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接這些OFFER 3000的違約金對於大企業來說不過灑灑水,可對我來說……太貴了。
小茶
去年再見小茶時,我已認不太出來模樣。小茶染了一頭翡翠綠,想襯托一下面色,可黑眼圈太重,我只覺得她變得滄桑了許多,且總是話說著說著,對著斜下方發愣。我問小茶你怎麼了,她抬起頭又恢復回微笑,說想起難過的事。
此前她在鄭州當地一家自媒體公司做直播帶貨,工作內容就是對著鏡頭介紹產品並且呼籲直播間的人們購買,小茶覺得這工作缺乏技術含量,領導反而覺得小茶不會來事。小茶編導出身,普通話十分標準,帶貨時也十分認真地記著臺本去介紹產品,領導卻嫌棄小茶太有書生氣。
“你不行,你跟著組裡的大哥多學學,他多會啊,說得多有感情啊?”小茶回憶道,“那大哥中學畢業,沒啥文化,鄉音可重,直播間進來人就一口哥一口姐的。”她覺得這裡不是她的歸宿,但是一時半會也沒找到下家,索性就先幹著。
可哪知這家公司是騙子公司,一直昧著良心恰爛錢,買數據作假欺騙甲方,騙粉絲購買劣質雜牌化妝品,鉚足了勁做營銷。“這種公司都是賺一波錢就跑,我都不敢往簡歷上寫我這段經歷。”
我問小茶,“既然你名牌大學出身,還是編導專業,就業面還是挺廣的吧?沒必要囿於這小小的一片地。”小茶說她認為家庭更重要,才在鄭州找的工作,哪怕鄭州是互聯網荒漠。
小茶是單親家庭,捨不得在鄭州的媽媽,“我媽把我拉扯這麼大太不容易,今年我爸又死了,我們拿了點錢,但是肯定不夠花。”小茶表示她不得不工作了,考研有考慮,但是又放棄了,“媽媽快退休了,家裡沒錢,我必須去賺錢,我不想再折磨她了。”
和小茶有同樣理由的人有許多,鄭州離家近,北上廣深離家太遠,所以鄭州本地的互聯網大企業卷得一塌糊塗。“大企業的崗都是在一線城市大廠幹了幾年的人跳槽回來的,我有學歷但畢竟是應屆生,應屆生哪兒有經驗啊。”
小茶又感慨道:“話說回來,我不覺得自己是個多麼重感情的人,我沒有珍視的人,也沒人珍視我,只有在鄭州,在媽媽身邊,我才有了我。”
“不要誤會啊,不是愚孝,只是感慨一下我有一個好媽媽,如果外地有機會我還是會去考慮去把握的,我媽媽也支持我。”
煎熬
因為鄭州的就業環境實在不太好,小茶打算去大城市攢攢經驗。在辭掉在鄭州的自媒體工作後,小茶來到北京進了一家遊戲發行大廠實習,做某即將上線手遊的運營,她最大的感受是“北京太好了,比河南好太多”,好在讓她擁有了作為一名腦力勞動者應該有的尊嚴。
常言遊戲行業卷,遊戲行業加班多,小茶卻覺得遊戲行業十分“人性化”。
小茶回憶道:“在鄭州時一天要上十幾個小時班,從中午十二點上到次日凌晨,並且工作壓力大。”小茶在自媒體公司剛入職時並沒接受系統化的培訓,一切要靠自己“悟”,“悟”不出來領導會認為你能力不行。
“悟”就是給你一個臺本,學會說帶貨詞,學會培養自己的“節目感”,組裡的前輩在鏡頭前帶著貨,小茶默默在一旁做助理,並學習帶貨的技巧。在公司裡,辱罵是常有的事,小茶的研究生師姐拿著四五千工資,對這一切早就習以為常。
小茶回憶道,不僅有壓榨,還有明目張膽的性騷擾,她無法想象這是新興行業的公司,自己沒法擁有作為勞動者的價值。
而來到北京發行大廠,小茶終於可以過上正常的上班生活。早上十點打卡,可以九點起床,來到公司也沒人催你工作,泡上一杯咖啡,看看後臺數據,中午吃完飯水水群睡到兩點半,七點就走了,項目組也沒人加班。
小茶有些哭笑不得,“要不是來大城市看兩眼,我還不知道在鄭州過的是什麼地獄生活。”小茶作為一個老二次元,喜歡遊戲公司的環境喜歡到不得了,“扁平化管理,有什麼事都能直接跟領導說,同事也都奇奇怪怪的,喜歡宅系文化。”
小茶想,既然先不在鄭州工作,那就做她喜歡的,她喜歡遊戲喜歡二次元,那就去與這些相關的公司。
彼時的小茶忙到分不清日期,假日當工作日,醒來好一會兒對著手機直髮愣。她也顧不得洗漱,打開電腦,開始寫開題報告——小茶的導師十分嚴格,叫小茶把開題報告改了又改,總是不滿意。小茶的導師長得很像章子怡,沒想到表面溫柔,對學生是如此嚴厲。
在等開題報告反饋的時候,小茶也在積極準備秋招,拿了七八個offer,可是小茶一個都不敢接。小茶表示這些offer都是傳統行業的,她一點都不喜歡傳統行業,“在傳統行業能做什麼呢?做做簡單的視頻,幫領導拍拍照,沒有任何深度,我感覺人生會被浪費掉。”
“如果不是遊戲行業,那就沒有意義。”小茶十分堅定。
我問小茶,“既然你拿了offer又不要,你為什麼要準備這些公司,這些崗位的筆試和麵試呢?有必要嗎?”小茶說她在發行大廠的轉正不一定能過,今年行情不好,先找找保底,可保底都有接受時限,“看著offer過了期失了效,我心裡也不好過。”小茶痛苦地回憶道,那段時間她總是失眠,第二天上班睜不開眼,好在公司裡大家都摸魚,沒人管她。
我建議小茶要不先把offer接下來,小茶說3000違約金太貴了,我說眼光長遠來看,3000換個保底,幹你這行的3000隨便賺。小茶無奈道:“家裡還負著債,我媽一個月養老金就3000,我也想換,但真的不敢換。”
適逢小茶所在的項目上線,上線前一天小茶的mentor被裁掉。“我所在的模塊現在就一個人,自己對自己負責,沒有人驗收我的成果。”
“主運呢?”
