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幻丨構詞之秘


3樓貓 發佈時間:2025-01-13 13:32:32 作者:pcw Language

1
“我費盡心思,才替你爭取這次機會。”在學院最高層的辦公室裡,院長興高采烈地對我說。
“不好意思,您能再說一遍嗎?”我很想假裝沒聽見,但不行。
他和顏悅色地又說了一遍:“我們想讓你去解決一場瘟疫。你輕車熟路呀。”
“讓別人去吧,我很忙。”
這可不是他想要的回答。他嘆了口氣:“這次瘟疫發生在瑪薩姆城,你不是一直想要回家麼?”
確實如此。在瑪薩姆城的正南邊,紅河谷和柴堆山的交界處。有一個村子,很少有人知道它,我以前是那裡的羊倌。離開家鄉時,我才十六歲。
從村裡的羊倌到學院的學者,這是一條很長的路。在村裡,我的父親是一名騎士,但十分貧困。他有兩個兒子,我是老二。
這意味著什麼?說明我跟雷蒙潑從出生時起,就註定要過不一樣的生活,有不一樣的地位,他是長子,得每天坐在桌前十個小時,學習那些鬼畫符。我則要給羊屁股剪毛,累彎了腰地每天打上百桶水跟草料給羊圈,說不上哪種生活更差,但好的能過。
直到瘟疫到來那天。我們都知道得瘟疫的人會發熱、脖子長出腫瘤,說不出話,口吐膿血,最終喉嚨咯咯響著死去。
當時的我一無所知,以為雷蒙潑只是受了寒。
我給雷蒙潑蓋上毯子,陪他待在屋裡。一開始還挺不錯的,畢竟童年一結束,我們就很少有時間在一起待著、對彼此吐露心聲。他一直在擔心自己會落下練劍的進度,我嘗試安慰他,他卻反過來對我說,沒事,起碼我有空了,現在給你可以補文化課。他給我講了紋章學的歷史和淵源,而沒多久,我就開始給他講我見到的各種紋章——都是我虛構的,但我能毫不費力地畫一個看似非常真實的紋章,完全按照紋章學中的構造法。
我對構造的理解很深。就算是雷蒙潑,也很難分辨我講的紋章是不是確有其事。生病後的第三週,雷蒙潑仔細地盯著我,告訴我,等新一批的羊羔長大了,他考慮送我去學校。
雷蒙潑還認為,給羊扛食料能增長力氣,可能對練習劍術大有脾益。我讓他別想那麼多。
事情發生在第四周的祈禱日第二天。
那個晚上,我回到家。屋內一片漆黑,但能感受到雷蒙的尖細的呼吸聲。我感覺異常溫暖,像是有個看不見的火爐在燃燒。我摸索著乾薹蘚做的火絨,打火、點燃蠟燭,又用蠟燭點燃油燈。燈亮起時,我看到了一雙隱藏在濃密霧氣中的火紅色的眼睛,雷蒙潑的眼睛。
我痛恨驚慌失措,那種感覺像是被看不見的手扼住喉嚨和心臟:心臟停跳,血液凝固,渾身無力,想大叫,卻發不出聲音。
白色的熱氣蒸騰著撲面而來,我腿軟了,往後倒下,撞開了門,冷風颳散了霧氣。之後,我看到雷蒙潑的皮膚從內而外地破碎,露出黑炭般的顏色。像是淬火一般,嗤嗤的響聲中,我大哥所孕育、曾經隔著他的瞳孔和我對視的那團火紅色滾了出來,打在地上,發出脆響。
那是一根黑乎乎的棍狀玩意,後來我才知道,它長得類似三稜矛,不同之處在於,矛柄上纏著好幾圈粗棘刺形的銅箍。
當時我癱在地上,努力不去看這東西。後面的事我都不記得了,像怎麼埋葬雷蒙潑的,又或者是怎麼生病的……我躺在床上,發著高燒。雷蒙潑的影子在跟我說話,我能看到他滿頭大汗地喊我,好熱,求你了老弟,給我拿點水來,我沒力氣開口,只能看著他一邊求我,一邊融化成一團蒸汽,消散在空氣中,隨後,我醒了。
我知道自己和雷蒙潑得了一樣的病。我能確定,這種病不是風寒,它有傳染性。我家在村外的高坡上,遠離村子,打火的火絨就在門邊,我有機會終結自己——連同這場悲劇。
