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一切陌生的難以描述,卻又熟悉的恍如隔世。
陳舊的街道,髒兮兮的建築,木納的行人,不知哪裡傳來的慟哭。鐘聲偶爾穿過霧靄,為這片褻瀆的大地播灑下舊世的福音。
陽光昏暗,分不清是清晨還是黃昏;氣味瀰漫,辨不明是香薰還是煙塵;魑魅魍魎,不曉得是生者還是亡魂;雙手陰溼,說不好是汗水還是血汙。
刀刃鈍了,子彈盡了,血瓶空了,氣力散了。
只能迎向最後的一次救贖姍姍來遲。
隱約記得背後的教堂之中有人在等待下一次的懺悔,沒關係,懺悔總是會有的,就和救贖一樣。能做到只有等待,等待命運的安排。
有什麼從被切開的地方噴湧而出,重新裝點了身前的石板路。
黑幕漸漸落下,靜候再一次開啟。
下一個救贖的輪迴。
那句話怎麼是說的?
哦……
May you find your worth in the waking world.
2
時間是2022年,夏季剛剛過去。
為什麼是這個時間點?
大概是因為有幾件事好巧不巧的擠在了這個點上。時長三個月的放空期行將結束;再一次跳槽後,新的工作和環境正在靜等開幕;而屬於悠遠過去的一個執念突然趕上了現在的時間點。
是的,這大概是近幾年裡能遇到的最有戲劇性的一個時間點了。
就連我自己也說不好,這到底是巧合還是命中註定。據我所知,卡決定了一切,而我則選擇不去深究已經被做出的任何決定。
生活並不會被這一連串的衝擊改變多少,至少,韁繩依舊拉在手裡,力度舒適。不,唯一受到干擾的只有更為抽象的層面。我不得不面對一個難以被準確回答的問題:
就沒有想過再回去看看嗎?
3
“你就沒有想過再回去看看嗎?”
她問我。像是在問我,又像是在說這別的什麼。
我想了想這個問題,目光卻落在窗外的廣場上。這幾天一直連陰雨,廣場上都是積水,雨還在下,積水窪裡散出各式的漣漪。
“時間沒辦法倒流。”我說道。
她笑了,笑得很有舊日情愫。
“我不是指那個意思。”她說,“時間滾滾向前,但你沒想過回頭看看之前的風景嗎?”
“有時吧,偶爾。”我說。
她眼中有一種東西,柔軟的像是流動的光輝,晶瑩的如同冰川之中的星辰。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把這雙眼睛的樣子忘了。
“莫不是現在才發覺應該再回頭看看?”她問道,問的很準。
“你明白的。”我說。
她的笑容也是有著別樣的感覺,總是讓我想起初秋的雨。涼爽的落雨,夾帶著溼潤的微風,冷而不寒,是那種沁入身心的舒爽,涼的能喚起心底的溫熱。
這笑容我也忘了很久,很久……
“我當然明白。”她淺笑,嘴角彎起的弧度輕盈溫婉。
我們之間的隔絕有多久?十年?五年?我想不起來了,但恐怕她還記得,而我又不敢去問。那註定是一個傷感的話題。
“說點什麼吧。”她說道,“什麼都行。”
“我想回去看看。”我說。
我似乎只能說這個。
不對。
我只想說這個。
4
人生似乎總會有這麼一個時刻,會忍不住想要回頭看看,看看之前的某個地方。那個地方像是在過去的迷霧中一遍遍的呼喚著什麼,引得人忍不住看過去。或許什麼也看不到,又或許能看到點什麼,但無論如何,也只是回頭看看罷了。有些地方,是一旦經過了就回不去的。
卻也就是那個叫不上名字的什麼地方,總有一天會重新俘獲已經遠去的心。往日的情歌也好,舊日的情愫也罷,一個物件,一段回憶,零零總總,不一而足。
而重新俘獲我心的,是一個無論如何也回不去的地方。
又一次,站在髒兮兮的街道上。遠處是髒兮兮的村民在喃呢著聽不懂的語言。
這裡被叫做亞楠,而在這之外還有另一個亞楠,舊亞楠,他們說。那裡的人不像人,倒像是別的什麼。
身上有血汙,右手的刀刃上也有。幾分鐘前的廝殺剛剛落下帷幕,所以現在能做的只有站在原地。
這條街原本很空曠,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那時,身上的血汙更多,刀刃更鈍,卻也依舊是用同樣的姿勢站在沒有了人的街道上。
有人說追尋蒼白之血,可是這裡看不見月亮。
也罷,並非是來看月亮的。
但是月亮真的很美啊。難道不是嗎?看哪,今晚的月色真美。
連那片如鏡的湖水也開始蕩起漣漪。
是的,因為風也溫柔。
5
我們走了很久很久的路,聊了很遠很遠的過去。
初次的相識,我記得那是個普通的令人惋惜的日子,沒有任何預兆表明那一天會發生任何具備里程碑般意義的相遇。
“是嗎?我只記得那天我們沒怎麼交流過。說上話是幾天之後的事了。”她說。
我想不起來到底哪一個才是真實的過去。往昔的記憶像是一段段的鏡頭素材一樣被存放在名為過去的儲物架上,伴著時間的順序依次排列。我拿出其中一個,按下並不真實存在的播放鍵
那是一個被重新調色過房間,代表我視線的鏡頭從房間的空曠中不緊不慢的推移,停留在一個身影上。一個高光映襯著的身影。
接著視頻素材戛然而止。
我把這段拿給她看。她好奇地重播了三四次,然後對我說:
“我那天穿的是那身衣服啊。”
我不記得了。因為衣服本身並不重要,而是衣服勾勒出的身影。
“記不清了,應該是這身。”
她略一沉吟。
“那時我倒是經常穿這一身的。”
腳步繼續向前,對話也順著時間的脈絡重新起航。一段段粗糙剪輯後的片段被重新拿出來播放、暫停、回放。我們越來越深的回望過去,卻無論走多遠都走不到之前走過的地方。
“以前似乎沒有那麼忙碌,總是有很多的時間可以一起打發。現在想想,一時不知道是生活哪裡發生了變化,才成了現在這個的模樣。”
我們並排坐在公園的長椅上,看著眼前的精心打理過的草坪和夏末雨後的天高雲淡。過去,我們也時常以同樣的姿勢在這裡休憩,看著似乎是一成不變的風景。但是風景多少還是會有變化,就像是把揉成一團的紙重新鋪平,無論如何努力,都不會回到原來的模樣。
“恐怕是因為那時我們都還沒有被現實性的事物拖住。”我回應道。
“你還是那個老樣子。”她笑了。
“是嗎?我以為我現在比那個時候平和了呢。”
“我不覺得。你還是把邊界分的那麼清。”
她指了指遠處的天際線。
“大地的歸大地,天空的歸天空。你覺得應該如此是吧。”
“是的。也只能如此。”
“所以我說你並沒有變多少嘛。”她拍拍我。
“你希望我變嗎?”
