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年,像是一個躲不開的輪迴,刀刃的光芒直闖入南天門而來,沉重的門鎖應聲墜落地面,金屬和玉石碰撞發出刺耳的悲鳴,彷彿喪鐘在低聲歌唱。
“起陣!”
百萬天兵擺出視死如歸的表情,他們注視著眼前的那扇堅不可摧的大門正在慢慢被推開。他們緊握著手裡的戰盾,渾身上下顫慄不止,每一面盾牌都嚴絲合縫地緊貼在一起。不是因為他們認為這樣就能從接下來的戰鬥中倖免,只是他們沒有勇氣去面對。
去面對曾經,天界最強的神明。
南天門被緩緩推開,強大的慣性讓這扇通天巨閘自顧自地滑動起來。比起五百年前漫天殺氣破門而入,這一次緩慢張開的大門,倒像是在迎接自己的主人歸來。
“防禦形態,全面展開!所有人聽著!對方是五百年前大鬧天宮的罪魁禍首!絕對要給我拿出十二分的力氣出來,誰也不允許鬆開盾牌!死守!都給我用命守住了!”
其實不需要統領的任何命令,所有人都明白,此時已然是山窮水盡的地步。背後,就是凌霄寶殿,一旦失守,天帝決不輕饒;面前,是此方世界無上的戰神,凡敢前進一步,必然要去閻王那裡報到。
背水一戰,真正意義上的背水一戰,沒有任何餘地。
沉重的戰盾橫在面前,沒有任何人可以看見自己即將面對的是什麼。他們就這樣聽著,聽見那三尖兩刃劃過地面的聲音,聽見那哮天犬沉重的鼻息砸在地面上,聽見那戰神如同滾雷一般的腳步聲,踏破凌霄而來,所到之處,萬皆臣服。
突然那腳步停滯了,空氣彷彿在這個瞬間被凝固住了,剛才劍拔弩張的南天門突然安靜得連一根針落地的聲音都可聽見。百萬天兵天將的呼吸都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沒有人敢在這個時候發出任何聲音,所有人的神經都已經繃緊到了極致,就害怕有任何失誤,這個完美的龜甲大陣就會在一瞬之間被面前的這個戰神攻破。
畢竟,這是他自己設計的戰陣啊。
“全軍聽令!變陣!雁形陣!攻擊姿態!全員!準備殲敵!”
一個意想不到的號令出現在了戰陣的頭頂,那恐怖的號令迴響在每一個天兵天將的腦中。
是哪個蠢貨發佈的指令?這不是讓我們去送死嗎!
但遲疑只能是片刻的,身為軍人,必須要服從命令,否則,當他們知曉打開南天門的人是誰的時候,他們早就應該成為逃兵。
戰陣在一瞬間分散開來,又在一息之間切換回了攻擊姿態,所有人嚴陣以待,看著眼前那個魁梧的三眼神明,靜靜站在陣前,一動不動。
那一刻,所有的天兵天將都明白了,為什麼剛才自己對這荒唐的指令執行得毫不遲疑,原來是剛才下達攻擊命令的,正是眼前這位——
他們要攻擊的對象——
灌江口顯聖二郎真君 楊戩
他靜靜站在陣前,沒有趁著陣型變換的薄弱瞬間發動攻勢,他就這樣看著,看著漫天的箭弩已在弦上,所有的弓矢正對著自己眉心的神眼。
“很好,不愧是我帶出來的兵,你們很出色,”他橫起三尖兩刃神槍,哮天犬的喉頭發出來自地獄的悲鳴,猶如地府的戰鼓正在隆隆作響。“但我對你們剛才的決策感到非常失望,為什麼擺出防禦陣型?為什麼不敢向我攻擊?我從不記得我是這樣訓練你們的。防守,永遠不可能取得勝利,如果你們已經認定此戰必死,那麼,置之死地而後生,你們給我拿出視死如歸的精神出來,以命相搏,你們才有可能戰勝你們原以為無法戰勝的敵人。”
天兵的陣中,隱隱出現了動搖:“真君!讓我們追隨您吧!我們,可以臨陣倒戈!”面對這位將自己培養出來的戰神,他們逐漸猶豫了。
“臨陣倒戈,這不是兵該做的。你們此戰,便要戰至血氣枯竭,便要至死方休。”二郎神邁出了步伐,一步一步越來越快,徑直殺將入陣來,“天兵,是沒有逃兵和叛兵的,今天主將背叛,你們也要奮戰至死。士兵忠誠的從來不是將軍,而是命令。此戰,關乎天界存亡,若是不竭力而戰,從今往後天上地下,再無你們的容身之所。”
“全軍聽令!全軍突擊!殲敵!”
