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遇見羅芭是在艾略特的酒吧,我一個人喝了不少酒,轉頭看見她一個人坐在舞池燈光照不到角落裡哭泣。那時候我並不知道她剛剛報復了殺死自己的父母的惡魔,而時至今日我也仍不瞭解,她的眼淚是因痛苦還是愉悅而流。
哭泣的羅芭像凌亂襯衫下露出的一枚鮮紅的唇印,狼狽又放縱。我在IMC的時候曾聽那些當過獵人的士兵吹噓,說西伯利亞的邊境,有一種叫赤鹿的動物,極為聰明。在被獵人追捕的時候,赤鹿甚至會在他們面前跪下、流淚,以祈求憐憫。而此刻,我看著一滴淚珠從羅芭的眼角落下,卻覺得自己才是那個即將被捕獲的獵物——我的目光被它吸引,我的心靈為它主人的不幸而哀嘆。
我不由自主地靠近她,到了一個越界的距離。羅芭抬頭看我,她淚眼朦朧。我在她身邊坐下。
羅芭沒有說什麼。她哭泣時都很美麗,昏暗的燈光下,她起伏的肩胛好似遠山的青黛,在雲霧籠罩間露出優美的曲線。我僭越地輕輕拍打她的背部,隔著她材質柔軟的外衣,她飽滿的肌體像柚子果肉一樣飽滿多汁。誰會讓一位美人傷心至此呢?我漫無目的地想。我寬慰性地捏了捏羅芭的指尖,她抬頭望向我,她像一滴剔透的水珠一樣惹人垂涎。
我在這滴清水的倒影裡看見自己丑陋的影子,她美得令人生畏。
我拿來紙巾,給羅芭擦拭眼淚。她左手接過紙巾,空出的右手緊緊抓住我捏過她指尖的手,讓我想起初生的嬰兒,稚嫩的小手在空中胡亂揮舞,逮著什麼都像寶貝一樣抱住。羅芭的皮膚看起來也如嬰兒般細膩,但她的力氣可不小,足夠讓我這個老兵也感到驚訝。
“你捏疼我了。”我輕聲說。
羅芭愣了一下,在淚水中露出一個略帶歉意的笑容。
我問她,你怎麼了?她並不回答,只是停止了哭泣,小口吸氣。我說,你還好吧?羅芭還是沒有回答,只是看著我,說,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
“班加羅爾……你也可以叫我阿妮塔。”我說。
“謝謝你,阿妮塔。”羅芭擦乾了眼淚。她忽然下定決心似地站起身,“但我想我該走了,很抱歉打擾到你。”
我看著她窈窕的身影消失在人群裡。我的手背上還沾著她的淚水,我用大拇指把它撫平。即將失去她的身影的那一刻,我看見羅芭回頭,臉上露出一個勝者的微笑。我感到一陣幸福的暈眩。
在那之後,羅芭越來越頻繁地出現在我生活中時,我並不意外。她是一個有能力又有野心的女人,我也是,所以我們互相吸引,即便常有碰撞,也不影響我欣賞她。我逐漸瞭解到她所經歷過的那些,地獄般的噩夢,關於她早逝的雙親、惡魔似的敵人。羅芭並不傾訴這些,她只是會講一些寓言性的故事,比如人們數著綿羊入睡,代價是那隻在他們腦海裡奔跑的綿羊永遠都無法入眠。我覺得這相當有趣。
在即將出發去奧林匹斯前,羅芭約我晚上一起喝一杯,我欣然同意。我們坐在酒店最高一層的房間裡,羅芭向來喜歡高高在上的感覺。她給我倒了一杯香檳,我識趣地沒問她是從哪兒搞來這麼好的酒。淺黃的酒液中細密的泡沫向上湧起,在接觸到空氣的一瞬間爆開,釋放出迷人的酒香。
我盯著那些泡沫,假想那是我還在IMC的時候常射擊的移動標靶。羅芭卻不知道我不合時宜的回憶,她看著我,說,看這些泡沫,多麼美麗,多麼自由。
我不經笑了笑:“羅芭,你的腦海裡總是有那麼多和這些泡沫一樣的幻想。”
“那你一定是其中最美麗的那顆爆裂時的火光。”她說。
