趙君厭惡，妾身就追悔莫及了。
呵呵，趙君大人有大量，能諒解妾身，實屬妾身之福啊~
嗯？趙君對我手上的書稿感興趣？想知道這是什麼書稿？
就是這幾日給趙君唸的故事。
原本只是堆積在角落廢棄不用的書稿而已，趙君你也知道寫小說話本這些東西，常有一時興起寫出的手稿最後卻用不上只能作廢的事情。
不過雖說是廢稿，這幾日趙君聽得不也是津津有味嗎？
這裡還有很多呢。
你看這些故事也很有意思呢。
南疆遺事——掌門醒來後大加讚賞你，你也備受鼓舞，終成一代大俠。但你再次聽到●●●消息時已經是武林盟圍攻五仙教的消息傳來。你試圖多方調解也是無濟於事，只得一人前往五仙教。等你到達之時，五仙教總壇火光沖天，終是替她收斂遺骨都未做到。
南疆遺事——掌門醒來後大加讚賞你，你也備受鼓舞，終成一代大俠。但你再次聽到●●●消息時已經是武林盟圍攻五仙教的消息傳來。你試圖多方調解也是無濟於事，只得一人前往五仙教。等你到達之時，五仙教總壇火光沖天，你卻義無反顧衝入火中，只見佳人在火中向你招手。
盤瓠辛女——你與●●●隱居苗疆，同時將中原技術傳於當地，百姓感恩你們的恩德紛紛說你們是仙人下凡，也有人說你們是先祖轉世。有部落長老見你奇醜無比便認定你是那盤瓠降臨，夏靈犀也是辛女轉世。
心有靈犀一點通——●●●與你成婚後總是能精準地指出你犯蠢犯賤的地方，而你卻無法反駁。
趙君聽了以後感想如何？雖然只有一兩句話，但感覺還是比較有意思對吧。
不過再有意思也只剩下一兩句了，終究只是廢稿而已。
這幾日辛苦趙君陪著妾身聽完了這些本不應該再被看到的東西，如果趙君喜歡就讓這些故事成為趙君心裡小小的遺憾，如果趙君不喜歡就乾脆把這些故事全然忘記。
趙君問妾身怎麼看？
妾身覺得還是忘記好，趙君想要聽故事，哪怕暫未圓滿也終有一天可以補足，而這些只是註定沒有下文的廢稿而已。不值得趙君為他們分心動神。
若趙君難以忘懷，妾身也可以代勞，讓趙君安穩一眠，將它們忘記得一乾二淨。
……
公雞的第一聲雞鳴叫醒了夏靈犀，等她醒來才發現自己已經是躺在床上——之前因為胸口莫名痛楚直接昏倒的記憶立刻湧上心頭。
「夏靈犀你醒過來了？」
是梁有詩的聲音，聽起來非常的疲憊，夏靈犀循著聲音看去果然是她。
只是她額前的髮絲都擋不住她越發沉重的黑眼圈。看樣子昨天也是一夜未眠。
「梁有詩……你怎麼會在這裡？」
「當然是為了照顧你。」梁有詩走了過來，不由得夏靈犀抉擇就替她把脈，「你昨天忽然昏倒了，是唐布衣在屋頂上路過才及時叫人救助了你。」
唐布衣嗎？
夏靈犀點點頭，昏迷前確實看到了一抹青色。
既然是救了自己，那先不追究唐布衣沒事在別人家房頂行走的事情了。
「脈象平穩……果然是仙香的問題嗎？」梁有詩說著，夏靈犀才注意到桌子上的仙香。
「仙香有什麼問題？」
「嗯？」看見夏靈犀疑惑的樣子，梁有詩忍不住撥開額前長髮，認真看了她一眼，看起來也不像是假裝失憶什麼的。
「你之前還說聞到仙香會出現幻覺……」
「我什麼時候說過？」
夏靈犀也覺得梁有詩很奇怪，自己什麼時候因為聞到仙香出現幻覺了？
真是奇怪。
「好了，既然脈象平穩，我就要出去了，瑞郎還讓我去接人呢。」
說罷夏靈犀推開了梁有詩的手，起床洗漱準備出門，順便還瞪了梁有詩一眼。
「你怎麼還在這裡？是要伺候我洗漱嗎？」
——在辦完了一切後，夏靈犀前往了江寧城南的碼頭。
對於官府來說碼頭這等魚龍混雜的地區往往難以管理，但對於江湖人士就不一樣了，江寧地處東部靠近臨安，本就是滄幫的地盤，而武林盟中最鼎力支持的就是滄幫背後的上官世家。
因此夏靈犀只是剛剛來到碼頭，管事的滄幫弟子就來向夏靈犀寒暄一番，說明承載唐門活俠的船只為了安全並不顯眼，並且給夏靈犀安排好了休息的茶攤，單獨留出一個桌子供夏靈犀使用。
夏靈犀便獨自一人在茶攤上品茗消磨時光。
過了有一陣子，碼頭上的人流開始逐步變多之時，遠處被一群滄幫弟子稀稀拉拉地護衛著的一青一紅二人出現在了夏靈犀的視野之中。
就是他們二人了。
唐門活俠和他心愛的小師妹。
