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我們認識嗎?
岑桑
在我小時候的印象裡,父親的頭頂就是沒有頭髮的,只有幾根稀稀拉拉地圍在旁邊。母親說,那是倔的了,好好個腦袋,倔成個禿頭。小時候聽到這句話,我是要笑上好半天的。父親就坐在一旁,滿臉慍怒。父親是中學語文老師,他從不體罰學生但他會體罰我。字寫不好,罰;成績不好,罰;背不出古詩,罰。
那時我們住在教師小區的一樓,“高志新他爸打他了”是全院小朋友最精彩的節目。一次,他讓我背《行路難》,12句詩,被我背得七零八落。他生氣地問:“你到底有沒有用心?”我一不留神,回話時用了當時特別流行的詞。我說:“你變態啊,老師都沒讓背!”說完我就知道大事不妙。父親被那兩個字激得大發雷霆。按住我,用鋼尺猛抽。
12歲的我,沒自尊,沒臉皮,只有殺豬一樣的痛號。
中學時代,沒人不看漫畫,我也迷上了那些充斥著陰暗情節的作品。一次,我逃學去租書,正當我為借到最新一集的漫畫得意時,沒想到父親在我身後突然出現了。
那些東西徹底激怒了他,他抓起我的衣領,拳頭像雨點一樣落了下來。
然而那時的我早已在那些陰暗的漫畫裡,學會了不屑和冷漠。我冷冰冰地望著他,哈哈大笑。父親被我的反常嚇住了,他搖著我說:“你傻笑什麼?”而我卻直直地盯著他,一言不發。
那天回家後,母親見我臉色不對,小心地問:“志新,沒事吧?”
我能有什麼事呢?有事的,是我的父親。
考上了大學,終於可以到遠離北方的廣東去了。新生報到,我沒有讓父母去送,還振振有詞:“有你們送我的錢,都夠坐飛機了。”送站那天,父親也去了,還要了我的QQ號。
就在我轉身離開時,身後突然傳來父親蒼老的聲音,他抑揚頓挫地朗誦起那首我曾經背不出的《行路難》。我聽見有工作人員在勸阻,但他依舊不管不顧地大聲念著:“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大學生活很美好,假期我從沒回過家。進修、打工,我可以找到太多的理由。
大四那年寒假,父親帶著母親來看我。那個晚上,父親喝得有些多,醉醺醺地拉著我說:“爸爸以前打你,你還記恨我不?”
我半開玩笑地說:“當然記恨了,要不我考這麼遠幹嗎?”他突然大聲說:“這輩子要能重來就好了!”他一口喝光杯子裡的酒,很用力地抱了抱我。
畢業後,我在珠海找到了工作。我發現不論自己曾經多麼不屑父親的為人處世,但骨子裡還是承襲了他的不變通,在公司裡,難免有點離群。不過這反倒讓我更專注於工作,年底,我成了唯一領到年終獎金的新人。
我把獎金全部寄了回去。第二天,我給家裡打電話,是母親接的。我說:“爸呢?”我忽然很想和父親說說話,也許是為了炫耀自己的成績吧。母親卻猶豫了一下:“你爸睡了。”“大白天的還睡啊,脾氣越來越怪了。”
母親無語地笑了。
臨近春節的一個晚上,家裡打來了電話。可是無論我怎麼問,那邊都只有呼吸聲,沒人說話,我正尋思出了什麼事,就隱隱聽見電話裡傳來了母親的聲音:“你做什麼呢?不是讓你別玩電話嗎?”
春節,我趕回了家。
到家時,已是深夜。父親睡了。母親拉著我說:“餓不餓?吃點東西吧。”
這時,父親醒了。他坐在床上,像是在找什麼。我叫他,他不應。我問母親:“爸這是做什麼呢?”
母親無奈地說:“他在找電腦呢,你走了以後,他常給你留言,後來發現你不上線,就到你空間裡留。現在腦子全糊塗了,能記住的事,就剩下這個了……
真相是父親患上了老年痴呆症,母親怕我擔心,沒告訴我。
我忽然想起,當年因為怕麻煩,給了他一箇舊的QQ號,加了他之後,基本沒上過。我憑著記憶登上QQ,發現空間裡積滿了父親的留言。有長篇大論的勵志文,有瑣碎的生活惦念。我彷彿看見漸漸衰老的父親一個人對著電腦,自言自語的落寞。
後面的留言已經變得很短了。最後一條是在這年1月16日留的,他說:“別恨爸了,回家來看看,我快要記不住你的樣子了。”
那天,我緊緊地抱住床上的父親,泣不成聲。可他卻像受不了我突來的親熱,推開我說:“你……是誰啊?我們認識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