神父說自殺的人無法上天堂。但無關緊要。這種病,不管它是什麼導致的,它殺死了我哥哥,把他從內而外地融化,把他的身體轉變為銅塊,我不知道是誰幹的,祂又有什麼目的。去它的,我想,把一切都燒成灰就行了。
困難在於,一團烈火正在我體內翻滾,我光是躺著,就耗盡了力氣。怎麼辦,我根本站不起來。
一直以來,我既不勇敢也不聰明,但那次的經歷,讓我意識到,那種想殺死什麼人、什麼東西的強烈慾望能夠讓我超越極限,我用盡全力,爬下床,匍匐著穿過桌底,抵達放著火絨的櫃子下。
我要站起來,但指甲被粗糙的地板撕裂了,抓不住櫃子的邊緣。我下意識地伸手抓住一根棍子,想靠它作為支撐站起來。用力,我對自己說,我深吸一口氣,然後昏了過去。
2
“我不想回家,我只想繼續手頭的研究”我說。
他露出理解的神色。“你被嚇壞了。”他說。
“這麼想也對。”
他點點頭:“明天的這個時候,我會參加皇宮內庭的早會,十年沒出現的漢人朝拜使,在昨天抵達了皇都,他們帶了許多特產,其中一種是叫菟絲的草藥。我聽說你一直在找這個,你能自己弄到這種草藥嗎?”
“不能。”
“好,那你會接下這份不起眼的、十分簡單的使命嗎?”
“我接受。”
菟絲是一種東方植物,我所生活的地方方圓一千里內都不長這玩意兒,很少人知道這東西怎麼培育,他們基本來自於遙遠的東方,在那裡,菟絲有另一個稱呼:蒙。
在我大哥雷蒙潑十二歲那年,父親賣掉了家裡的大部分產業,跟隨公爵大人去東征,結果,他得了東征路上四處蔓延的瘟疫,一週內就死了。
在他死後,留下了一封信。這封信輾轉了差不多一年才到雷蒙潑手裡。在雷蒙潑死後,我在箱子裡找到了它。
信裡說,我和雷蒙潑是父親第一次東征結束帶回來的雙胞胎(他比我早出生幾個呼吸的時間),所以我們長得很像,而我們那素未謀面的母親,是一位東方女子,我們的名字是她取的,父親還特別強調,她有難以言傳的魔力——雷蒙潑以為這只是修辭,只有我知道,這是實話。
我和雷蒙潑確實具有某種魔力。我很清楚世界上沒有魔法,在學院的第一天,老師就會這樣告訴你。
取而代之的是自然哲學——也就是說具有邏輯條理、能夠被證明的事實,以及可預測的、可再現的反應和結果。
具體地說,我能夠把水變成酒,只要在下午五點至七點往一個碗裡裝水;我可以呼喚閃電,只要在雨中大吼;我也可以治癒自己身上的瘟疫——只要在患者的床前揮舞那柄我大哥化作的長矛。
而這一切都沒什麼大不了的,一點兒也不神秘。它屬於自然哲學,在這一領域裡,學院的人記載並整理出一定數量的因果關係,並嘗試解釋這些因果到底是如何、為何作用的。當然至今很多解釋都失敗了,但相關研究仍在繼續。
一開始,我來到學院,是為了搞清楚那天發生的事。
我為什麼沒有死?當我睜開眼睛時,自己正躺在地上。手裡緊緊抓著那根長矛。我的汗液痕跡已經乾透,在地上留下一個巨大的溼印。我還很虛弱,但毋庸置疑,我恢復了健康,這怎麼可能?
我離開家,想進村找人幫忙,結果只看到滾滾濃煙。村口架起的柴火堆上,未被完全燒焦的屍體像是黑色的稻草人,朝我露出猙獰的面孔。
瘟疫來得非常快,很快感染、殺死了大部分人,剩下的人甚至無力添柴,有的柴堆塞著好幾個人。我挨家挨戶地搜索,在村長家的地窖裡,我找到了她。
“小魄!”她喊我的小名,但沒能發出聲音,她拼命想要衝我伸出手,但只能微微挪動手指。
“你在這裡。”我對她說,我們初次見面,我也說的是這句話。我記得當時樂隊正在演奏一首歡快的曲子,她不得不大吼大叫,才能讓我聽到。“你躲在這裡幹什麼?為什麼不去慶祝?”
