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立冬後，天愈漸冷了。
立冬到，農事忙，農民會在這個時候對土地翻耕，以期來年耕種時土壤肥沃。
此時已是酉時，夕陽已經沉落，大地逐漸暗沉下去，從近處的樹林，到遠處的山地。
結束了一天的辛苦勞作後，佃農們收起了農具，三三倆倆地結伴回家，笑著交談，言語中滿是對來年殷切的期盼。
和他們不一樣，我沒有立刻回家，而是去了一趟市集的裁縫鋪，取走了那件為滿穗訂做的衣服。
那是一件水藍色的長襖，面料柔軟而細膩，白色的花飾恰到好處的點綴其上，領口和袖口帶有雪白的絨毛。
我對這件襖子非常滿意，想來滿穗應該也會喜歡的。
“好手藝。”我笑著對老裁縫豎起了大拇指，老裁縫笑眯眯地把衣服疊好，放在了一個精美的盒子裡。
我雙手接過了盒子，馬不停蹄地往家趕。
……
隨著家的輪廓在視野中逐漸清晰，我遠遠地就看到了滿穗那熟悉的身影，她站在門口，臉上帶著溫暖的笑容，向我招手。每當我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家時，只要看到滿穗在門口等我，所有的疲累彷彿都會被她的笑意所驅散。
我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彷彿每向前邁進一步，身上的疲憊感便會削減一分。
待我走到了門口，滿穗微微一笑，踮起腳尖，幫我取下了斗笠，然後輕輕地幫我拍去了身上的水霧，彷彿要將一天的勞累也一同拂去，接著她埋怨了我幾句。
“良爺今天怎回來的這麼晚，莫不是在路上碰見了哪個漂亮姑娘，走不動道了？”
“你莫打趣我，我是去給你買衣服了，”我無奈地搖搖頭，“天冷了，我找鎮上的老裁縫給你做了件長襖。”
我將手中的禮盒遞給了滿穗，滿穗微笑著接過，但並沒有打開。
“良爺費心了，都這麼晚了，想必良爺已經餓了，先吃飯吧。”
“你不打開看看？都這時候了，也不急於這一時。”我堅持道，語氣中帶著一絲急切，我迫不及待地想看看她對這件襖子的評價。
滿穗見拗我不過，便打開了盒子。
“真是好料子呢。”滿穗素手輕捻，隨後取出了長襖，放在身前比對了一下。
“試試看，是否合身。”我提議道。
“好。”
話音剛落，滿穗就在我面前解開了衣帶。
我萬沒想到她竟如此大膽，忙背過身去，嘖，這小崽子，真是不知羞恥。
一陣窸窸窣窣過後。
“良爺～”滿穗輕聲喚道，“穗兒換好了，你覺得怎麼樣？”
我轉過身，滿穗仔細地撫平了襖子上的褶皺，手指摩挲著袖口的絨毛，眼中閃爍著難以掩飾的喜悅，看的出她對這件衣服還是很喜歡的。
我上下打量著滿穗，微微點頭，嗯，不錯，很合身。
滿穗捏著長襖的下襬，在原地轉了一圈，裙裾隨之搖曳。
我看的微微有些失神。
“良爺覺得好看嘛？”滿穗臉頰微紅，語氣中帶著一絲期待，眼中閃爍著希望得到肯定的光芒。
“啊，啊？好看，”我回過神來，“你穿什麼都好看。”
“良爺什麼時候也學會了貧嘴。”滿穗嗔笑著，輕輕地捶了我一下。
“哦，對了。”像是突然記起了什麼要緊的事，滿穗轉身便往廚房跑去。
片刻之後，她手裡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薑湯回來了。
“良爺先喝碗薑湯驅驅寒吧，暖暖身子。”她柔聲說道，將那碗薑湯遞到我面前。
我暗暗感動，接過碗，慢慢飲下，那股暖意順著喉嚨一直流淌到心底。
“良爺，快些吃飯吧，菜涼了便不好吃了。”
“良爺今天回來的晚，穗兒把菜一直放在在灶上熱著。”
