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呼——”
沉重的喘息聲中,老人彎腰拄著雙戟,緩緩將頭抬起。
仿若永恆的黃昏中,太陽懸掛在天際,向大地投來黯淡、微弱的光。
這些光落在遍地的屍骸上,也灑在老人仰起的臉上。
滿面的血汙和散亂的頭髮黏成一團,像一張裹屍布蓋住他的眼瞼,但透過些許孔隙,垂死的暮光似乎仍刺痛了他。
“好刺眼的太陽。”他忍不住閉眼。
於是他鬆開右手,將佈滿傷痕的掌輕輕抵在額頭,似在遮陽,又像打算抹一把臉。
附近的喊殺聲已停息,軍陣開始緩緩逼近。
意識到軍中好兒郎終究是死盡了,老人的白鬚同聲音一併微顫:
“此生所求,竟皆為空…”
“呼——呼——”
急促的喘息聲中,信使的頭從人群中探出。
"急報!急報!安國公臨戰突破,陣斬趙國大元帥,我軍大勝!"
“趙王遣使求和,願割十五城!”
消息一傳十十傳百,霎時間萬人空巷,舉國歡騰!
趙國侵擾邊境多年,時則劫掠百姓。此番大捷,便是一朝掃盡往日屈辱。
歡呼聲中,一道身影從皇宮掠出,穩穩落在城牆上。
正是受天子急詔、提前回國都覲見的安國公。
城牆上的男人負手看著眼前的盛景,虎目含笑,劍眉微揚,倏而想起出徵前妻子的囑託。於是他輕輕拍了下腦袋,趕緊命人拿來筆墨,又安排親衛悄悄回府上取來一塊牌匾,匆匆寫了幾筆後隨意斬出一劍——劍氣如刻刀掠過,四個大字於是被印在牌匾上:
家宅平安。
“這是…吾國、吾家的——平安鎮。”他這樣想。
……
夜色下的國都並不幽暗,因為沖天的火光照亮了這座城市。本是宵禁之時,大街上卻擠滿劫掠的士兵,燒殺搶掠的噪聲喧囂不止。
大帥下了軍令,天亮之後要在這座城裡看見秩序,所以他們必須在夜色中抓緊狂歡。
熊熊燃燒的大火終究蔓延到了大宅門前,一塊碩大的牌匾再也支撐不住,沉沉地向下墜落,重重地磕在臺階上後猛地彈起,勉強在空中轉了半圈,最終還是無力地癱倒在街道上。
“轟隆!轟隆!轟隆!”
一匹戰馬疾馳而過,似悶雷轟鳴,隨意將路上的牌匾一腳踏碎。
“砰!”
巨大的聲響與迸碎的木屑一同飛出,讓騎馬的軍士倏然一驚。於是他勒住韁繩,伸著脖子將頭努力往下探,這才看明白被踩碎的是一塊牌匾。可惜夜裡眼神不好,他皺著眉頭盯了半天也沒看清上面寫的是什麼。
正巧一簇火焰從屋簷濺落,照亮了漆黑的牌匾。
他終於看清了那四個字,愣了一瞬,而後緊皺的眉頭舒展開來,咧著嘴笑罵了幾句。
帶著幾聲嗤笑,士兵夾了夾馬腹,快步追趕仍在收刮的隊伍。
身後濃濃的煙霧裡,只有木屑和火光還在翻騰。
“呼——呼——”
稚嫩的喘息聲中,幼童蹦蹦跳跳,將頭伸到桌前。
“爺爺爺爺!你在幹什麼呀?”
男孩睜著烏黑明亮的眼睛,滿臉好奇,仰起頭看著正在蘸墨的老人。
見爺爺不說話,他的小手不自覺地抓住對方的衣角,輕輕晃了晃。
“爹,您就別逗他了,瞧把他急得!”
一陣爽朗笑聲伴隨著有力的腳步闖進書房,陽光正好灑在青年的臉上,襯得他愈發挺拔。難怪旁人總說,這位將軍和他父親年輕時一般俊美非凡,不似軍中糙漢。
老人終於破功,臉上的威嚴再也繃不住。他隨手把筆一放,抱起孫子,咧嘴用鬍渣輕輕蹭了蹭孩子嬌嫩的臉蛋。隨後掏出一個小物件,蹲下來細心地給他戴上。
男孩握著胸口掛著的小鐵塊思索片刻,恍然到:“喔!這是長命鎖,教書先生講過的!”他欣喜地把頭埋進老人的胸膛,用力地鑽了幾下:“謝謝爺爺!爺爺最好了!”
“哈哈哈哈哈哈!”