“我腳疼。”我坐在磨坊的陰影裡,剛剛放完羊。
她大笑起來。“你不想參加收穫節的慶典,”她說,“那你一定願意參加我的舞會。”
我搖搖頭。我真的不想單獨和她待在一起。她看起來像雕像上的女神,她笑著抓住我的胳膊,拉著我站起來。她的力氣一向很大。有一次我看到她把一大袋土豆舉起來放到牛車頂上。這動作讓我來做,還有點兒困難——說實話,我就是在那時墜入愛河的。你知道那些古老傳說裡的女神,看起來嬌小玲瓏,卻能不費吹灰之力地將大山夷平,還能在戰場的千軍萬馬之間救出英雄,而英雄只是凡人之軀。
我們進了磨坊。空無一人,只有一壺無人看管的酒和幾個陶土杯子。她讓我幫她倒杯酒。“你不喝酒嗎?”她問我。
我點了點頭,於是,她請我喝了酒,我們還在磨坊跳舞,屬於我們的舞會,一支舞的時間仿若永恆,我以為每年我們都能這樣跳舞,直到永遠。
我得到過的最大教訓是,每當你想要一件事“永遠”,它就會快速邁向終結,像是神在衝我低語,傻子,只有死亡才能永恆。
“我不會讓你死的,”我對她說。
“大家都死了,你快走吧。”她沒法發出聲音,但我知道她在說什麼,她衝我無力地做出一個惡狠狠的表情,我徒勞地抱著她,給她喝水、為她降溫,我試了一切能想到的辦法,直到我忽然想到,長矛可能會有用,我把長矛塞進她的手裡。
什麼也沒發生。這就是教訓。
3
埋葬他們後,我把村子甩在身後,渾渾噩噩地走在大路上,我走了很久,中間幹了不少事,但我都不記得了。等我真正意識到自己在哪兒時,正坐在一個營地裡,熱氣騰騰的燉湯正在火架上翻滾,我的腿邊擺著那根長矛,一個眼窩深陷、留著長鬍子的老人指著長矛,問我:“你怎麼會有這個”
“什麼?”
他又說了一遍,我聽懂了發音,但還是不懂對應的字。
“殳?”
“一種東方法器,”他拿了一根樹枝,為我在地上寫下這個字,看起來像是一個人手持長矛。
我回答他,這是我大哥的遺物,他溫和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後衝我介紹,說他們是一夥搞學術的——我們總是這麼說,我們不會說自己是法師,我們只會說,我們在研究,研究的內容說了你也不會相信,比如召喚靈魂(這個是真的),或者點石成金(這個是騙人的)。
“學院曾經有過不少東方學生,你不是特例,”老人說。幾天後,他成為了我的老師。我們都叫他“老師”,用的是東方的說法。
老師研究了一輩子漢語——東方漢帝國的一種古語。就像我說的,我們不是法師,我們只是收集、研究因果關係。某種程度上,我是老師的果。
師在古漢語中是軍隊編制的一級,當老師為自己命名為“老師”時,一種因果關係就發生了:他無法招收學生,所有師生關係都只能維持很短時間,之後就會不得不分開,他無法逆轉這種因果。而如果他不傳授知識,那關於漢語的知識,很可能會從方圓一千里內徹底消失。
為了找到學生,同時弄清楚這種因果關係,他一直在外面遊蕩,直到遇到了我。
我有什麼特別的?入學後的幾天,我們有過一次正式的聊天。
“因為我是東方人?”我問。
“顯然不是,”老師說,“你更特別。”
那只有一種可能了,我看了一眼身邊的那根長矛,大哥死後,我一直隨身攜帶。
當時我大致掌握了一些老師教的古漢語字詞。注意,古漢語是一門失落了很久的語言,後人能收集的,只有一些零碎的殘本,基本是死的,我們無法構建出語法,只能學習單個字詞,而就算是單個字詞,我所學會的數量也僅僅是(可以預測的)總量中非常小的一部分。
還記得我說“殳”很像一個人拿著長矛嗎?漢語是象形文字,所以,發揮一下想象力,當一個人揮舞著殳時,它會是什麼意思?答案是“役”,意思是從軍。意思是,我只要拿著長矛,我和老師的關係就永遠牢固。
我揮舞的長矛差點戳到老師的下巴,我尷尬地後退了一步,說出了自己的猜想。
老師搖搖頭:“不是這個原因。對了,你上週是不是跟隔壁班的人打過架?”