滿穗笑著看我喝完了薑湯，一邊碎碎念，一邊拉著我往飯桌旁坐下。
桌上擺著三個菜，野菜蛋花湯，蒜炒肉絲，還有一道燒白菜。飯菜還冒著熱氣，熱氣氤氳在屋子裡，能聞到明顯的香味。
這三道菜勾起了我塵封已久的回憶，記得當初在解州鳶的客棧時，滿穗她們也為我做過同樣的菜。
我早便餓了，不待滿穗催促，便狼吞虎嚥起來。
滿穗靜靜注視著我，眼中帶笑，眸光似水。
“良爺，穗兒燒的菜怎麼樣，好吃嘛？”
“…好吃，穗兒的廚藝…是越來越好了。”我囫圇吞嚥著，含糊不清地應答道。
“良爺慢些吃，不要噎到了。”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後，滿穗也心滿意足的吃飯了。
囫圇幹下了兩碗米飯後，我注視著滿穗。滿穗正靜靜地用餐，她將髮絲拂至耳後，小口小口地吃著。
呵，這小崽子。
九年前，初見她時，滿穗吃飯時如同風捲殘雲，活像一個餓死鬼；如今這般細嚼慢嚥，倒像是一位矜持的大家閨秀。
是什麼時候開始改變的呢？
我的思緒隨著燈火的搖曳漸漸飄遠，回到了我們成婚的當晚。
……
那是一個春意盎然的日子，小鎮上張燈結綵，燈火通明，處處瀰漫著喜慶的氣氛。
我身穿一襲紅色的新郎服，站在裝飾著紅綢和花燈的庭院中，心中既緊張又期待。院子裡圍滿了賓客，笑聲和祝福聲此起彼伏，但我的眼中只有她。
當喜樂響起，滿穗穿著繡有金線的鳳冠霞帔，面遮紅紗，在鳶、紅兒、翠兒和眾人的簇擁下，緩緩走向我。她的步伐輕盈而又堅定，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我心湖上，泛起溫柔的漣漪。
她那雙會笑的眼睛透過紅紗與我的目光交織，向我傳達著愛意和憧憬，那一刻，時間彷彿凝固。我能感覺到我的心跳在加速，每一次跳動都似乎在訴說著我對她的無盡愛意。
當她終於站定在我面前，向我伸出了手，我輕輕地握住了她的手，回應她的期待。軟玉入手，帶著絲絲溫度，她的手在我掌中微微顫抖，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羞澀。我將她的手握緊了一些，試圖通過這個微小的動作告訴她，從今往後，我一直會在她身邊。
……
之後的日子雖然簡樸，但也甜蜜溫馨，和大多數的家庭一樣，我主外，滿穗主內。白天我外出勞作，滿穗便在家中做做家務；傍晚當我帶著一身的疲累回家時，總能看到她早早做好了晚飯在門口等我……溫柔、賢惠、漂亮，她是在扮演我心目中的妻子嗎？
桀驁不馴的小野貓變成了溫柔可人的家貓。
“良爺，發什麼呆呢？”
滿穗清脆的聲音把我拉回了現實。
“良爺莫不是…”滿穗撅著小嘴，柳眉微蹙，“在想女人吧？”
“穗兒，你休要亂說。”我連忙駁道。
不過轉念一想，我剛剛確實在想女人，不過想的是滿穗。
“嘿嘿，逗你玩兒呢，穗兒知道良爺不是那樣的人。”滿穗換了副臉色，挽著我的手，笑嘻嘻的說道。
“哦，對了，良爺，”滿穗舉著食指，似是想到了什麼，“今天鎮上來了個把戲人，穗兒也跟著學了一手，良爺想看嘛？”
“變戲法？”我眉頭微挑，饒有興致。
“想看。”我點點頭。
“好呀，那穗兒變給良爺看。”
滿穗也來了興致，她取下了頭上的藍白花紋頭飾，捏在手心裡，神神秘秘地對我說：“良爺可要看仔細咯，待會穗兒對著手心吹一口氣，髮飾就會變成一隻小蝴蝶。”
我怔怔地點頭，緊緊盯著滿穗的手，生怕錯過什麼細節。
滿穗深吸一口氣，對著手心快速地吹了一下。
“呼——”
隨後，滿穗笑嘻嘻地把手伸到我面前，“良爺，髮飾已經變成蝴蝶了哦～”
我把頭伸到了她跟前，想近距離看看奇蹟的發生……
“啪”。