“現在公司一直在裁員,說不定下一個就是主運了,大家都自身難保,他哪有閒工夫管我。”
如小茶所說,在項目上線一個月後,主運被裁掉,小茶在公司徹底自由,沒人管她,她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走。“其實我們項目還行,賺了不少錢,可跟我一個實習生又有什麼關係。”同事們都在上班時間下樓去抽菸,小茶癱在工位椅上,注視著天花板,思考她將來的命運。
她自嘲道:“我這經歷真是難得,一個實習生負責這麼多,還是新上線的遊戲……”
小茶的事發生在成百上千的同屆生身上,這年校招行情實在是不好,在拿到發行大廠實習offer的同時,她也進了B站某運營崗的終面,“終面聊得不錯,他叫我之後等hr的消息。”小茶在北京髮型大廠實習了三個月,依舊沒能等到消息。
同樣的事還發生在一位叫小葉的女遊戲策劃身上。
當時小葉面試北京某老牌上市移動遊戲公司,憑藉自己出色的遊戲理解順利到達終面,可根據葉小芸回憶道,當她說出期望薪資一年18萬時,又有點後悔,“好歹也是大廠的數值策劃誒,我是不是要低了?”小葉跟朋友們抱怨道,“今年行情差,也不敢多要。”
原本以為幾天內就能斬獲offer的小葉,等了一個星期還沒能等到消息,便去問hr。“最近疫情,流程變慢了,理解一下。”“部門的xxx出差了,得再緩緩。”剛開始還有解釋,後來只有無盡的沉默,小葉也不去問了,“我可能把遊戲行業想得太簡單了。”
某天,小葉突然情緒崩潰,“哈哈哈,他是怎麼敢只要8千的?8千?真是為了找一份工作底線都不要了!”她跟幾個朋友不停抱怨著,“8千,什麼8千?”大家都很疑惑。
小葉解釋道:“是那個廠子,原來不是有事,而是在排序。我本來覺得我數值策劃一年要18萬已經算低了,沒想到有個人只要一個月8千!在北京!還是大廠!一個月8千!”小葉沒辦法接受這個事實,她每天在學校做實驗與跟老闆開會,心裡只想著offer什麼時候能發下來,度日如年,睡覺都缺了力氣,玩遊戲也失了心情,殊不知offer已悄悄向她告別。
“他們根本給不起我一年18萬……給不起就直說嘛,老釣著我幹嘛,噁心不噁心啊,原來我是個備胎。”那天開始小葉看起了這家廠的財報和股票,碰見同是應屆生的便勸道,“別去,別去,這家要涼了,你看這數據一年不如一年……”小葉看到那個要了8千的應屆生主動在網上分享自己的求職經歷,從面試到拿下offer只用了4天。
糾結
經過十月的瘋狂加班,十一月小茶的狀態已經不太對勁,走在路上忽然就摔了,腦子暈乎乎地,覺得天黑下來。坐在地上好一陣子,她才清醒過來,而旁邊行人匆匆沒人幫助她,“感覺自己被社會拋棄了。”小茶覺得自己很孤獨,B站hr不回她,實習崗的hr也不能保證是否可以轉正,學校那邊依舊在被導師拷打。
小茶決定緩一緩,回鄭州,給自己一點放鬆的時間。我調侃道:“你之前說在鄭州過的就是牛馬生活,可你離開了沒幾個月又要回去。”小茶說她那家公司裁了幾百個人,人人自危,她決定放棄這份工作,不再考慮轉正相關的事宜。
“而且我也不是突發奇想,我今年真是經歷太多,父親去世,又有親戚來爭遺產,自己患上了輕度抑鬱。”
“高學歷人才誰不想潤出河南?好吧,如果我算高學歷人才的話,不是這麼多事一起壓過來,我是不會選擇回河南的。真的,在河南太憋屈了。”
“在這種環境下,有什麼前途可言?”