我不由地屏住呼吸看向她。羅芭總是這麼美麗,這麼的……令人惱火。她實在是太過迷人,以至於我有時分不清她到底是在同我調情,還是對每一位她感興趣的獵物都這樣嫻熟。我不該這麼想她,既不禮貌也不剋制,但我忍不住過度分析她——我太愛她了。有時候我甚至懷疑,我是否是在她身上看見了傑奇的影子。我的哥哥那麼包容我、關心我,最重要的是,愛我……我並不知道羅芭是隻滿足了前兩點,還是和傑奇一樣對我而言至關重要。
羅芭可能看出了我眼中的懷疑,但並沒有說什麼,只是微笑,而後舉起酒杯。我看見她小臂上的紋身,一支頹靡的玫瑰,在她細膩的皮膚上好像一個猩紅的傷口。這樣的傷痕和她過去的經歷一樣,並不損害她的美麗,反而為她添加了幾分真實的存在。是的……她至少現在就在我面前,她在這兒,她是真實的……
我情不自禁地去觸碰她的紋身,併為那略為粗糙的觸感驚訝。羅芭一動不動,還是微笑地看著我,縱容我撫摸她的肌膚。我看到她的表情,想起那個相遇的夜晚,她在哭泣,但她依舊美麗。我早該知道的,沒有人能在痛哭時保持美麗,羅芭也是,況且她早就學會用痛苦來裝飾自己了。
“……你設下了一個圈套,羅。”我說,“你用一場表演來吸引我的注意,然後像你無數次做過的那樣,從我這裡偷走一些東西。”
“如果我說是的,阿妮塔,”她看著我的眼睛,“你會就此不再愛我了麼?”
“不會。”
“那麼是的。”
我幾乎想吻她。她狡黠地笑著,像一隻狐狸一樣,可愛得令人無法發怒。她搖晃著手裡的酒杯,並不介意我是否同她碰杯,自顧自地淺飲一口,在杯沿上留下一個鮮紅的唇印。
她就是那麼自私,她是個利己主義者,但我愛她,愛她的一切。
我不幸又幸福。
當羅芭喊出我在病房裡無意說的那句,“我和羅芭只是朋友”時,我知道一切都完了。奧林匹斯的致命病毒傷害的不只是我的軀體,還有我因為感情日益脆弱的神經。我試圖抓住她,不讓她離開,她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被我抓住的手,說,阿妮塔,我們會是好朋友的,但你真是無趣。
說完她推門離去。我感到被冒犯,卻提不起怒火。她的腳步極響極沉,好像她的身體正被沉甸甸的憤怒拖拽。我手足無措,不知道該用什麼去挽留她,也不知道該用什麼方式同她道歉。這種茫然最後成了一種羞怒,我甚至惡意地猜想是否她和今原香衣璃發生過什麼,以至於我們走到今天這副情景。
我為自己感到悲哀,繼而是無窮的孤獨。
在知道傑奇可能已經永遠離開我之後,我寄託了太多在羅芭身上。如今她走了,似乎再也不會回來,和我的哥哥一樣。
我想起那個殺人魔和我說過的東西。他說傑奇還活著,只是不能來找我,他還在某處等我。可笑的是,在尋找哥哥那麼多年之後,聽到他的消息,我第一個反應居然是,我和這個雜碎合作,羅芭會不會傷心。
我看見他亮黃色的、惡魔的眼睛,就在桌邊,看著我。他說羅芭找到的新的玩物,一個更年輕、更樂天的玩物……
我控制不住我心中的惡念。
或許我該和他合作,離開羅芭一段時間,也對我們倆都好。
那麼再見了,羅芭……
希望下次遇見你時,不是在酒吧,不是在某個房間。
或許我也該去紋個紋身,一些特別的東西,比如她的狼頭權杖。我要證明這一點,羅,並不是只有你擅長偷走別人的東西,你也並不是永遠能成功……
如果我們都覺得彼此有更重要的東西,那麼就各奔東西吧,羅。如果我還愛你,如果你也愛我,總有一天,我們會在泡沫爆裂的一剎那相遇。
#神來之作第十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