一聲清脆的聲音響起，滿穗的食指在我臉上彈了一下，讓我剛剛還有些昏沉的頭腦瞬間清醒。
滿穗的手心打開，髮飾還是那個髮飾，並沒有什麼蝴蝶。
我怔然地摸了摸臉，後知後覺。
我好像被這小崽子耍了！？
“嘻嘻，良爺現在有清醒點嘛？”滿穗笑嘻嘻道。
“我看你是討打。”
我惱惱地說，揚起手，作勢要打她。雖然被彈得不是多疼，但是被滿穗戲耍的感覺讓我有些不好受。
滿穗沒有躲，也沒有說話，只是笑嘻嘻地盯著我的臉看。
我被她盯的有些不自在，將頭扭向一邊。
“你這樣看著我做什麼，我臉上有東西？”
“嗯，良爺臉上是有東西。”
我伸手想摸摸臉，看看到底是什麼東西。
“良爺別動，讓穗兒給你弄下來。”滿穗急道，連忙擺手制止我。
我放下了手，順從地沒有動。
滿穗的臉向我湊近過來。
“良爺，閉眼，穗兒給你弄掉。”滿穗柔聲道。
怎麼還需要閉眼？
我皺了皺眉，但還是聽話地閉上了眼。
黑暗中，滿穗溫熱的氣息撲在我的臉上，剛剛被滿穗彈過的地方感受到了一絲溼潤的觸感。
“良爺的臉上，粘著一粒米飯呢。”滿穗輕聲說道，隨後湊近了我的耳朵，低聲耳語。
“良爺送的衣服，穗兒很喜歡，謝謝良爺。”
當我睜開眼的時候，滿穗已經跑開了。
“水已經燒好了，良爺快去洗澡吧，穗兒可不想和臭烘烘的良爺一起睡覺。”
我摸了摸剛剛滿穗舔過的地方，嗯，好像也不是那麼疼了。
滿穗收拾了碗筷，輕快著往廚房跑去。我望著她的背影，心裡升起了一絲欣慰。
呵，這會又像是一隻小野貓了。
……
舒舒服服地洗了個熱水澡後，我愜意地伸了個懶腰，渾身的關節隨之發出噼啪的聲音。
穿好睡衣後，我走出了浴室，滿穗已靠在廳堂的桌子旁睡著了。
滿穗枕著手臂，抿著嘴，眉頭微蹙，身形略顯單薄，想來在做了一天的家務後，她的疲憊也並不比我少。
我心疼地抱起她，滿穗像一隻小貓一樣蜷縮在我懷裡，微微側過身子，頭往我的胸口上蹭了蹭，彷彿在尋求安慰和依靠。
我把滿穗抱到床上，蓋好被子，掖了掖被角。
滿穗蹙著的眉頭漸漸舒展，嘴角也勾起了一絲弧度。
月光透過半開的窗簾，灑在她的臉上，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銀邊。
我靜靜地坐在床邊，不忍打擾這份寧靜。
看著她恬靜的睡顏，我微微動容，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溫暖，彷彿所有的疲憊和煩惱都在這一刻煙消雲散。
“晚安，穗兒。”
我對她輕聲說道。
……
第二天還未辰時，我早早地便從睡夢中醒來，如同往常一樣，準備開始新一天的勞作。
我小心地坐起身，穿上衣服，正打算邁出房門。然而，就在我起身的那一刻，我感覺到一股輕柔的阻力。
原來是滿穗，她已經醒了。
她扯了扯我的衣角，似乎有什麼話想要對我說。
“良爺，不要走……”
滿穗輕聲道。
我輕撫著她的頭，柔聲道：“穗兒乖，馬上就入冬了，我得趕在第一場雪之前把土地翻好，這樣明年我們才能有個好收成。”
“那，良爺抱我一下，不然我不讓良爺走。”
滿穗的語氣帶著些委屈。
我無奈地扶額，罷了，就依她吧。
我向她伸出了雙手。
但就在我將要觸碰到她的那一刻，我看到她的眼中閃過一絲狡黠。她捏住了我的領口，微微一扯，我猝不及防地倒向了她。
我緊閉著眼，以為她又要作弄於我。
“啾”
滿穗蜻蜓點水般地在我臉上啄了一下，待我回過神來，那絲溫熱已悄然離去。
“良爺～路上小心。”
……
她還是那隻只願在我面前展露調皮與溫柔的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