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與俠
自小,我便明白,這世上是有兩種人的。
好人與壞人。
好人除惡揚善,一身正氣救民於水火,壞人狡詭貪滑,如陰溝老鼠無惡不作。
而我的父親,就是壞人。
父親從商,自小便帶著我四處奔波,商人重利,面對肥羊父親往往坐地起價,毫不在乎他人是否家破人亡,面對同行父親笑裡藏刀,四下誹謗壞他人生意,面對官家父親阿諛奉承,絲毫不在乎禮義廉恥。
他領著我輾轉在各個州縣之間,欺騙農民的血汗錢,而自己不勞而獲賺取差價。
但不得不承認,我是被這樣的人養大的。他甚至待我很不錯,我想吃的我想要的,他都會買給我,或許是因為我與他相依為命,我是他唯一的親人了。
父親早年會演影子戲,戲中的武松打虎我頗為喜歡。父親跟我說江湖中有這樣一類人,他們同武松一樣,懲惡揚善,鋤強扶弱,不懼強權自由自在,他們的名字叫俠。
是啊,我也想成為武松一樣的人,武藝高強,行走四方,成為俠。
我將我的理想告訴父親,然而這次他狠狠訓斥了我,他跟我說俠就是一群流離失所的流浪漢,被仇家追殺,永無寧日客死異鄉者數不勝數。況且如今世風日下,饑民遍地餓殍千里,行俠仗義只會死路一條。
他告訴我應該繼承他的衣缽,與他一同行商,好歹衣食不愁。
去你媽的。
要我學習你那天花亂墜的騙人手法,那卑躬屈膝的體態神情,不如現在就餓死在外面。
我和他都是一樣的倔脾氣,所以誰也說服不了誰。我與他大吵了一架,我從未見過父親發這麼大火,他被我罵得滿臉通紅,渾身顫抖,揮起右手就要打我,但猶豫再三又放棄了,他轉過身去,靠在馬車上不再理我,整個人像洩了氣的皮球。
接下來的幾天,我和他陷入了冷戰,我不願同他說話,他也一直沉默不語,我們就這麼一直往前走,不知道目的地在哪裡。
終於,不知過了多久,我們到達了此行了目的地,那是一座熱鬧繁華的大城,到處都是酒肉的香味與商販的叫喚,我倆牽著馬車自顧自的走著,顯得那麼的格格不入。
走不過多久,像是下了很大決心,父親突兀的停了下來,回頭衝著我笑道:
“良,好久沒看影子戲了,去看影子戲吧,就看你最愛的武松打虎”
我點了點頭表示應允,我知道,這是他妥協了,他在向我示好。
經這幾天的折騰,我也沒有那麼怨氣父親了。
大城市就是繁華,用不了多久,我們便找到了一家戲班子正在演影子戲,雖然現在正值晌午,但戲班子用黑布一罩,倒也頗有些氛圍了。
父親破天荒的花了大價錢,邀請他們演武松打虎。戲子們燦笑著接過銀子,立刻馬不停蹄地準備起來。
我不禁疑惑地看向父親。他的臉色沒啥變化,只是淡淡地笑著。
他不是那種鋪張浪費的人,相反,父親在用錢這塊很是節儉,平時買些貨物都要和賣家論上許久,今日這般倒是第一次了。
“良,”沉默許久的父親再次開口了,他猶豫再三,似是有什麼重要的話要與我說,我有些不解,抬頭望他。
“######”
一陣白光亮起,伴隨著巨大的響聲,影子戲開演了,而這一次,沒有武松與大蟲,只有沖天的白光。
……
……
夕陽西下,落日的餘暉傾灑在樹林上,留下斑駁的殘痕。微風捲起落葉,在樹林間窸窸窣窣的奏響,這本是片鮮有人涉足的山間小道,此時卻伴隨著一道又一道的鐵鍬落地的剷土聲,顯得格外陰森。
良平靜的鏟著腳下翻起的泥土,望著面前逐漸填平的小坑,男人的面容此時早已深埋地底,可良似乎依然能夠看見那恐懼不甘的面容。
這是個陝北農民打扮的男子,卻帶著包裹倒在數百里外的山間小路上。這種事情在這個時代屢見不鮮,男人為家不遠千里典當物品換取糧食,而土匪則隱於山間打家劫舍,有的人走投無路依舊安分守己,有的人則鋌而走險選擇佔山為王。
老實善良人死,奸狡兇狠者生。
隨著最後一鏟泥土落地,良長呼一口氣,用腳拍了拍腳下的灰塵,確保再沒任何不正常之處後,他伸了伸懶腰,將那鐵鏟隨手丟進了樹叢裡。
這本就不是他的東西,良也不想帶著這玩意繼續他的旅途。
接著他望向了一旁的樹蔭下,那裡放著一個破舊的小包,那是土裡那個男人的東西。
裡面是一些乾糧,些許銀兩,還有些許衣物。
良又在口袋裡掏了掏,翻出一個荷包來,破舊的荷包上歪歪扭扭的刻著個安字。
這便是這個男子就在這個世上最後的物實了。
良嘆了口氣,又想起男人最後恐懼不甘的面容。
“求……娃……”這是他的最後一句話。
良能明白,男人這是擔心自己家中的親人。走了這許多年,最常見的莫過於生離死別。當家的客死異鄉,家中妻小流離失所。當今亂世,男人尚且落草為寇苦苦生存,何況無所依靠的父母妻小。
聽說陝地大旱,餓殍千里,無數平民背井離鄉,向南逃難,若是他能帶著這些銀兩回到家中,或許能帶著家人挺過旱災,或許能帶著家人逃向南方,找個地方重新生活。或許……他死前還在怨恨老天,為何會讓他在這時碰見盜匪吧。
良苦笑著搖了搖頭,蹲坐在一旁自言自語道:“哪是什麼天命,似你這般打扮的傢伙從當鋪出來那一刻,就已經是無數群狼的口中肉了。”
說話間,他望向另一側的土地,那裡土地又是兩個微微隆起的小包。
“我說的應該不錯吧”
…….
不知過了多久,良拾起包裹,帶上自己的大刀,逐漸向著遠處走去,過不了多久,這裡的故事將被徹底埋葬,同這個時代無數人一般,生的平平,死的草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