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自黑暗中步出,正如她的姊妹們那般。瓦爾特是第一位目睹她之人,並向其他人發出了警告。但他的呼喊尚未出口,便被一把穿胸而過的長矛所打斷,一舉刺破了他的兩個心臟。那漆黑的長矛自他背後穿出,整整一米多長。轉瞬之間,那武器帶著殘忍的耐心,從他的血肉中滑出。
她凝視著他們每一個人,任由那具屍體倒下,與此同時,每一位午夜領主的頭盔之中都響起一曲單調的旋律。
所有身影同時動了起來。軍團戰士舉起他們的爆彈槍,紛紛開火,每個人都釋放出爆彈的洪流,卻無一人能觸及到她。
當塔洛斯朝著那舞動、閃爍的身影開火之際,耳畔迴盪起低沉的哀號。數個世紀以來的訓練與戰鬥、和他終結者甲中的目標處理器與視網膜顯示屏相協調,如同本能一般引導著他的射擊。風暴爆彈槍在他手中顛簸、震盪,噴吐出彈殼的激流,直至他不得不重新裝填為止。
他後退一步,咔嚓一聲,將另一彈匣裝入槍膛。眾人參差不齊地重新裝彈,剎那間,所有團結與火力掩護皆蕩然無存。在一次對房間的模糊掃視中,塔洛斯看到,他們的爆彈槍是如何摧毀每一面牆,卻一次也未能擊中過他們的獵物。
緊接著死去的是“白瞳”傑克裡什,他的頭被幹淨利落地從肩上砍落。在屍體倒地之際,塔洛斯舉起拳頭,擋住他兄弟飛旋的頭盔。以免它擊中自己。哐噹一聲,頭盔落在一旁,掉到地上。他已向那模糊的黑影開火,本能與準心將告訴他她在何處。更多的石雕建築在爆炸的彈坑與飛濺的碎片中歸於塵土。
她連步伐都未曾放緩,便奪去了他們的生命。長矛自戈爾·塔薩的腰際穿出,將他自雙腿處斬斷。與此同時,法洛文在房間另一隅死去,一枚由異形之鐵與漆黑之火錘鍊而成的三刃飛鏢,將他的頭顱從中劈成兩半。兩具屍體同時倒地,撞擊在石板上,發出成雙的聲響。
馬庫沈大聲嘶吼著,他那笨重的盔甲伴著他的咒罵聲而弓起脊背。當長矛自他兄弟背部抽離的一瞬間,塔洛斯在他面盔的顯示屏中捕捉到一絲閃爍。馬庫沈蹣跚向前,若非有盔甲關節中人造鐵絲肌肉的支撐,他早已倒下。他的風暴爆彈槍再次轟鳴,隨即從他手中滑落。
當飛擲的刀刃擊中烏扎斯時,它猛地撞上他的角盔,將陶鋼碎片擊得四散飛濺,撞擊在牆壁上。他並未如馬庫沈那般踉蹌;他僅是趔趄了一步,便雙手撐地,跪了下來,其重量之重,足以令地板震顫。塔洛斯看見鮮血滴落在暗色的石板上,在烏薩斯顫抖的雙手間匯聚成池。
“塔洛斯……”通訊中傳來噼啪聲。
“待會再說。”
“兄弟,”瓦列爾說,“你何時重回地——”
“待會再說!”