回鄭州後小茶輕鬆了不少,手頭的事只有秋招和準備考公。友人們都不太理解考公這種行為,對他們來說,進入遊戲行業或進入二次元公司才能感受到空氣的自由與香甜,而進了體制這輩子一眼望到頭,人都會喪失掉幹勁。
小茶卻看得很開,“雖然不能做我喜歡的事業,氛圍並不自由,但是我可以將生活和工作徹底分開,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
“比如有的遊戲策劃,上班上久了,反而喪失了對遊戲的熱愛對遊戲的興趣,那不好。”
年前小茶拿到了南方某遊戲中廠的買量崗offer,買量跟小茶之前的經歷較為對口,小茶卻高興不太起來。
“買量能有什麼前途啊,這還不如公務員呢,去做買量這輩子不也到頭了嗎?”而且小茶覺得,運營發行類崗位和研發類崗位一樣,都趨於不穩定,在北京的經歷給她留下了心理陰影。
春初小茶考公初試第一名進面,我再見小茶發現小茶精氣神好了許多,雖然總是在社交平臺上發著喪氣話,但也好過在北京時半步昇天的體虛狀。而在成功考上公務員後,小茶不得不做出最後的抉擇——進入體制,還是進入遊戲行業。
我還想勸小茶對遊戲行業抱有信心,但小茶已經做好覺悟。
“老哥,這是公務員考試誒,就我手上的offer跟公務員比,值得。”
“雖然不在鄭州,但是離鄭州這麼近,我可以把媽媽接過來一起住,白天上班晚上陪媽媽做飯,打打遊戲剪剪視頻。”
我說確實,還是陪媽媽好。她繼續說道:“這兩年的情況你又不是不知道,今年的校招把人變成鬼,我呢,還是老老實實當一名遊戲玩家。”
小茶身邊有許多遊戲行業的朋友,她見過了不少放應聘者鴿子、裁應屆生和毀offer的例子,已宛如驚弓之鳥。都說宇宙的盡頭是考公,小茶也堅定選擇了自己的人生道路。
堅定……不,不算堅定。對於小茶來說,堅定是因為她沒得選,那個b站運營崗的工作內容她特喜歡,但是晾了她兩個月,最後也沒消息。
“如果b站現在願意給我發offer,我願意馬上放棄去當公務員。”
未能實現的貴婦生活
小茶在來北京前和男友分了手,因為家境太過懸殊。小茶是單親貧困家庭,男方(以下簡稱小Q)是河北的富二代,家境優渥,此前和小茶是校友關係。據小茶所說,她對遊戲行業有意向也是受前男友小Q的影響,小Q有多段大廠策劃經歷,夢想在遊戲行業幹出一番名堂。
小茶覺得家境懸殊的人不可能在一起,兩個人一定得門當戶對。
“社會上層的人很難理解下層人的苦難。”小茶大二在電視臺實習時,曾無數次見過求救的人,跪在地上哭天喊地,不住地磕頭,把血都磕成烏黑色,亦或者是在門口鋪幾摞樹枝當床的孤兒。“小Q理解不了,我也感覺我融入不了富人的生活,如果和他在一起,做一名貴婦,我也就沒有了我。”
小茶總是把許多傷心事埋在心底深處,因為她想做自己的偶像,生活已經很困難了,擺出笑容才是良策。小茶是一名資深宅女,個人主頁上有許多自己的cos照,算得上宅男女神,元氣又健談。大一大二時她還參與過校園偶像計劃,在舞臺上唱唱跳跳,這番光景吸引到了小Q。
在父親去世,母親臨近退休時,小茶開始思考和小Q的未來,後毅然決定分手。小茶覺得長痛不如短痛,
小茶在北京實習時,也有類似的窘境。午休時本地同事約她去吃飯,人均四五十的館子對小茶來說簡直是天價,“我也不好意思說我沒錢,都是實習生,人家家裡有錢。”小茶只能找理由拒絕掉,久而久之,同事們也都很自覺不找小茶去吃飯。
當然小茶也不屬於極端節儉那一掛,碰見自己喜歡的東西,咬咬牙也會買
小茶發現身邊的同行們家境普遍不錯,家境好學歷高意味眼界開闊思維開闊,“比起他們我只是沾了互聯網的光,很多人都不知道遊戲行業是幹嘛的,這是個充滿信息差的時代。”小茶說她有認識的美術學院的校友,讀了四年大學,發現出來找不到工作,“他們慘多了,學校教的跟社會上需要的差太遠,也沒人告訴他們應該怎麼做。”
“我來北京像個土包子,我啥都不知道,感覺身邊的人啥都知道。”
我問小茶那你之前想那麼多,實習攢經驗,到處找工作,你現在反而當公務員了,會不會覺得時間浪費掉了?
小茶回答道:“其實我也不知道我之前都在幹些啥,但我現在覺得平平淡淡才是真。”
後記
2023遊戲行業應屆生紀實共五篇,這是第四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