“不是打架,是決鬥。”我糾正說。
“你自認正當嗎?”老師仔細盯著我。
“你說的,一切都有因果,我只是做我該做的。”唉,我不該說這句話的。
老師又開始嘮叨了:“過度痴迷因果關係、總想搞清楚為什麼,會反過來限制你,你不需要去合理化一切,它像你的憤怒,沒有盡頭,你不一定非要為大哥報仇。”
為了這句話,我本該和他決鬥的,但我頭一次沒覺得憤怒。
“可你說我更特別。”我說。
“特別不一定體現在因果聯繫上。”老師和藹地說,他的聲音常讓我想起父親。教導方式也是,循循善誘。“你心裡有必須解決的問題,”老師仔細看著我,“問我,或者嘗試自己解答。”
“在那天,為什麼我沒死?”
古漢語中“疫”的始意,是躺著的人拿著殳驅趕瘟疫惡魔,不管瘟疫惡魔是否存在,當你拿著殳躺著時,你就總能從瘟疫中復原。
“為什麼雷蒙潑死了?”
當雷蒙潑得瘟疫的那一刻,瘟疫的效果在他身上被語義化了,按照字面意思,他只能在高溫中燃盡,剩下沒來得及揮舞的殳。
“為什麼她沒被我救活?”
好問題。這就是我們要搞清楚的。
我對院長說,我需要錢買東西。他看上去受到了冒犯,有點兒傷心。他讓會計給我寫了一張可以提取十五個金幣的批條。其實我說的是五十金幣,但院長說事後再給我。
不管怎麼說,十五金幣也是一大筆錢。我拿著批條去商會,他們數了十五枚硬幣放到我手裡,還讓我簽了一張收據。
我分出十個金幣,給了學院的薩瓦教授,他為我調配藥劑的錢我一直欠著,現在才算還上,就是靠著這些藥劑,老師的遺體能夠保持新鮮——要是我能知道古漢語中代表“新鮮”和“冷”這兩個詞就好了,古漢語太過殘缺了。
剩下的五個金幣,我留了兩個,用剩下三個定製了一個捕鼠器和不透氣的麻制袋子,順便僱了一輛願意送我到被瘟疫封鎖的瑪薩姆城邊界的馬車。
學院的人都說那兒已經是一座廢墟了。
廢墟在漢語中寫作傾頹的房屋,如果把我的人生比作屋子,那我所在乎的人,就是一根根支柱,每根支柱的倒塌,都意味著我的人生變得更加逼仄、狹窄。學院生活曾經是我蓬蓽生輝的一部分,現在已經成了死衚衕。但那又如何?生活就是一層又一層廢墟的累加,這些廢墟支撐著我,讓我走得更遠,讓我絕不回頭,或者說不敢回頭。
4
瑪薩姆城內混亂不堪,無人看管照料的花園、果樹漸漸只剩枯枝敗葉。到處是放在木板上的屍體。我遇到了至少三起因為搶奪柴堆來火葬家人而大打出手的事件。滿城上下,葬禮哀樂四處可聞。人們在室外大型溝渠裡舉行葬禮。死亡情況過於慘重,
我並不擔心染疫,我擔心的是那些遊蕩在街道上的死屍搬運工,他們也是病人,症狀不嚴重,對世界的仇恨卻比誰都大。我理解他們,正因此,我要尤其注意不惹上他們。
我選擇了小路,我走出穀物市場,朝西邊去了。但在羊街和銅門街交界的地方,我還是遇到了埋伏,在路邊的屍堆裡,一個搬運工猛地竄出來,撲向我。我在反應過來之前,他踢中我的下體,疼得我倒下了。但我及時扭轉了身體,讓肩部先著地,令肌肉承受了大部分的衝擊。