遠遠地就看見他們手牽著手，小師妹時不時好奇地打量著四周，而唐門活俠就細心地回答著她的疑問。雖然唐門活俠面目不佳，但任誰都看得出來他們的郎情妾意。
夏靈犀忽然想到，之前瑞笙也去過唐門求親，是不是說差一點唐默玲娘子也會是瑞笙夫人的一員呢？
沒等她想出個所以然，那兩人已經走近了。索性就不再想，站起身，對他們二人禮貌地笑了笑。
「二位就是唐門活俠趙活和唐門千金唐默玲吧。」
「師兄？……」
唐默玲疑惑地抬頭朝趙活看去，似乎她有不明白一定能從趙活那裡得到答案——可惜她的師兄也不是全知全能。
「我也太記得這位女俠了……你是？」
「夏靈犀，是瑞笙的夫人。」
說完這句話，唐默玲和趙活就都有了印象，怎麼說都是在眉山之巔見過的。而且當瑞笙和趙活一同倒在地上時，唐默玲扶起趙活時，夏靈犀也趕忙用自己血給瑞笙穩定傷勢。
「想起來了？」
「確實想起來了，沒想到夏夫人會來迎接我們兩個。」
「沒什麼，瑞郎原是要親自來迎接二位，但實在分不出精力與時間了。還請二位見諒。」
「剌逼雕！肯定是阿笙自己太懶了。」
趙活說著笑出了聲，唐默玲也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跟著他一起笑了出來。
「是……是哦，肯定是去偷懶了。」
「不要把別人都當成你這種動不動就偷懶的人啊，」——這句話肯定是不能說出口的，夏靈犀只能無奈地笑了笑，然後不知道怎麼地就責備道：
「蠢貨。」
完全是無心之言，夏靈犀說出這詞後，趙活和唐默玲都露出了吃驚的表情。
「唉？那個我無意冒犯二位……」
「沒有。」唐默玲用力搖了搖頭，並且用手指指向自己的眼瞼，「你這裡……」
「我這裡？」
在疑惑之中夏靈犀，用手一摸自己的眼瞼才感受到溼潤——哪是什麼溼潤分明就是雙眼正在不由自主地湧出淚水。
「這是……怎麼了？」夏靈犀覺得奇怪，自己為什麼會哭呢？
為什麼會在罵了趙活一句蠢貨之後就會哭呢？
不管自己怎麼擦拭淚水，那淚水倒像是越擦越起勁一樣肆意流淌。
一旁看著的趙活實在是擔心得很，也忍不住呼喊了一聲。
「夏姑娘？」
但就是這一聲夏姑娘，沒有讓夏靈犀止住淚水，而是讓她哭的更兇狠。
「趙活……蠢貨！」
她又罵了一聲，渾身力氣都好像被抽空一樣，蹲著掩面痛苦。
在碼頭，在眾目睽睽之下。
那個爭強好勝的夏靈犀正在傷心欲絕地哭泣。
哪怕是與她並不熟絡的趙活也想要走進一步安慰她，詢問她傷心的理由。
可是趙活剛要往前一步，一個熟悉無比的身影擋在了他於夏靈犀之間。
「師弟，不要去，也不要聽。這位姑娘的悲傷也好，哭泣也好，都和你沒有關係，你得看清楚了，你到底握住的是誰的手？」
正因如此，那一日的江寧碼頭每個人都感受到了夏靈犀的哭泣，卻無人包括夏靈犀在內知道她哭泣的理由。
就像是焚燒殆盡的灰塵，你如能知那是點燃檀香還是焚燒書稿留下的呢？
第四香完？
……
香已燃盡，趙君卻還不願意睡去，是對這次的故事不滿嗎？
妾身倒是覺得這樣已經很不錯了。
趙君請看，這根樹枝是前幾日杏花林大雨，被一道閃電擊中後斷掉的。
這枝丫上原本有四個花骨朵，還未綻放，被閃電擊中後就更加沒有可能開出杏花，跟不要說結出供趙君享用的果實。
並非是閃電怨恨這四朵花，只是那四朵花恰好在那裡而已。
妾身能理解趙君的心情，想要看到滿園杏花都十全十美地開放，誰都想要這種結果。
趙君，周易有云：
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
天數有缺，自然人間有缺。
趙君你卻非天命之人，而是補足天命之人。
……怎麼？趙君是不是還以妾身會阻攔你？
哈，趙君被妾身騙到了吧！
妾身怎會有心阻攔趙君呢？趙君與妾身相會於此本就是逆轉天命之果，又怎麼能自己獨享呢？
妾身早有言，哪怕是日月星辰都能為趙君摘下，如今這小小的杏花，自然也是手到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