遮天蔽日的箭雨撲面而來,這一次的天兵天將沒有再成為被動挨打的沙包,他們開始了點燃生命的衝鋒。長槍,刀劍,所有的武器閃耀著耀眼的金光,驕傲的神采閃爍在他們的眼中,這一戰,他們就要證明自己存在的意義。
每一個名震天下的將軍背後,站著的是無數不知姓名的士兵。
今天,我們要把名字,刻在將軍的傷疤上。
刀刃的光芒閃爍在雲層之間,三尖兩刃在雲霞上上下穿刺,神兵利刃碰撞的響聲乒乓作響。顯聖二郎真君被天兵天將團團圍住,旋轉的刃尖一刀一刀斬下了自己曾經的戰友生命,前仆後繼的兵海逐漸淹沒了三眼戰神的視線,哮天犬也逐漸感到乏力,長長的舌頭拖到地上,大滴大滴的口水順著口腔的邊緣滴落在地面上,團團白色的大霧從它的口中嗎冒出。
他們即將給這個無敵的戰神,留下沉痛的一擊。
正在此時,遠方的後軍傳來一陣哀鳴,傳令官從人群中抬起頭來,他看見自己的後軍被一根通天的鐵棒挑上萬裡高空,那把十萬八千斤的定海神針,顯露出了自己通天巨槊的本相,一棒一棒,敲打在天宮之上。
那撕碎了袈裟的鬥戰勝佛,他身上的戰甲,華光寶氣不再,只剩一身血汙,任由猴毛從甲縫中參差而出,那曾經不可一世的鮮紅披風如今變得殘破不堪,腰間不再環佩相鳴,只剩一個破洞漏風的桃核在廝殺的風嘯中發出痛苦的悲鳴,彷彿那些往死的猴子猴孫,在地府中,不得生既不得死的苦痛折磨。此刻那妖猴王雙眼燒得通紅,一無他往日的心靜如水,也無他當年齊天大聖的不可一世。
鬥戰聖佛死了,齊天大聖也死了。
佛心俱滅,妖心已碎。
活著回來的,是美猴王。
是要給千萬猴子猴孫報仇的王。
那猴子的身邊,一頭斷角的老牛,嘆息著,看著眼前的一切。
當年若不是這猢猻為了保自己花果山安穩,也許這天宮就攻下來了;可此刻若不是這猴子送回自己兒子的屍首,他又怎會重新提起屠刀,再上一次天宮呢?
老牛的眼角劃過一滴血淚,他四下望著,手下的妖精所剩寥寥無幾。在得知了自己兒子的死訊後,他已經流乾了所有的眼淚。妻子用盡全力扇出風暴,此刻已經到了油盡燈枯之時,芭蕉扇也早已不堪重負損壞了去。
當年堂堂混世魔王,時至今日,居然連自己的家人都守護不了。家破人亡,這就是自己最後註定了的結局嗎?
“猴子,這輩子你欠我的,下輩子你都要還給我。”
老牛的周身騰起熊熊烈焰,他要點燃自己的命火,為自己的老朋友殺出一條路來。
身後,一個腳踩火輪,三頭六臂的殺神緊隨而來,火尖槍所到之處,所有的阻礙都被焚為灰燼。
泱泱天道,就沒有陳塘關百姓一個安居之所。
每月上供的童男童女,每天城管外騷擾的妖魔鬼怪。
和神明勾結,沆瀣一氣的總兵,把百姓的性命當做交易的籌碼,只為了自己可以成為一個神明。
面對囂張跋扈的龍王,選擇出賣自己的兒子,也要換取自己那可憐的神職。
就算成為了赫赫有名的托塔天王,他也不過就是個草把式,他全部的實力來源還是那個被他視為妖物的兒子。
人生的桎梏就像那座玲瓏寶塔,外表流光華彩,耀眼奪目,只有裡面的人才知道,那如同地獄幽冥的箇中滋味。
如今,他打破了自己的塔。
這世上,所有的神,所有的仙,所有的天高海闊,不過都是虛妄。今天,火尖槍要捅破這層天,風火輪要碾過這群沒有慈悲之心的神明。
戰陣的另一端,一隻黑熊直闖入陣來,他左右晃動自己的臂膀,利爪之下,所有堅盾戰甲都是頃刻間彈指可破。他在南海這座煉丹爐,守爐護爐多年,天神們以為他是一頭蠢熊,想著讓他看著爐子,定然不會出什麼差錯。
可他們沒想過,這熊確實蠢,可有人告訴了這蠢熊一切的真相。
煉丹的爐子又一次被打翻,這一次,那個護爐的童子拿走了爐子的所有產物,包括一切的罪孽,他都背到了自己的身上。
大聖,承蒙不殺之恩。黑風小妖,得今日道行,三生有幸。此番以三生性命修為,報以大聖再造之恩。
那黑煞如一陣旋風,席捲了天宮的方寸,一時間,天兵天將的戰陣亂了七七八八。