他是空手,所以目標是我手上的長矛,他全力朝長矛踢出一腳,但我緊緊合住雙手,那根長矛便像焊在我手上似的紋絲不動,他反而踹疼了自己的腳。
我抓住機會,用矛柄狠狠擊中了他兩塊肩胛骨之間的位置。這是我從書上學到的,會讓一個人完全喘不上氣,但又不會造成永久性的損傷。這之後,被打的人就毫無還手之力、任你拿捏了。我拽住他,把他轉了個方向,接著舉起長矛,用全身力氣朝他的鎖骨砸去。這是能給人造成最大痛苦的辦法之一。他張開了嘴,但一點兒聲音也發不出來。把矛尖抵在那人的脖子上。“你殺過幾個人?”我問道。
他瞪著我,我喜歡這感覺。我把矛尖抵得更近了些,剛好能劃出血來,但又不會割出大傷口。“三個,”他說。
他已經被疼痛嚇到麻痺。我打暈了他,又把他綁起來,丟到旁邊坍塌區小巷的一個沒人的屋子裡,那裡離鐵匠行會非常近。
我找到鐵匠工會,工會的門緊閉著,我怎麼敲都沒用。於是,我只得從旁邊因為火災倒塌的房屋廢墟之中,找到一根沒有被燒光的木頭,我把這根焦黑的木頭橫著抵在兩扇關著的大門中間,雙手儘可能以門縫為分界保持對稱地抓著木頭。
就在我做到這動作的下一瞬間,厚重的橡木門敞開了,像是被風吹開的兩片落葉。露出幾張驚詫的臉。我把木頭丟到地上,他們手裡拿著鐵錘和尖利的未打磨鋒利的長劍,但一動不動,我猜是我剛剛的舉動,還有我的穿著,感謝薩瓦教授,我買不起紫貂皮點綴的紫色長袍,但我可以買雜色長袍和兔皮搭配紫色藥水來達到同樣的效果。
這些身強體壯的鐵匠圍在我身邊,以為我是來帶他們走的,技術工種從業者總是自視甚高,不過他們確實有這個資本,他們是當世最偉大的一批鑄劍師、鎧甲師和金匠——我不得不和他們解釋,不是這樣的,我來是為了找他們幫忙。我要和瘟疫作戰。
他們沒有繼續問下去,只是定定地看著我,希望從我臉上找到一絲瘋狂或者說謊的痕跡:“說吧,你要我們做什麼?”
我用粉筆在石板上畫了一張草圖。對他們說:“按比例放大。我用圓規和卡尺量過了。”雖然不是出於本意,但大哥教過我尺規畫圖的方法。精確畫圖這個技能是紋章學的基礎,我學得很不錯。
“我的神啊,你不要命了?這是啥?”
“一頂冠冕。”我對制盔師說。
他端詳著石板。他的眼睛盯著白熱化的金屬看了四十年,已經不復從前的光彩。
“造這個是死罪,而且我們手頭沒有那麼多寶石。”
“那你們自己選吧,我是帝國唯一派來幫你們的人,你們不幫我,我就讓你們的門一直關不上,等著搬運工來找你們吧。至於寶石,你們的倉庫裡有,那些沒打造完的首飾。”
他嚥了下口水,有些危險地看著我,我估算著如果動起手來要用哪個字。終於,他垂下眼簾:“你得說服我們。”
我說:“我不會戴著它招搖過市,你們一定要的話,還可以在我旁邊看著,我用完就還給你們。”
“我真搞不懂巫師。”
“我只是個學者。”
就像我說的,他已經習慣了我的行事風格。“皇冠上的鏈子用什麼材料?”
