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蠅 序


3樓貓 發佈時間:2025-03-04 21:32:54 作者:啄木鳥 Language

H城。
這裡的人們過著循規蹈矩的生活,安居樂業也說不上,發展水平相較於那些十八線小縣城來說卻綽綽有餘。儘管大批人口都富集到大城市去了,留在本地城市的大多是些激情被過早燃盡,渴望安定的年輕人。
家裡有點底子的,打打麻將、玩玩王者,週五下班喊上三兩好友去火鍋店搓上一頓,那確實安逸;稍微有點目標的,前臺坐班到下午6點,跑跑滴滴、開個直播蹦蹦跳跳,十天半個月下來,不說掙個油錢,便宜點的奶粉錢也攢下來了;再不濟就是進箇中小廠給老闆打打血汗工,生產性當然沒有大城市裡那般嚴苛,朝九晚六還能有保障。
生活雖不如那短視頻裡刷到的百萬網紅多滋多味,但一個月也能下個兩頓館子,雞鴨魚肉一樣不少;有點餘錢就買點喜歡的小部件,又或是抽卡等諸如此類的消遣。
與小城鎮時空的凝結與過緩恰恰相反,中心城市的時間往往是被加速過的。進入大城市打拼了四五年的人們,有了些積蓄,便受夠了啞然失聲和委曲求全,帶著在大城市裡加速過的經驗和直覺回到本地深耕。這像極了種子植物的繁衍過程,長出的果實吸引鳥類啄食,通過鳥類的消化道加速,然後落到某地生根。
可想而知,去大城市打拼的年輕人們,出發前哪個不是凌雲壯志、意氣風發,無非是經歷了毒打後徹底清醒罷了。果實鮮豔美味才能夠吸引城市裡棲息的獵隼向其駐足,他們看似主動的去追求了某物,花費了大量的時間精力去成長,但實則是完全被動的迎合喜好,很可能因為獵隼的一時興起而被選中,隨即便將其拋之腦後。
至於那些“幸運兒”,也大多是從自以為“鳳毛麟角”的幻夢當中驚醒,喪失了最初的動力。
故事便發生在這樣一個並不動亂的年代。當然,徐懷桑對著上述的一切都還只處在一個憧憬的階段,她仍然需要去面臨人生中的頭等大事,高考。
懷桑對眼前的街道依舊感到陌生。
晚間走過那條仍然能嗅到撲鼻的魚腥和生肉味的菜市場,確會生出幾分膽怯。深黃色的路燈薰染了由瀝青澆築的馬路上大片大片溼漉漉的痕跡,不知是沖刷砧板上魚鱗的自來水還是屠宰雞鴨後留下的血漬。繞過那一攤痕跡往前走,便瞧見一家即將打烊的鋪子,看裝潢像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裁縫鋪,牌匾也不知哪去了,連個名字都沒有。裡面的白熾燈大概是新換的,冷冽的光將林林總總各色的布料刷上了一層薄薄的霜。鋪子的旁邊圍了四五個中年人,或背手或雙手交叉抱在胸前聊著鄰里鄰居的閒話,眼神閃爍著卻總也離不了牌局,大概是等著自己上去大展身手。
懷桑未作停留,繼續向前。她今天是帶著任務來的。祖母和母親又吵架了。母親眼見今晚無安寧,立刻叫懷桑去找爸爸去。這算是茶後便飯。
起初懷桑還會抱著母親的大腿嚎啕大哭,希望這樣便能讓雙方休戰,不料只會爆發更加激烈的衝突。一來二去,懷桑也習慣了。有時甚至不需要提醒,飯桌上的味道有了細微的變化,她就三口並作兩口快速把飯吃完,藉口說去城市書房看書,便頭也不回離了家。直到紅綠燈前熙熙攘攘的人流和穿梭的車燈不再、小吃攤前的叫嚷喧囂逐漸消散,懷桑才轉悠悠回到家中。其實城市書房總有一股酸臭腳丫子的味,懷桑只待過兩次,之後就再也沒去過。她倒是迫切地希望母親的去查證她這個“藉口”並戳穿她、責備她,但母親卻從未提過。
懷桑打小便跟著她祖母,每每想起她祖母游龍的模樣便總會把她和第一滴血的蘭博的形象重合在一起。
還記得七年前那條菜市場,皮膚黝黑的大爺大娘歪歪扭扭地排成一列,破舊三輪板車上載滿了新鮮的時令蔬菜;順著左側坡道爬上去,是連陽光都無法穿透的、由巨大的塑料棚搭建起來的五米寬的通道,隱隱可以感受到沉悶空氣中的血腥味和深處雞群的騷動;卡車停在坡道的側前方,後面的車廂被改造成水產專用的乳白色塑料水箱,裡面裝著從月明湖打撈上來的淡水魚。工人們穿著橡膠雨靴緊張地忙碌著,上面的工人站在橫掛的木板上,抄著漁網翻弄著魚群,底下的兩人則盯著從洩水口噴湧而出的魚,洩水口下的積攢的魚一旦滿溢就立刻更換新的水盆。
人群當中的問價砍價此起彼伏,聒噪之聲從未間斷。而祖母便是在這般混雜的場景中如入無人之境,七進七出也只在瞬息之間,那挎包就同變魔術似的鼓了起來。回家路上一邊眉飛色舞地向懷桑吹噓今天又砍了多少價、省了多少錢,一邊又好似自言自語盤算著怎麼燒飯。