他緊隨那團模糊的身影,舉起風暴爆彈槍以瞄準,就在它舞至科羅薩身後之時——科羅薩,第三烈爪中最後一個屹立的靈魂。科羅薩轉過身來,其速度之快,達到基因強化人體所能達到的極限,揮出他咆哮的鏈鋸劍。就在塔洛斯瞄準的那一剎,科羅薩向後蹣跚,鮮血自他的斷臂處噴湧而出。他踉蹌兩步,隨後,長矛反手一擊,便將他開膛破肚,一灘溼漉漉的臟器流淌而出,灑滿了他的戰甲前部。
塔洛斯從科羅薩肩頭處開火。那單調的巨響與隨之而來的低沉爆裂聲,是他聽過最甜美的聲音。他看見,那模糊的身影化作一位女性的形象,身高與他們任何穿著終結者陶鋼盔甲之人相當,她向後倒去,頭猛地扭向一旁。
馬庫沈掙扎著,去撿他掉落的爆彈槍,烏薩斯仍倒在地上。然而,就在塔洛斯再度扣下扳機之際,賽里昂也瞄準了目標。在她面前,一道銀月的彎弧模糊不清,接連引爆了尚未觸及她的爆彈。先知的雙眼花費寶貴的幾秒鐘才適應了這速度,隨後他才意識到,她正用長矛的鋒刃擋住他們射來的炮火。
她無法擊碎所有攻擊。一連串猛烈的爆彈狂風驟雨般傾瀉在她漆黑如骨的裝甲上,再度使她搖搖欲墜。
塔洛斯停了下來,再度裝填。片刻之後,賽里昂同樣如此。風暴爆彈槍的彈匣空空如也,兩人渾身一僵,目光鎖定在她方才所在的、傷痕累累的牆壁上。
科羅薩轟然倒地,打破了突如其來的寂靜。
一時間,賽里昂站在原地,不願相信她已經離去。不那麼侵擾的聲音逐漸迴歸:馬庫沈的嗆咳聲,烏薩斯的痛哼聲,以及爆彈槍槍口冷卻的嘶嘶聲。
“我看不見她,”賽里昂在小隊通訊中說道。“我的彈藥都用光了。”
“我也一樣。”塔洛斯忍住想去查看烏薩斯與馬庫沈的衝動,轉身與賽里昂背對而立,目光始終不離牆壁。
“她還在附近,”賽里昂說。“她肯定還在。”
“不。”塔洛斯以動力拳示意。一串血跡自室內灑落而出,通向隧道之中。“她逃走了。”
賽里昂毫不在乎地扔掉了他的空風暴爆彈槍。“我們也該這麼做。”
二
機僕們等待著他們,依然在他們死氣沉沉的幻想中保持著沉默。塔洛斯第一個步入房間,示意這些增強機僕前來服侍他。
“幫我脫下這身盔甲。”
“遵命,”十二道聲音同時響起。
“還有我的,”馬庫沈說。現在他摘下了頭盔,將血吐在地上。那血立刻開始溶解石面。
“遵命,”其餘的機僕們說道。
“快點兒,”賽里昂在通訊中說,和烏薩斯一起守在入口的拱門處。當機僕們圍攏過來時,馬庫沈將他的風暴爆彈槍拋給了賽里昂。賽里昂在視網膜顯示屏上檢查了彈藥補給,並將武器準備就緒。儘管烏薩斯受了傷,卻仍站得筆直,一言不發;從他身上唯一能聽見的,是他緩緩呼吸的潮汐聲。他的頭盔已破裂不堪,露出其下大半血跡斑斑的面容。他那雙失焦的眼睛注視著隧道,正如他風暴爆彈槍的雙管一樣。
“我會懷念這身盔甲的,”賽里昂說。“烏薩斯和馬庫沈之所以還活著,全靠著這身戰甲。那根長矛穿過戰鬥盔甲,就跟刀子切過肉一樣。”
馬庫沈嘟囔著,勉強表示認同。他掙扎著站起身來,每一次動作都引發了一輪新的肌肉痙攣,隨之而來的是一陣沿著脊椎攀升的劇烈痛楚。
“我恐怕走不了太遠了,”他說著,又需將嘴中的血液吐出。
機僕們的機械工具開始運作———鑽孔、擰螺絲、撬開鋼板。隨著每一層束縛的解除,塔洛斯感到呼吸愈漸輕鬆。“我們都一樣,”他說。“我們下來這裡,並不是為了取勝。”
烏薩斯對此輕笑一聲,但並未再說什麼。
“兄弟?”塔洛斯在通訊中問道。“烏薩斯?”
另一位午夜領主轉過他那破碎的頭盔,血跡斑斑的面孔回望向塔洛斯。“什麼事?”
終結者的肩甲被機械工具精準卸下,伴隨著一連串嘎吱聲與咔嚓聲鬆脫開來,隨後被機僕們搬運而出。塔洛斯與烏薩斯四目相對,黑眸對著黑眸,他察覺到他兄弟臉上有所變化,卻又說不上來是什麼。
“你還好嗎?”