“逃吧。”一個強烈的聲音,出現在天兵的腦中。是啊,還是逃吧,哪怕自己不配,哪怕他說過天兵天將之中不需要逃兵,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逃吧。
他這麼想著,可他一轉頭便後悔了。
那熟悉的銀甲長袍,兇悍的九齒釘耙,和那張不再慈善的豬頭面目。
他重新穿上了天蓬元帥的戰甲,殺回了這片辜負他的土地。
他曾經是美貌、英勇、忠誠的代言詞。
可是他的愛人,棄他而去。
可是他的士兵,構陷於他。
可是他的君主,將他玩弄。
英俊的面孔變成一張豬臉,勇武的身軀神力不再,高貴的元帥如今成了一個雲棧洞的醜妖怪。
他憤怒過,不甘過,想過要復仇。
可他看到那隻猴子,那隻被殺盡了親族的猴子。他曾經那麼不可一世,現在卻在為自己的仇人賣命。
他問猴子:“你不憤怒嗎?你不想復仇嗎?”
猴子卻反問他:“你可以忍嗎?”
“忍?老子忍了五百年了,你還想怎麼忍?”
猴子把他的如意金箍棒收了起來,嘆了口氣,轉過身要走。
“五百年,我被壓在五行山下,動彈不得,連翻個身都沒有能力。”
“五百年,每一個夜晚,我夢中有數不清的猴子猴孫,在苦苦哀求我救他們出輪迴。”
“五百年,我只要一閉上眼睛,我就能看見袁洪死在我面前的樣子,他掙扎著,嚎哭著,可他不是因為痛苦,是因為悲哀。”
“他悲哀他為自己的血親之仇肝腦塗地。”
“他悲哀他為這不公的天道勤懇工作不餘遺力。”
“他悲哀那時的我和他一樣,只不過是這天地間的一枚棋子,表面上在棋盤上馳騁江山,瀟灑生活,可在執棋者眼裡,我們不過是可有可無的玩具。”
“他不想他的悲劇在我身上重演,他用生命,把我從睡夢之中敲醒。”
猴子的背影拖出一條長長的影子,袈裟和緊箍之下再也沒有什麼齊天大聖。雲棧洞的主人就這樣看著猴子留下這段莫名其妙的話,他顯得有些手足無措,他不清楚這猴子現在心裡到底是什麼樣的感情,是憤怒?亦或是悔恨?還是有些許的不甘?又或者是已經向命運低頭順從?他漸漸忘卻了自己現在一副豬頭豬腦的樣子,收起了自己一方妖王的江湖氣,鄭重其事地問道:
“你問我能不能忍,你打算,怎麼做?”
“你如果信我,就別問,忍,忍到有一天我叫你不用再忍。”
“今天,老子不用忍了!”那九齒釘耙揮舞出一條條血河,魁梧的身體所到之處屍橫遍野。
西行一路上來,他是個欺軟怕硬的大豬妖。看見厲害的妖怪就縮在一旁,看見無能的小妖就上前亂耙打死,每次孫悟空落難他都是第一個叫囂著分行李回家。
就這樣,沒有人想過為什麼曾經的天蓬元帥變成了窩囊廢,他們寧願相信,投錯了豬胎的神仙也會變成豬腦子。
所以當他砸開天河的堤壩,當天河水從雲端傾瀉而下時,所有人都是那麼意外。
孫悟空的眼光沒有錯,這個天神,頂著一頭豬腦袋,裝瘋賣傻走完了整條西天路,只為了在這最關鍵的節點上醒來,從最無法意料的死角,給天庭沉痛的一擊。因為當孫行者踏入雲棧洞的那一刻,他就知道面前的這個豬頭,當是個胸有驚雷而面若平湖的將軍。
那雲棧洞的內門上,赫赫是兩副血書的對聯:
上聯:天地廣 人心寒 廣寒宮裡 有冤難伸七月雪 天蓬元帥 今朝跌落凡間成了豬
下聯:朝夕雲 何以戰 雲棧洞中 臥薪嚐膽九尺耙 玉帝老兒 明日取你心肝來鋪路
橫批:世間再無歸處
那血書的對聯,字字無聲,卻如悲愴的戰歌,盤旋在那妖風瀰漫的雲棧洞口,讓人看清這頭面目全非的豬妖,內心復仇的烈火是何等的熾熱。
釘耙如同一頭巨獸的血盆大口,一開一合之間吞噬無數天兵天將。
踏過層層血路而來,那三眼的天神,親手葬送了自己一手培養的天兵天將,再一次,他的足履沾滿鮮血,他叩響了凌霄寶殿的大門,他看見自己的舅舅正坐在那高高在上的寶座上,睥睨世間萬物,彷彿這一次也會和五百年前一樣,一切盡在掌控之中,所有的所作所為都是徒勞一樣。
“好外甥,你終究還是在心裡記恨你的舅舅嗎?你就不懂得感恩嗎?你別忘了,當初你犯下的滔天罪狀,足以使你萬劫不復,可我惦記著這血脈親情饒你不死,你居然恩將仇報,你覺得,你這麼做,合適嗎?”