“鐵就行。上面要鑽石和珍珠要足量,但大小沒有要求,實際上你能做到八分之七就行。”
他皺起眉,“這王冠戴著可不舒服。”
“管他呢,能不能給我一把斧子。”
一個人給了我一把斧子。我抱著斧子,等待一切完成。
薩瓦教授說過,要解決一場規模巨大的瘟疫,問題不在於能力,而在於效率。而我選擇了另外一個方式,一個一勞永逸,只需要勇氣和智慧就能解決的方式。我說過,我不大膽,也不機靈,但我有憤怒。很多人說,憤怒是無能的表現,我不這麼看。萬事都有代價,當你造就廢墟的那一刻,你就得做好廢墟向你復仇的準備,這不是世界運轉的真相,這是我的人生法則。
冠冕很快打造好了,他們故意等到夜深了才給我,我知道這是為了最大程度地不被人看到我戴著王冠的樣子,也許有人會認為王冠不過是頂金色三腳帽,實際上,我戴著的皇冠上滿是一串串用鏈子串起來的鑽石和珍珠,垂在耳邊,一動就發出叮叮噹噹震耳欲聾的聲音。皇冠比騎兵軍官的頭盔還要重。
我必須站得筆直,不然就會被皇冠的重量壓得脖子抽筋,他們愁眉苦臉地給我戴上了這個,然後看著我離開帽子。
無所謂,我扛著斧子、揹著長矛來到之前處理那個搬運工的地方,他已經醒了,他看著我,讓我覺得自己好像是什麼難以想象的恐怖存在——那看一眼就會讓人瘋掉的東西。
我高舉斧子,用全力讓斧子落下,但不是對他,而是對門邊一具腐爛得面目全非的屍體,我砍下了腦袋,然後掏空了腦袋裡的漿血,然後,我走向他,他已經被嚇傻了,呆楞著,任由我把這個大號膨脹的腦袋套在他頭上。
我丟掉斧頭,靜靜地等祂到來。
小時候,我一直疑惑為什麼村裡人從小就不叫我和雷蒙潑對的本名,他們只會給我們取各種外號,我一直以為是發音習慣的問題,他們發不出我們名字的讀音,但我們可以,我們從小就這麼說。我猜,我和雷蒙潑的名字就是漢語。
對此,讓我更進一步猜測,只有聽講過成千上萬次古漢語的人,才能作為漢語構詞法相關的因果關係的影響對象。
在過去,有一名德高望重、研究靈魂召喚的教授對我說,這不科學,為什麼使用一門語言的構詞法可以做到如此之多的事情。
我猜他真正想說的是,不是科學,而是公平。
我當時的回答是,不知道。也許是出於創世神的一種惡趣味,也許漢人像是為創世而生的小精靈,天生就掌握了這門言出法隨的技能,又或者,漢人就是神本身,正是因為如此,他們才消失得如此徹底。
但誰真在乎為什麼?我擁有這個能力,我就要用它。
我能感受到它在附近了,周圍的空氣中有股惡臭瀰漫不盡。
在東方的傳說中,一切瘟疫都是由疫鬼帶來的,祂不死不滅,殺人無數,又無法被看到。
把祂召喚到現世並不容易。我嘗試眼前套著瘟疫而死的腦袋的殺人犯視為物體,,他像是古漢語中的“鬼”字,似人非人。過了一會,什麼都沒發生,但在大約八十次心跳後,祂來了。應該惡魔也有老鼠一樣的本能,出門前總要觀察一會周圍有沒有危險,我猜祂沒把我放在眼裡。
我看到眼前那個人的身體開始膨脹,筋肉發生了一次翻轉,紅色的肉筋躍動著撕裂了皮膚,轉到外面,散發著惡臭。
巨大的腦袋上長出了一雙全新的眼睛,白色無瞳,祂是個大塊頭,高出我一個頭,比我強壯,比我兇惡。
“噢,又是你,”祂開口了,用的是新構造出的嘴,喋喋不休“為什麼你老是纏著我,我說過我不是故意感染你大哥的,你煩不煩啊。”他的餘光打量著周圍,像是在找我有沒有幫手。
我拔出長矛:“你喊了我大哥的名字,我要和你決鬥。”
“你在嘗試阻止瘟疫,這太荒謬了。”祂語氣很不滿,原先搬運工的嘴卻在發出咆哮,同時,這副軀體向我發起了攻擊。
祂的巨大力量敲碎了地板上的一塊磚,那是我之前站的地方,我翻身躲過祂的攻擊,同時一隻手扶住了差點掉落的王冠。
“這座城的人差不都死完了,我就算輸了,也沒什麼損失,”祂還在說話,想要干擾我,“而且我就是幹這行的,你打走了我,也會有別人來幹。”
在祂說完最後一個字的同時,我用長矛刺入了祂的心臟,祂卻若無其事地順著長矛撞向我,任由自己的傷口擴大到猙獰的地步。這次撞擊我沒能避開,我緊緊抓著長矛,被撞得飛向牆壁又彈到地上,過程中我仍然緊緊扶著冠冕。
我能感覺到我的肋骨斷了三根,但我喘了口氣,它們便恢復如初了,我站起來,繼續衝向祂。