“挺好的,兄弟。”烏薩斯轉過頭,繼續著他的守衛任務。“從未如此好過。”
“你聽起來還不錯。你聽起來非常……清醒。”
“大概吧。”烏薩斯的盔甲發出一陣沉緩的低吼聲,同時瞥了一眼賽里昂。“我感覺更清醒了。”
機僕們正著手卸下馬庫沈的動力拳,就在此時,他突然雙腿不支。他踉蹌了一下,不得不倚在牆上,才能勉強穩住身形。鮮血自他的唇角溢出。
“你們走的時候,把我留下,”他說。“我的脊椎像著了火,火勢還在往腿上燒。我這樣根本跑不了。”
賽里昂接過話茬。“不管如何,他說得對。是時候分頭行動了,塔洛斯。若我們如群狼般緊追不捨,她便如寒風般穿行而過。”
烏薩斯再次發出低沉的輕笑。“你就是想找個地方躲起來。”
“別再囉嗦了,你這口水佬。”
馬庫沈強忍住咆哮。“別內訌了,把我留下,然後把先知帶回地表。瓦列爾來此必有其因,你們這些蠢貨。塔洛斯不能死在這兒。”
“都給我閉嘴。”當頭盔被摘下時,塔洛斯深吸了口氣。“烏薩斯,賽里昂,安靜下來,看好隧道。”
三
馬卡里昂狩獵的步調雖緩,目標卻同樣明確。他在隧道中穿梭,遇到坍塌的通道、或是過於狹隘低矮而無法通行的大廳時,便原路折返。
“這裡曾是個勞工區。軍團的技術軍士在此工作。當然,並非全部。但許多都在這裡。”
馬洛娜蹣跚於龐大戰爭機器之側。她的燈具之光復而閃爍,旋即熄滅,這一次,即便在大腿上敲擊,亦未能使其再現光芒。她於黑暗中靜立片刻,傾聽那被遺忘堡壘中塵封的鬼魂。
“我們的技術軍士與訓練有素的奴隸在此處製造機僕,不曾停歇。俘虜。失敗的新兵。從一百個世界中收割而來的凡人,被帶至此地,為奴為役。你可否想象?想象這座空曠的大廳、生產線林立的盛況?”
“我……我什麼也看不見,主人。”
“噢。”
一聲噼啪,光明重現。一束光自無畏肩頭燃燒而出。
“好些了嗎?”
“是的,主人。”
“別用那個詞。我不是任何人的主人。”
馬洛娜嚥了口唾沫,目光隨著光束所指之處遊移。“如您所願,主人。”
馬卡里昂在宏偉的大廳中緩步而行,步履維艱。“如今,一切已如此不同。此處已非我的家園,亦非我的戰場。最後一次狩獵,儘管,伴隨著諸多苦痛,但一切都是值得的。”
“是的,主人。如您所說,主人。”
無畏在腰軸處嗡嗡作響,轉身面朝新的方向,待到它的雙腿重新校準,便朝著那方向沉重踏去。火花短暫照亮了鏽跡斑駁的裝甲板。與那些覆面異形的最後幾次交鋒,在這臺戰爭機器的鐵軀上刻下了她們的痕跡。然而,未待她們接近她,他已將她們盡數斬殺。
“您還活著嗎,主人?我的意思是……您談論著復活與死亡。您究竟是什麼?”
無畏發出一種尷尬的齒輪磨削聲。“我曾是第十連的連長馬卡里昂,我的基因原體稱我為戰爭哲人,他覺得我那關於戰爭的長篇大論雖無意義,但頗為有趣。他曾不止一次地教訓過我,你懂的。他叫我到第十三軍團服役去,說我的智慧在那會更受歡迎。”
她緩緩點頭,看著自己的呼吸在空中化作薄霧。“基因原體是什麼?”