響亮的笑聲在屋子裡迴盪,而書桌上靜靜躺著一幅字:
長宜子孫。
……
烏鴉樹上啼,叫聲滲進了安國公府。
老人正在調閱軍報,他每天都會抽出時間來做這件事,這是非常重要的時刻。當他坐進書房裡,沒人敢打擾他。整個帝國的軍事狀態,便在這一份份措辭嚴格的軍報中,得以清晰具現。
“公爺,有一封急信…”有聲音不合時宜地響在門外。
往日嗓門洪亮的國公府大總管,今天卻不知為何沙啞了嗓子。
老人眉頭皺起。
管家黯然道:“是小公子的信。從前線寄來,走的是緊急信道。”
“拿進來。”他隨手把軍報放在一邊。
管家捧信而至。
信不長。
薄薄的一張紙,短短的幾行字,他看了很久。
長久的靜默裡,有長長的一聲嘆息。
老人終於把這張信紙疊起來,疊得齊齊整整,好好地放回了信封,又仔細地將這封信貼身收好。
他緩緩仰起頭:“可有衣物一併送回?”
管家嚅囁片刻,最終還是沒有開口。他默默低頭,雙手捧著一塊爛鐵。
那是一把被斬碎的長命鎖。
他想象中更長久的沉默並沒有出現,老人只是擺了擺手。
“立個衣冠冢,葬在他父親身旁。”
“咻!”
一支利箭襲來,筆直撞向老人的眉心。
尖銳的破空聲打破了這份短暫的、獨屬於他的寧靜,於是他嘆氣。
他用力抹了把臉,而後探出手。
這手臂是如此斑駁,竟像一節乾枯的朽木,眼看著就要被飛矢洞穿——
“咔擦。”
箭矢就這樣不容置疑地被他握在手中,一瞬間斷成兩截。
將斷箭隨手一扔,他再次握住紮在地上的大戟,而後開始挺直腰桿。
微微佝僂的身軀逐漸挺立,骨頭舒展而劈啪作響,他像太陽一般升起——
這一刻,年邁的將軍再次變得高大。
“我知國都已破!我知無力迴天!”煞氣飛揚,老將也開始嘶吼。
遠處的軍陣裡,年輕的君王按了按手,身旁躁動喧鬧的士卒們立刻緘默。
他溫和地看著殘陽下的身影:“為何不降?許你侯爵之位。”
老將卻只呵然一聲,而後閉眼緩緩道:
“先帝遺命,千萬要等,要等唐國衰弱之時……”
“高祖建國,至今共計三百一十九年。文帝中興,至今共計一百八十一年。先帝遇刺之後,又七十九年。每一年我都數著過,每一天我都在等第二天。但我為這個國家等了多久…….”
他抬眸。
那蒼老的耷拉的眼皮,像是一道拉起來的閘!
他皺褶堆疊的眼皮之下,是一對驟然亮起的金色的眼睛,擁有極致的燦爛與輝煌。
眼中金光爆射,仿若破閘而出的潮水,朝著所有人洶湧咆哮!
這一眼彷彿盯住了所有打量他的人:“你們數得清嗎?!”
但他們要如何數得清呢?歷史皆陳跡也。
這一刻獵獵狂風,振衣作響。這一刻磅礴氣勢,充天塞地。
這一刻老將那獨立屍山的身影,竟比大地更遼闊,比天穹更高遠。
天子的表情依舊溫和,他像一塊玉石安然矗立。可他的眼眸中分明有冷光流轉:
“霸國之爭,向來如此。”
於是軍陣列齊,如同一群漆黑猛獸,朝著前方的原野放肆狂奔。
鬚髮皆白的老將提著駭人的雙戟,躍下屍山,殺進萬軍!
他的身影如此高大,就如當初雙肩撐起國家一般頂天立地——
“大宋安國公在此,誰與我決死!?”
……
兵煞收斂,人潮散開,天子緩步走出。
面前的高大身軀已然千瘡百孔,無數兵刃凝固在這具“屍體”上。
但老將竟不肯死!
他怒目圓睜,瞪著這位君王。
年輕君王並未因此折損尊貴, 反而親自伸手,為他闔上雙眼。
但老將仍不肯死!
周圍士卒終於也動容,幾位將軍眼神複雜欲言又止。
幸而天子最終還是開口:
“自今日起,我大唐將待宋人如國民,視宋地同國土。”
“宋人,贏得了我們的尊重。”
年輕的君王轉身離去,聲音卻如此溫和。
身後,那張咬牙切齒的臉倏然緩和,白眉也舒展開,叫這位老人顯得安詳。
他的眼皮終於緩緩合上,像一張落下的帷幕。矗立的身軀轟然倒塌,而後散作齏粉。
有風吹過,帶走幾縷呢喃:
“此生所求,未皆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