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良良良良……”
我放下鋤頭,擦了把臉上的汗,抬頭向聲音的方向望去。
穗穗懷裡抱著個鼓鼓囊囊的麻袋,跑起來一顛一顛的,也不知道里面裝了什麼寶貝。
遠遠看去,只見一個小小的身影抱著大大的袋子,一蹦一蹦地向我跑來。
好溫馨的場景。
我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揚。
那日在洛陽,我險些弄丟了你。
拿到你交給小二的荷包的那一刻,我如遭雷擊。
往事像跑馬燈一樣在我腦海中一幕幕放映,最終定格在那一雙眼睛上。
……
崇禎元年,我和舌頭劫住了一個外鄉人。
我從樹後越出,手起一刀,捅進了那個男人的肚子。
為了防止他喊出聲引來不必要的麻煩,我另一隻手死死捂住他的嘴巴。
他倒下的時候,我看見了他的眼睛。
那個眼神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痛苦、恐懼、絕望、以及哀求。
我清清楚楚看到他眼中的希望一點點消失。
那個眼神刺痛了我,我意識到自己可能殺了一個不該殺的人。
可開弓沒有回頭箭。
我默默轉過頭,用他頭上的草帽遮住了他的臉。
逐漸,嗚咽聲越來越小,男人倒在了血泊之中。
我輕輕移開了草帽。
他的臉上有兩行淚水。
……
我和舌頭草草埋下了那個男人。
站在小小土丘前,我看著手中的荷包出神。
上面繡著一個淺淺的“安”字。
刺繡的手法很笨拙,字也刺地歪歪扭扭的,應該是出於哪個小娃子的手筆。
不值什麼錢的東西。
我的第一反應是這個。
但神使鬼差,我還是把它收進了我的口袋。
……
天啟三年秋。
那一年“年成”特別不好,半年也沒堵住幾隻羊。迫不得已,我當掉了一部分行李。
其中就包括那隻荷包。
……
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找到那個荷包的。路上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難 恐怕只有你自己清楚了。
我只知道我終於知道了你的秘密。
我發瘋了一般地尋找,最後只找到了湖邊的一串小小的腳印。
和我給你買的那雙繡花鞋。
我呆住了。
我跪倒在蘆葦蕩中,兩行淚水從我臉頰淌下。
我用雙手捂住了臉。
滿穗……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但此刻再說這些已是枉然。
我以為我再也無法贖罪了,顫抖著,我拔出了腰間的短劍。
正當我要以死謝罪時,我聽見了遠處有人似乎在叫我。
絕望中回頭,卻是昨日搶劫我和穗穗的那個乞丐。
他懷中抱著一個小小的身影。
我愣了那麼一剎,隨後慌不擇路地奔向他。
那乞丐見我瘋癲的模樣嚇了一跳,隨後結結巴巴地說了一堆什麼“看見你掉進湖裡然後就把你撈上來了”一類的話。
我無心再聽他嘟囔了些什麼,忙不迭地接過來你。
你雙目輕閉,嘴角卻是輕輕上揚,似是做到了什麼開心的事。
我當然知道你為什麼開心了。
你的報復差一點就成功了。
不見,就是你對我最溫柔而殘忍的報復。
我手顫抖著探向你的鼻息。
鼻息尚存,輕微卻平穩。
懸著的心終於落下。
我猛然抬頭,給那個乞丐又嚇了一跳。
不等他反應過來,我突然普通跪下,對他使勁磕了一個響頭。
那乞丐趕忙躲到一邊。
結結巴巴好一會兒,他才說出完整的一句話。
“昨個我用你給俺娃的錢買了一個餅,終於讓娃吃飽了回肚子。今兒早俺轉到這邊就見你的娃子掉進水裡哩。俺尋思著恁爺倆人都不錯,就下去給這女娃撈上來哩。好人不該得惡果嘞。”
我當然不會解釋你是自己跳湖的。
也不會解釋其實你不是我的崽崽。
我只聽見了那句“好人不該得惡果嘞”。
淚水奪眶而出。
我是好人嗎?