馬卡里昂再次發出同樣的換擋聲。“不過是個神話,”音陣揚聲器隆隆作響。“忘了我的話吧。”
一時間,他們在默然中佇立。馬卡里昂重新調回通訊頻段,沉思、安靜地聽著瓦列爾、塔洛斯、盧科裡弗斯以及他連隊最後倖存者的話語。剝皮者的到來是個驚喜,正如他帶來的炮艇一樣。除此之外,他們似乎都在按自己的願望走向死亡:在奪走無數敵人的生命之後方才倒下,最後一次以敵人的鮮血澆灌古老城堡的石牆。
這或許算不上榮耀,但卻是正確的。他們並非帝國之拳,不會在烈日之下身披耀金的戰甲,朝著漠不關心的天空高呼他們英雄的名諱。此乃第八軍團的戰鬥方式,亦是所有無光世界之子應得的歸宿——在黑暗中,孑然一身,尖叫著他們的憤怒。
他沉思片刻,憶起對身旁凡人撒下的謊言;他喜歡這最後一次狩獵的謊言。他病態地感激著,感激有機會目睹他曾經的兄弟們,作為第八軍團的真正子嗣,迎來他們終結。然而,對於那些愚蠢異形異端所流淌的詛咒之血,他毫不在意。他對她們懷有何種怨恨?沒有。完全沒有。殺死他們,僅僅是為了娛樂,用以教導他們第八軍團的作風,以及他們那非人傲慢所帶來的缺陷。
他思忖著,僅憑他們散亂無力的戰黨,恐怕難以殺死他。或許,二十或三十名手持利刃者方能擊敗他,但即便如此……
不。
他將在這冰冷的墓穴之中,迎來自己的終局,已然葬在了他的棺槨裡,當無畏外殼能源耗盡之時,他將歸於永寂。或為十年,或為萬年。他無從得知。
馬卡里昂關掉了通訊器,再次考慮起他身旁的凡人。她叫什麼名字來著?他問過嗎?這重要嗎?
“你想死在這兒嗎,凡人?”
她抱緊自己,抵禦寒冷。“我壓根就不想死。”
“我並非神祇,無法憑空造就奇蹟。一切終將消逝。”
“是的,主人。”又一陣沉默。“我聽到了更多低語,”她坦言道。“異形又來了。”
無畏右臂上的龐大炮管抬起,發出她已日漸熟悉的、咔嚓咔嚓的裝彈聲。低語聲愈發強烈。她幾乎能感受到溫暖的呼吸輕拂過她的後頸。
“我的編年史已在榮耀中結束。馬卡里昂連長,在堅不可摧的鋼鐵中重生,再度殺死了第九軍團的苦難者拉格爾,最終邁向永恆的沉眠。這真是個美好的傳說,不是嗎?”
縱然不解其意,她仍能感受到其中的深意。“是的,主人。”
“誰願以一個未曾傳頌的故事,去打破他們的傳說?誰願放棄對帝國英雄的誅伐,在無盡的黑暗之中,拯救一個凡人的性命?”
馬卡里昂並未給她回答的時間。他在轉身之際,舉起武器,整座大廳充斥著震耳欲聾的槍聲,經久不息。
四
第一烈爪準備就緒,周圍是靜止的機僕與珍貴的終結者甲,它們將永不見天日。
塔洛斯將他的短劍收回小腿側的鞘中,將空無一物的爆彈槍鎖定在大腿上,隨後抽出了天使之刃。他繪有骷髏圖案的面盔——額頭刻有他時常憎恨的頭銜符文——依次審視著他的兄弟們。
馬庫沈的呼吸粗重而嘶啞,透過通訊傳來時,聽起來溼漉漉的,但他站得筆直,穩穩地握著他的重型爆彈槍。他透過一副冷漠的頭盔注視著其他人,頭盔頂上飾有一對彎曲的角。
烏薩斯戴著他那古老設計、印有掌印的頭盔,一手持鏈鋸斧,一手握著短劍。他那由人皮製成的斗篷披在肩上,與掛在他盔甲上的顱骨形成了陰森而威嚴的對比。
賽里昂備好了他的鏈鋸劍與爆彈槍,他面盔上的閃電徽記猶如參差不齊的淚痕。
“讓我們結束這一切,”他說。“反正我已厭倦了活著。”
塔洛斯微笑著,從未有過的無趣。烏薩斯一言不發。馬庫沈微微頷首,他的話在一聲咕噥後響起。
“我們會帶你回地表,兄弟,然後,等你和瓦列爾聊完了,咱們再回去剝了那異形女妖的皮。”
“簡單的計劃往往是最棒的,”賽里昂評價道。
塔洛斯帶著他們離開了房間,將他們遺棄的遺物與無意識的機僕留在黑暗之中,任其腐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