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原子之心》用一款風格詭奇的預告吸引了全世界玩家的眼球。伴著一支經典蘇聯舞曲《疲憊的太陽》，來自莫斯科的工作室Mundfish為我們展示了一個衰落的烏托邦。漫山遍野的駭人機器和粗獷張揚的長槍短炮令人血脈僨張，從那以後我們便期待著一部俄國風情的《生化奇兵》亦或是平行宇宙的《潛行者》。
《原子之心》註定像常見的東歐獨立開發者作品一樣，在機制設計和優化兼容等方面盡顯不近人情的笨拙作風；但受夠了主流3A大作的玩家對別具一格的異域小品永遠保持著無限熱情。
可惜的是，Mundfish似乎將全部精力都傾注在了徒有其表的美術風格上，遊戲正式發售所帶來的爭議也讓這個神秘的團隊變成了輿論抨擊的焦點。
在戰火席捲東歐的黑土地之前，Mundfish 就通過資方 GEM Capital 和 Gaijin Entertainment 的協助將工作室轉移到了寡頭的避稅天堂塞浦路斯。熱愛模擬駕駛的玩家自然熟悉《戰爭雷霆》的開發商Gaijin，這家俄羅斯遊戲公司和軍工產業的藕斷絲連早已不是秘密，但GEM Capital 的創始人安納託利·帕利伊（Anatoliy Paliy）才是各家媒體集火的對象。
帕利伊曾擔任國有天然氣企業俄羅斯天然氣工業股份公司（Gazprom）的高管，牽扯到命脈產業的爭論可無法通過一紙告示輕鬆解決。當《潛行者》新作的開發人員在泥濘中捐軀時，他們的同行卻能夠在地中海小島上安穩迎來遊戲發售，也難怪Mundfish被推上了風口浪尖。
不過Mundfish決心徹底避開這灘渾水。他們在Twitter上模稜兩可地表示，絕不縱容蘊含仇恨、歧視、暴力，含有攻擊性或威脅性的語言，甚至直接拉黑了詢問戰爭話題的外媒The Gamer記者。看起來這家公司貫徹了明哲保身的智慧，拒絕在輿論漩渦中袒露絲毫立場。
既然如此，陷入《霍格沃茨之遺》式的抵制迷思似乎是庸人自擾，我們應該將關注點聚焦在《原子之心》本身才對。不過很遺憾，這部處處透露出割裂感的尷尬作品理應“遭受”發售首日就被納入Xbox Game Pass訂閱服務的待遇。比起精心打磨遊戲，Mundfish更擅長的是製造話題和定點營銷。抵制與否永遠是個人選擇，兩害相權的難題永遠存在。而我想提供的觀點，只與遊戲本身的不盡人意有關。
就從頭說起吧。主人公一登場便是穿行於鳥語花香的筒子樓社區中，機器僕人把市民們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條。在進入一棟神似莫斯科大學主樓或藝術家公寓的壯觀建築並領取任務後，主角乘坐飛車一覽這座天空城的宏偉全貌。
遊戲開場近乎是對《生化奇兵：無限》的像素級復刻，但比起肯·列文在哥倫比亞的倒錯世界中完成的諷刺，Mundfish的目標似乎無比曖昧。在長達半小時的步行模擬體驗中，玩家沒有接觸到任何基本的機制介紹或敘事演出，整段流程僅僅是在展示五十年代蘇聯的另一種可能性。街頭巷尾的笑聲只屬於白人兒童？沒關係，這座天空城保證免費汽水全民共享；哥倫比亞是美國例外論的呈現？別擔心，工人烏托邦已是強制雙休的夢幻天堂。
《無限》無情地諷刺了美國例外論和種族主義，《原子之心》的批判對象似乎只是官僚害蟲
所有架空歷史作品中從不缺席的反思與警示在《原子之心》中不見蹤影，Mundfish滿足於向玩家拋出諸如“德意志加盟共和國”和“按需分配”的狗哨信息，滿足特定需求的同時也直接透支了這個奇想世界的全部潛力。紅旗招展的主題樂園自有魅力，但這是一部主打風格化的小規模作品難以承擔的奢侈。3A工作室自然有搭建一個世界的魄力，Mundfish竭力實現的卻只是一塊滿足癖好的佈景。