“你是不是有什麼毛病。”祂衝我怒吼。
雖然身體上的傷害可以恢復,但疼痛卻無可避免,巨大的痛楚讓我的視線有些模糊。這樣想想吧,當下就是短短的一瞬,如此微不足道,簡直就跟不存在似的。其他所有事情、所有真正切實的事,就彷彿是由逝去瞬間的殘骸壘起的珊瑚礁,漸漸構成了代表我們現實的島嶼或是大陸,構成這一切的,正是記憶。
我真正的記憶不多,大部分時間,我渾渾噩噩,只有和幾個人相處的時候,我才能感受到周圍的圖像、聲音和溫度。那才是我的記憶,除此之外,還有回首廢墟時,幾乎讓我心碎的痛楚,鑄就了我的最深的回憶,這些回憶一直在對我呼喚,呼喚那個詞。
復仇。在我掌握的,和復仇相關的詞彙中,第一個詞是免疫,免寫作冕:一個人戴著冠冕時,手持長矛時,能免疫一切傷害、疾病、痛楚。
真可惜,我不能常這麼做,在帝國,私戴冠冕是死罪。
5
等我回到學院,已經過去了一週。瑪薩姆城的瘟疫得到了控制,也就是說,不會有新增加的因感染而死的人了,死屍搬運工沒有了勒索的資本,而大部分發著燒的人一覺醒來,發現自己死裡逃生,猜猜他們會感謝誰?
我把冠冕還給了那些鐵匠,他們忙不疊地把它丟盡了火爐,還向我發誓他們什麼都沒看到。同時,他們以我的捕鼠器為樣品,製造了大量的捕鼠器,送去了獵人行會。就像大部分官員得到的消息一樣:老鼠是瘟疫的源頭,在瑪薩姆獵人行會的幫助下,當地人都走上街頭捕鼠,才最終戰勝了疫情。
瑪薩姆城的居民更願意相信這是神的眷顧,只有皇帝知道真相,而只有我和一夥鐵匠知道細節。
真實就是這樣的一個東西,它包含了太多層次,你永遠無法窮盡每個側面,你能只看到你想要看到——或者說,你需要看到的。對我來說,我並不奢望漢語的全部,文化、語法、詞源等等一切,我只想要知道核心的那句話,就是能使廢墟復原的那句,只有這才有意義。
院長說話算話,我拿到了菟絲,他得到了學院下一個季度的皇室補貼和一個許諾。“這個許諾將創造學院的歷史,”院長說,“因為它來自於皇帝陛下。”
我完全相信,比起我這個渺小的古漢語學者,皇帝陛下才是真正“創世語”的掌握者之一。
他是那種會創造、改變真理的人——真理是什麼?如果你是他們中的一員的話,那真理就是你所知道的事情。真理就是你的囊中之物。如果你有一天突發奇想,完全可以張口就說:“在黑水河岸邊有一座完全由大理石構建起來的城市。”可實際上,這城市並不存在呀,“不不,它確實是存在的。我剛剛叫人把它修好,就是上週的事。”抑或是,“漢人和我們之間從來沒有發生過戰爭。”此話一出,你再到學院圖書館去查資料,想駁斥這愚蠢的說法,只會發現所有相關書籍的相關頁全都消失不見了。又或者,“你說誰?根本就沒有這個人。”確實,這些彷如神明的人們能夠構建未來、規範現世、改善過去——歷史上幾乎所有值得一提的事件都是這種人幹出來的。他們建造城市、建立起貿易與製造產業、栽培出科學與藝術,繼而又扶持慈善事業。要這樣做,他們說,於是事情就如他們所言般發生了。理所當然地,他們的目標,就是我這樣小人物的目標,
回家的路上,我去看了看老師,他還是死去時的樣子,面色平和,好像睡得很沉。
關於古漢語,我一直想要找到復活這兩個字,但始終找不到,原因(很有可能)是漢人相信人死不能復生——哪怕他們的能力堪與神明並肩,他們確實很講究平衡,像是中庸,或是陰陽調和理論。那些兩個顏色不斷循環的符號,我學了夠多了。
但即便如此,我也必須得試試。這是我欠老師的最後一個問題的答案。
在家裡,我把組成雷蒙潑,或者說,雷蒙魄,這三個字說法對應的概念擺在面前,門外的天空烏雲密佈,我很快可以喚來雷霆,我有“蒙草”,我還有“體魄”——老師的身體,新鮮的,可以作為對象的身體。
我一直知道一件事:她其實並不喜歡我。她喜歡的是我大哥,雷蒙潑,大哥把自己最大的秘密告訴了她,大哥名字裡的潑,也就是魄,是通假。但大哥和我長得太像了,在她叫我小魄的時候,我就知道了這一切。但那又如何呢?我得感謝她告訴了我大哥的真名,她要還活著該有多好。
我在等待一場雨,一如多年前那個夜晚。溼潤的晚風從窗外刮進來,老師坐在我坐著的椅子上。我心情抑鬱地看著老師:“漢語裡的‘忘記’怎麼寫?”