顯然不是。
但僅僅因為昨日小小的善舉,今日才有這樣的巧合,這樣的奇蹟。
我心中的堅冰逐漸化開了。
爹,我錯了。
原來哪怕亂世,也依然有人心存樸素的善良。
我不想再為狼了。
我已經犯下不少罪孽了。
往後餘生,請讓我贖罪罷。
……
我送別了乞丐。
臨別前,我特意去集市上買了三隻燒雞來道謝。
小乞丐聞見了香氣,眼睛直勾勾盯住燒雞,口水幾乎要淌在地上了。
得了燒雞,三個人千恩萬謝地走了。
我目送他們離開,默默不語。
明明是我該道謝的,最後反而是他們來謝的我。
我不知道此一別,他們的命運如何,只能在心中默默祝願。
最後我看向了懷中的你。
可能是路途勞累加之冰冷的湖水激住了,你的額頭微燙,似是有點發熱。你還是沒有醒過來,但是鼻息更加平穩了,就像是剛剛睡著了一樣。
我把你抱回了客棧。
這一次沒有再扭捏,我輕輕褪去你身上溼透的衣物,接來了盆熱水,用毛巾細細地給你擦了一遍。
最後,我把光溜溜的你抱上了床,慢慢給你蓋上了被子。
想了想,我把腰刀解下,放在了你的手心裡。我則在床邊坐下。
我罪孽在身,是生是死全由你定奪。
……
夜裡我迷迷糊糊睡著了。突然聽見床上悉悉率率有動靜傳來,睏意猛然消失。
我坐直了身子,見你緩緩睜開了眼。
見我在邊,你明顯愣住了神。
我把發生的事都告訴了你,期間我一直盯著你的眼睛。
你眼神不斷變化。
待我講完後,你還是舉起了刀。
我豁然一笑。
也是,殺父之仇,怎能輕易放下。
我閉上了眼,等待刀的落下。
久久,卻不見刀子的動靜,反而聽到了你的嗚咽。
我睜開了眼。
你緊緊裹著被子,手中的刀不知道什麼時候掉在了床邊。豆大的淚滴從你臉頰落下。
……
最終你還是沒有下去手。
你原諒我了嗎?
我不清楚。
但無論如何,良的這條性命都是滿穗的。
滿穗可以隨時取走。
……
我們在洛陽又逗留了兩日。
我把自己心中所想都告訴了你。
你也從一開始沉默不語到後來開始慢慢與我搭話。
“小崽子”
“嗯?”
“……你能給我個機會嗎,我想用餘下半生贖罪。”
“……”
你半晌沒有接話。
我有些失望,以為你心中還是有過節。
“好。”
你突然答話了。
我難以置信地抬起頭,隨後緊緊抱住了你。
“但是你以後不許再幹回老本行了。”
“一定!”
……
我們離開了洛陽。
我本準備去投奔鳶的。
但路上突然聽聞李闖將打下了一片地盤,已經站穩了腳跟。
我隨即改變主意,帶著你去投奔了李闖將。
向他說明了來意,李闖將倒也是豪爽之人,當即就給了你我良田十畝。
不多,但是夠你我生活了。
我拿起了鋤頭,和當地的農家學起了耕地。
……
很快,你跑到了我的近前。
“良良良良良……”
嗯?
聲音怎麼慌慌張張的?
我向你背後看去,笑容僵在了我的臉上。
“跑哇!”
我扔了鋤頭,一把橫抱起你,撒開丫子朝家的方向狂奔。
身後還追著一群蜜蜂。
……
好不容易進了屋,把蜂群堵在了屋外。
“呼”
我長出了一口氣,隨後有些責怪地看著小崽子。
“怎搞的,惹了蜂群,快讓我看看蟄住沒有?”
我捋起小崽子的袖子就開始檢查。
“沒有啦,良爺快看我我採來了什麼!”
我朝那個大口袋裡瞅去,是兩個大蜂巢。
“看良爺這幾日辛苦,我特地採來的,給良爺改善伙食!”
小崽子一臉得意。
我有些感動,又有些心疼,摸了摸她的腦袋。
“不是讓你去村邊採些野菜就回來嗎,怎麼去惹了蜂群。要是被蟄住了可咋整。”
看到她腦袋耷拉了下來,我話鋒一轉。
“不過呢,這回穗穗表現不錯,今天中午我便切了蜂糕,咱倆過過嘴癮!”
小崽子呼地抬起了頭,笑了起來。
陽光下,你笑靨如花。
“滿穗”
“嗯?”
“可以不要離開我嗎?”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