那玉帝陰沉著臉龐,肅殺的聲音纏繞在蟠龍柱上,四大天王和巨靈神應聲閃出,直將將殺到三眼神將的面前。
剎那間,定海神針、火尖槍、乾坤圈、九齒釘耙應聲而出,錚錚打在那天王的罩面上,直打得他們頭昏目眩,節節敗退。等再緩過神時,巨靈神已看見那如意金箍棒直戳向眉心而來,那一刻面前的猴子失了鬥戰勝佛的慈悲,他眼中盡是燃燒不盡的猴子猴孫的仇恨,蔓延開來,一棍子洞穿了巨靈神的天靈,是教那萬千猴孫的哀號貫穿了巨靈神的靈魂。
那四大天王被打得叫苦不迭,正欲轉身逃跑之際,混天綾從腳邊爬將上來,絲絲纏繞住這些膀大腰圓的天王。再轉過頭時,九齒釘耙已然從天而降,死死扣在了他們的額前。那九道血痕鑽心刺骨,一釘耙打爛了這天神的高傲和自尊。
看著眼前的防線一條接一條崩潰,玉皇大帝端坐在寶座之上,沒有一絲一毫的急切和憂慮。睥睨眾生的天帝緩緩伸出一隻手,掌心向上,眨眼間凌霄殿的琉璃瓦頂就被掀到九霄雲外,一道紫雷如同一道天梯一般從天而降,直落入天帝的掌心之中,不斷流轉的紫色電光在天帝手中匯聚成一朵綻放的花蕾,只見那天帝將手翻轉,萬千紫電奔湧而下,潮汐一般的驚雷在凌霄大殿中蔓延開來,如同一隻只噬心灼骨的蠱蟲爬上眾人的身體。
楊戩一眾見勢不妙,騰空而起,向後撤去,所有人都撤到凌霄寶殿的門口。那牛魔王箭步向前,平地掀起一道土牆,將將才把這紫雷擋了回去。
可等到牛魔王再撤去土牆之時,那四大天王和巨靈神卻都完完整整地出現在了眾人的視野之中。更令人驚詫不已的是,就連之前被哪吒焚燒得一乾二淨的太上老君也出現在了天帝的身邊。一眾神明彷彿剛才沒有發生過任何事一樣,獰笑著看著凌霄殿門口的眾人。
那玉帝緩緩起身,陽光均勻地散落在他高傲的肩膀上,他的身軀遮住了所有的光芒。他抬起一隻手掌,死寂的黑暗從他寬闊的手掌上投射下來,巨大的陰影籠罩在所有人的面前。
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那張象徵著天象的手掌輕輕翻轉,無數的雲層聚攏在了一起,擰成一團黑色的重錘,就像投石車拋撒而出的重彈一般錚錚砸向地面。冰冷刺骨的天河水和貫穿脊髓的紫雷不斷轟炸在楊戩一行人的身上,鑽心刺骨的疼痛感湧上每一個人的身軀。
“玉帝老兒,休要把俺老豬看扁了!”豬八戒祭起寶器九齒釘耙,萬千天河水聚攏而來,那一條條銀河化身的長蛇從天際流向他的手中,不消一刻便凝成了一團巨大的水球。
誰人不曾凌雲志
青鋒洗鏽鐫風流
春風若有憐花意
可否許我再少年
登時那獠牙獸面彷彿一消而去,意氣風發,一如當年的天蓬元帥,手中沉鋒起落,兇戾的獸爪指向那天庭之上,湍流不息的天河水奔湧而上,將那萬鈞雷霆生生頂了回去,直衝凌霄庭院而來。
“真是放肆!”