“懷桑來啦?!”一個略顯輕浮的聲音由遠及近。懷桑轉頭望去,在夜色的遮掩下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但手裡提著的外賣和高挑瘦削的身形讓懷桑確信無疑,是她爸徐軍。
徐軍是個三流網文作家,但總有著做不完的青春夢。徐軍的老爺子經常絮叨,清朝那會兒徐家也是個大家族,可因為種種原因,隨著時代變遷也漸漸衰落了。也好在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徐軍這一輩守著家裡傳下來的寶貝倒也足夠過活下去,甚至還可以很瀟灑。這也的確是徐軍可以如此久坐的資本。
“走走走,別傻愣著,吃飯沒?這個拿去吃了,工作室坐一會,我馬上回來。”徐軍從口袋裡掏出那串叮噹作響的鑰匙和手裡拎著的外賣,一併交給懷桑,轉頭消散在濃濃的夜色之中。
懷桑無言,本只想當個傳話的,叫父親去出面協調,自己也可以到別處去消磨時間,這一出下來,自己也不得不在“工作室”逗留。可轉念一想,出門時便飯吃得匆忙,食不甘味,偶爾來頓外賣改善改善伙食也是極好的,便提著外賣大步流星向著“工作室”走去。
說是工作室,實際上就是徐軍的祖宅。當年徐軍的老爺子力排眾議,把這套祖宅留給了徐軍,膝下幾兄弟也因此反目。倒也不是說徐軍多有出息,而是臨走的這幾年裡就徐軍一直在他身邊照顧,加上徐軍說話討喜,總能逗得他前仰後合......老爺子走後徐軍就把下層租了出去,自己則住在狹小的上層。可若是對外說起來,面子上又掛不住,於是便出錢裝修了上層,美名其曰“工作室”。
懷桑轉動把手,打開了工作室的防盜門,屋內渾濁的空氣和刺鼻的煙味嗆得懷桑皺起眉頭。工作室佔地面積小,一共也就三間房,其中一間還成了雜物間,擺放了大量懷桑也不知道是什麼年代傳下來的物件。至於那狹小的不超過十平米的、連通各個房屋的空間,姑且也稱得上是客廳,實際上也就是一個餐食的桌凳套件,大概也有四五十年的歷史,簡陋得不像話。
以及一個天台。懷桑和父親一樣,很喜歡呆在那裡。徐軍在那裡養了些花草,平常構思作品需要冥想時便會坐在天台的茶色藤椅上,點上一根香菸眺望遠方,直到夕陽西下。懷桑見狀便會屁顛屁顛地小跑過來,支個小凳子有樣學樣:發呆。
時過境遷,天台早已沒了往日那般的生氣,花草大多枯死了,僅留有一盆半人高的蘇鐵在那裡頑強地生長著。那把茶色藤椅倒是一如既往地擺放在靠近天台圍欄的位置,旁邊的菸灰缸裡插滿了菸頭,大概是很久沒有清理過了。
“我剛跟你老媽通電話,說是家裡沒問題了......今晚要不在我這湊合一晚?你要回去的話我開電瓶車送你回去。”徐軍一邊胡亂地將食物塞進嘴裡,一邊試探性地問坐在對側的懷桑。
懷桑看了一眼父親的房間,也沒再說什麼。似乎是默許。
“我明天送你上學去,反正都一條道,順路,書包不行麼回家拿一下,應該也來得及,”徐軍見狀面露喜色,“你就睡裡面得了,雜物室我也能湊合湊合擠一下。”
懷桑頷首。轉過頭輕悄悄地走進了父親的房間。室內的裝潢幾乎和記憶當中的一模一樣。一人半高的棕黑色外框的書櫃、蒙塵的電腦、淺黃打底的棕色樹紋案臺和配套的椅子。早些年父親還在堅持手寫撰稿,那些稿紙有時候會毫無章法地鋪在房間的地板上,幾乎沒法讓人落腳;有時候則會全部攤在床上,連躺人的地方都沒有。現在就大概全是些電子稿了。懷桑也曾瞄過一眼電腦屏幕,桌面混亂的狀態跟曾經的稿紙亂飛是如出一轍。
至於書櫃,裡面的書實在太多,且大多早已對懷桑失去了吸引力,那些稿紙則不平整地摞成一堆,靜悄悄地躺在書櫃的一角。唯一能引起懷桑注意的,果然還是那張塑封的、掛在書櫃玻璃窗上的作文稿紙。
自打我記事以來,爸爸就一直坐在案臺前忙碌。他經常穿一件灰色襯衫和一條黑色牛仔褲。他的手指又細又長,拿著筆的姿勢很好看。聽說手指細長的男孩都很適合彈鋼琴......爸爸很溫柔,是如同陽光般的存在。他總教我看這樣或那樣的書,不厭其煩......在他工作的書房裡有著各式各樣的書,有晦澀難懂的哲學書,也有奇思妙想的科學書......博學多識或許說的就是爸爸這樣的人吧。爸爸笑起來很好看,但他卻很少露出笑容。我只在他工作時才能夠看到那嘴角不易察覺的笑意,推一下金絲邊的圓框眼鏡,轉半圈筆桿,像是有了靈感,在紙上修葺自己的花園......