她側過來,頗為仔細的在我臉上尋找著什麼。
“不,還是不變的好。我更習慣你一直以來的樣子。”
“明白,不變就是了。”
話語暫時停滯下來。我們默默地看著眼前的風景,想著各自的,以及彼此的心事。
6
這裡有很多高高的建築,但沒有哪裡能比得上這裡。
螺旋而上的樓梯,最終通向的是一個碩大的枯敗花園。已經沒有了光彩的向日葵,早就找不到陽光的方位,只能低垂著頂端的花束,痴迷於地表的塵埃。
早就說了,這裡只有月亮。而天空之上只有宇宙,兩者合為一體,只留下星辰的光輝照耀萬物。
我在這花園一側的圍欄處停下腳步,遠眺那片城市盡頭的長湖和山巒。一成不變的景色,我已經看了很多次。
我總是會回到這裡。每當我想回到過去看看的時候,我總是會來到這裡。
在這裡,天空的歸天空,大地的歸大地。
在這裡,現實性變得不那麼重要。我可以將那些東西統統拒之門內,在花園裡享受一絲平靜,和一成不變的風景。
而穿過花園,就是我能走的最後的距離。
那個人在最後盡頭的房間裡沉睡。在做怎樣的夢我猜不到,但是我明白一點:無論如何都不能去打攪她的夢境。
那一定是一個祥和的美夢,美到令人沉醉,即使已經知道那裡的每一寸場景都是虛幻,也不願意離開。為什麼要離開呢?畢竟夢境之外除了枯萎的現實,還有其他值得留戀的東西嗎?
不,就連現實本身都並不值得留戀。
夢境才是歸宿。夢境裡一切如舊。夢境裡,不用再離開,去往時間的前方。只需要留在這裡,留在這裡就好。
星辰下的鐘塔,即使不再敲響鐘聲,也依舊雋美的難以言說。
畢竟,能在清醒之中得到的只有毫無意義的價值。
7
她坐在我身邊,看著我再一次控制著電視裡的人物走進那個建築裡,空曠的教堂深處,一把椅子,一個人。
“還是這裡。”她說。
“是的。”我把手柄放下。人物於是站立在那裡,面對那把椅子,以及椅子上的人。
“為什麼呢?”她問。
“到這裡就可以了,到這裡就算是終點了。”
我說,似乎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時間是在這個點上停滯下來的,不前不後。那是在我們之間的那段隔絕的起點,也是最終不斷回望的終點。
“就不想再往前走一步?時間並不會一直停在這裡,時間總是滾滾向前。”她說著,眼睛裡似乎有什麼在流淌。
“那是這裡之外的事。時間滾滾向前,但這裡永遠都停在現在了。”我看著她,“無論怎麼回頭看,能看到的終點只有這裡。真正回不去的,才是往日一同走過的舊鄉。”
我們一同嘆氣,然後相視一笑。她把右眼中流出的淚水擦掉,我幫她拭去左眼的淚花。一切宛如夢境,我們在夢裡,清晰地看著彼此,分享著現在和逝去的曾經。我不需要清醒,我只需要記住這夢境,記住這裡的一切,記住我應該記住的所有。
“再抱抱我吧。”她說。
我把她攬入懷裡,溫暖、柔軟的身體,髮絲間淡淡香氣,頸後的香水味,以及她攬住我身體的雙手。
我在夢境的最深處,抱著她,久久的,久久的懷抱著來自舊日的夢。
直到一切消散,留下我獨自一人在座位上,重新面對清醒的世界。
8
小屋已經烈火熊熊,而現實或許千瘡百孔。
我看著燃燒的火焰,身體裡卻冷的像是寒冬。
善良的獵人啊。那姑娘說道。
善良?我想了想。不,這個詞並不適合我。
我走進小屋,走進那片火焰中。
夢結束了,不是嗎。下一次夢來臨的時候,還有多久呢?
算了。這個問題沒人知道如何回答。
我在火焰的包圍中,等待著。
在清醒的世界中或多或少能找到些許價值,但是我對此不感興趣。
我原地坐下,火焰開始蔓延,燃燒。
不要再重複那個已經被重複了太多次的話語了。
我不需要清醒,也不需要價值。
我只想回去看看。
再看一眼夢境,一眼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