開場其實可以處理得再剋制一些
作品的“徒有其表”當然也呈現在其他地方，創作者引以為傲的美術風格便是重災區。極簡主義UI與所謂“原子朋克”美學的格格不入只是見仁見智的切入點，真正致命之處在於《原子之心》似乎無法下定決心選擇這個世界的基調。
斯大林式新古典主義摩天樓是能夠喚醒過往輝煌的符號，神經植入物的廣告卻像是鐵幕彼端的現代主義大師喬治·尼爾森設計的原子鐘表；鉚釘外露的自動流水線和焊接拼湊的武器盡顯工業美學，豐滿婀娜的舞者機器人卻宛如來自《尼爾》系列的人造生命。
類似的突兀設計無處不在
甚至連開放世界的陳設都暴露出一種思路紊亂的貧乏氣質，稜角分明的冷硬雕像和繁雜怪異的構成主義設施散佈在白樺林的褐綠海洋中，就像是醉心於蘇聯美學但缺乏設計基礎的《城市：天際線》玩家在地圖上隨機建造了許多衛國戰爭勝利雕塑。
宏偉的大理石穹頂比起蘇式摩天樓更像是第三帝國建築師設想的日耳曼尼亞大圓頂，一如滿嘴粗話肌肉發達的主人公毫無克格勃軍人的氣質，不如說是從《狼穴》系列裡走出來的美軍海報男孩。Mundfish蜻蜓點水似地收集了所有爆款元素，最終背叛的卻恰恰是他們引以為傲的純正蘇聯美學。
我不知道在遊戲裡看到了多少座工人和集體農莊女工紀念碑
Mundfish極力縫合的架空蘇聯博取了足夠多的關注，但他們顯然理解“投其所好”不只需要滿足某種特定的烏托邦幻想。宣發素材裡鋪天蓋地的芭蕾舞機器人將戀物癖推向了極致，豐乳肥臀和女性特徵之間被劃上了赤裸裸的等於號，從不可言說的部位冒出的道具和武器也恰到好處地滿足了邪典電影式的視覺刺激。
獨立於“西方世界”之外的地位彷彿賜予了Mundfish免死金牌，他們不僅無意迎合所謂的平權表達，反將極具作者個人特色的癖好呈現得淋漓盡致。海量油管主播的reaction video再次證明這樣的元素依然可以征服多數玩家的慾望，畢竟這樣一款直言不諱的雄性主題遊戲似乎只應服務特定人群——“你們這些看到性化（sexualize）一切就感到不爽的社會正義鬥士本就無權上門找茬！”
稱呼色情冰箱為hooker）
從視覺風格到獵奇元素，Mundfish至少證明了他們深諳互聯網時代的營銷手腕。那麼遊戲體驗本身如何呢？我想已不用贅述。
3D化的益智解謎穿插於有限開放的線性關卡之間，套上血漿四濺的畫皮也無法遮掩其空洞本質；刻意模仿主流大作的射擊戰鬥和升級機制缺乏打磨，就像主角本身一樣毫無成長弧線：製造烏托邦的努力是為了奴役所有人的謎底早已不再新鮮，主人公只是完成任務般地戰勝了蘇維埃的敵人，卻無力阻止智能生命吞噬一切的野心。
自由意志的何去何從顯然不在Mundfish的思考範疇之內，這不正好完美影射了有關這款遊戲的全部爭議嗎？在遊戲中揶揄另一個國度的失業率只是表達自由，但我們可不想捲入什麼政治論戰：開發商沒有勇氣承擔社會層面的責任，卻還是扭捏地用必定會引發爭議的元素堆砌出了自己的作品。
說到底，《原子之心》就像是缺乏邏輯的黃粱一夢。聯盟往事通過無處不在的戀舊符號得以敘述，遊玩體驗卻無比雞肋。也許看到1980年莫斯科奧運會的logo化身頂尖研究所的符號就足以讓烏托邦愛好者心馳神往，作品也就完成了最初的願望吧。
《原子之心》當然無法與《生化奇兵》相提並論，因為比起拷問靈魂的銷魂城和哥倫比亞，架空蘇維埃的3826設施只是看上去很美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