“洗漱嗎?”徐軍從門外探頭進來,卻見懷桑側躺在床上,沉沉睡去了。
睡吧。睡吧。徐軍心想著,躡手躡腳蹭到案臺旁,按下了轟鳴著的機箱的關機鍵。藉著廊道投進的一小束光,仔細端詳起自己的女兒來......
懷桑早些年還沒長開,牙齦外翻,皮膚黑黢,加上本就沉默少言,更是多了幾分木訥,與徐軍的性格截然不同。因此夫妻拌嘴時也少不了徐軍對懷桑母親的數落。
都說女大十八變,不知不覺間懷桑也到了含苞待放的年紀,不單是膚色變得白皙,身體也逐漸豐滿起來。單側淺酒窩和略微前凸的嘴唇倒是與徐軍有幾分相似;再細看,跟她母親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臉型線條柔和,額頭飽滿、下顎內收,臉頰還有點未褪去的嬰兒肥;兩撇柳葉眉淡如煙氣,眼瞼處睫毛細長;鼻子小巧玲瓏,更是顯得幾分秀氣。
徐軍下意識地掏口袋,又想到女兒不喜菸草燃燒的氣味,轉而撓起了頭皮。沉寂了兩三秒,他便輕手輕腳地走出臥室,打開天台的窗門,才驚覺深秋。
夜,轉瞬即逝。人們殘儲著的那份獨處和時常的悲觀,都隨著天明被蠶食得一乾二淨。
臥室的窗簾並不是酒店那樣內外兩層的雙軌設計,陽光總會如約的穿透那一小片淺綠色,漸漸爬上床沿,傳來的熱量透過床褥,煎烤熟睡中的人們。
陽光沒滲進的房間裡,是一片煙霧繚繞。客廳東南角靠近陽臺的位置供奉著一尊小臂長的觀音像,放在這裡的初衷是為了快速通風,可結果卻不盡人意。三炷香燒不了五分鐘,煙霧便能充盈整個內室。
角落裡,一粒光點隨著節律的呼吸忽亮忽滅。那身形分明是女人,咳嗽的聲音卻沙啞低沉。她的注意全在一隻盤旋在客廳遮罩燈下的蒼蠅上。悠的,蒼蠅又閃爍著消失在視野中,轉而出現在了不遠處的裝飾牆上。
牆被粉刷成白金色,表面由大小不一的方塊,高低錯落構成;粗糙的紋理,像是被隨意抹開的泥漿,帶著手工塑造的痕跡;還有幾處特別突出的部分,剛好夠放一些裝飾品。
蒼蠅停留在凸起的牆面上,兩隻前足不斷摩擦著,清潔自己的口器。說來也是諷刺,人們提起蒼蠅,往往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汙穢和骯髒,卻不知它是最愛乾淨的臭蟲。它似乎嗅到了水果的清香,振動自己的小翅膀循著香味遁去。
這是一隻窄口的玻璃瓶,裡面放著一小塊腐爛的香蕉。散發著的惡臭裹挾酯類特有的香味,誘惑著趴在瓶口的它。它試探著、忍耐著,在瓶緣左右徘徊。最終,義無反顧地鑽了進去,伏在那小塊腐臭的香蕉上,大口朵頤。那小小的前足挖起一點粘稠的汁液,口器反覆開合,強有力的後肢一邊清理腹部一邊蹬來蹬去以保持平衡。
毫無徵兆地,女人掐滅香菸,一個箭步衝上前去將蓋子牢牢扣緊。
巨力的撞擊產生的波動讓這隻小東西亂了陣腳,敞開的頓時成了狹小封閉的牢籠。它摸索、盤旋,一次又一次的在瓶口探尋,小小的前足不止一次地試圖去撼動那不可能挪開的巨物,短暫嘗試過後便又回到了那腐敗的殘餚當中,不聲不響地吸食那一小塊寂靜......
相隔不遠處擺放著一個白胖小天使立繪的陶瓷相框。不知道是望著那玻璃瓶裡的蟲豸接受了自己的命運,還是相框裡塑封起來的古早照片引得女人長久地注視,女人便那樣站著。
她依舊清楚地記得拍攝那張照片的瞬間:女孩撲閃著大眼睛,在她的懷裡好奇地觀察著周圍的環境,徐軍出聲招呼著女孩看向鏡頭......那雙清澈的眸子如同波瀾不驚的月明湖,將有些駝背、眼神逐漸放空的女人給映射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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