“不知道。”他告訴我。
“你應該知道,石板上應該有這兩個字,但我找不到它們。”
“你為什麼想要忘記?”
“我覺得現在很不好了,過去——那些廢墟在折磨我,我想放下,我如果都忘記了,我就可以一直陪著你,我能重新學漢語,我會把漢語傳給下一個人,你一直好奇漢語是怎麼對人生效的不是嗎?我們為什麼不試試呢?”
“但你還沒學會全部的漢語。”
“除了忘記,我還有沒學會的漢語嗎?”
“噢,還有最後一個字,“老師說,他停了一下,然後和藹地繼續說了下去,“問我,或者嘗試自己解答。”
我看著躺在面前的老師。如果學院生活也成了我的廢墟,那我又要如何放下。老師幫的是倒忙,我不想學會“死”這個字,我見得已經夠多了。但無論如何,我沒有忘記,老師也死了,必須得有人記住這一切。
開始下雨了。我朝著窗外的天空大喊,我喊了雷蒙魄,老師,還有她,十幾次呼吸後,天空以雷鳴般的咆哮回應我,巨大的雷鳴夾雜著閃電湧向我,耀眼的光芒融化我視野中的一切,我什麼都看不到了。
熱量席捲我的全身,我感覺自己幾乎要被燒焦。之後,一切平靜下來,房間裡被融化的晶石發出微光,我看到了眼前的人,老師的遺體,蒙草都不見了,或者說,它們結合成了一個嶄新的造物。
我看到了另外一個我,一個十六歲的我,是雷蒙魄。
我覺得眼睛有點酸,我走上前,試圖喚醒大哥。但他始終緊閉著雙眼。我檢查了他,他的脈搏清晰有力,他的毛髮有光澤,甚至還會打呼嚕,但就是陷在深沉的睡夢中。
我想到了老師最後對於死亡的詮釋:在漢語中,死一半寫作靈魂,一半寫作身體——老師找研究喚魂的教授釋放了自己的靈魂,把他的體魄留給了我,我們都以為這足夠復活雷蒙魄。
但結果呢?我得到了一個沒有靈魂的大哥。他永遠陷在半死的狀態中,就像那個教訓。
當時的我不願意接受這個結果。
之後的十年裡,我去了遙遠的東方。我在東方找到了很稀有的那幾個熟知、使用了十多年漢語的人,我想為雷蒙潑要到魂和魄,但我卻仍然沒法用構詞法影響他們,他們對我也一樣。
有一個使用了一輩子漢語的老人告訴我,我是在重蹈覆轍。關於漢語,有一個有趣卻無人知曉的事實:使用者所能影響的對象,必須是極度在乎他的人。就像那句俗話,老人和我說,只有對在乎你的人,你說的話才有意義。
我之前對構詞法影響對象的猜測是錯誤的。我也失去了這個世界上最後一個和我彼此理解,在乎的人。
我三十八歲,一無所有,這世上,沒有在乎我的人了,我也無法——不敢再去在乎別人。我害怕更多的廢墟,又或者我的人生已經逼仄到無處下腳。我在學院裡繼承了老師的工作——講授漢語,甚至連名字也是,我管自己叫老師,我唯一的學生,是從東方回來時帶著的少女,我遇見她時,她手上拿著一根竹製尖頭杖。她的眼睛裡閃爍著仇恨的怒火。
我每天都問自己:我在乎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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