眾神的帝皇終於從他的寶座上緩緩起身,雙手起落,無形的一道巨幕橫隔在兩撥人馬之中,天河水更如一條銀色的大幕,正像這大幕之下,即將揭幕的,是一場攪動天下的大戲。
轟——!遠方的巨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什麼聲音?”“華山,”滿臉狐疑的順風耳不解地皺著眉,“華山上,什麼都沒有啊,為何?”“什麼都沒有?”
那三眼的天神揭開水簾,反上天庭的眾人此刻已然重整旗鼓,來到凌霄殿的長階之前,厲聲質問:“華山下壓著的,是我的妹妹,什麼叫什麼都沒有?”
“就算救出她,又能如何呢?”帝皇的威嚴遮天蔽日,他緩緩抬起手掌,越舉越高,陽光一開始還可以透過他的指縫,到最後,擎天的巨掌完全遮蔽了所有的陽光,那一掌之影竟能將所有人籠罩在其中。“救出母親,然後,打敗你,去實現我們的夢想,去過人類的一生。”筋斗雲騰著七彩光霞,一個手持巨斧的英俊少年,一個形容消瘦卻面含萬分慈祥的婦人,他們手捧著那散發著七色彩霞的蓮花外形的寶燈,劃破茫然的暗夜,來到眾人的身旁。
寶蓮燈。
“當初就不該把這個玩具交給你,誰知道你們這麼不懂事,千百年的日子都熬過來了,現在想拿這個東西跟我搏命嗎?”天帝的嘴角勾起狂妄的笑容,“我還以為你們準備了什麼後手,結果不過就是這個?”
“寶蓮燈不過就是能點燃你們的命火,縱然你們都是傲視天地間的大妖大仙,但就算燃盡你們的命火,你們也休想和整個天界作對。”太上老君望著面前的一切波瀾不驚,雲淡風輕地踱步著,“剛才你們也看見了,人間的念力不斷,你即便殺死我們,我們也能夠重生。”
“我們可是神明。”
“若真是,你們又怎需要蟠桃會的仙桃?”
“若真是,你們又怎需要煉丹爐的仙丹?”
“若真是,你們又怎需要五莊觀的人參果?”
沉香持著寶蓮燈大步向前,詰問著這漫天神佛。
“人間的念力?散播災厄,然後出手制止;散播饑荒,然後帶來播種;散播夢魘,然後引導他們朝你們頂禮膜拜,才能擺脫噩夢的桎梏。”
“這就是神明?這就是你們說的手段?”
“用恐懼,用驚慌,用疲勞,去折磨這人間,然後你們說,這是你們的恩賜?”
“即便如此,你們也發現了,人間在慢慢失去控制。”
“滔天洪水襲來,人們用生命結成堤壩,抵抗天災。”
“災荒飢餓襲來,人們改良作物,互相幫扶,共度難關。”
“昔日的夢魘纏繞,人們結為夫妻兄弟,用人心溫暖彼此,用今天的美好戰勝昨天的傷疤。”
“人比你們想象中強大千萬倍,只是你們不願承認。”
“你們只能通過蟠桃、仙丹、人參果,不惜用你們口中的邪魔外道,煉化人世間的生靈,以求自己的神仙之姿永存。”
“但你們終將失敗的,你們早知道會有這一天,只是你們不敢面對。”
一瞬間,寶蓮燈的燈火通明,所有人的心中,命火翻湧,生命最後璀璨的火焰,照亮了整片天空,灼燒了天帝的巨掌,那一瞬吃痛,竟然使他收回了這通天手段。
錯愕之間,這不可一世的萬神之主驚叫著,失去了過去所有的威嚴:“真是不可理喻!人類?放棄永生,放棄掌控世間規則的能力!為了什麼?你們不可能擊敗我的!我是天,你們不可能打敗天!這是天道!天道昭然!”
“打敗你的不會是我,也不會是我們。”少年閉上雙眼,雙手合十。心中命火飄搖,象徵神的那一部分火焰從胸口飛躍而出,直入神燈而去。
“猴子,豬頭,你們可想好了,你們不是我,我是神人混血,不再是神後,我可以落為凡人,重新度過平凡的一生。但你們,失去神力,可就萬劫不復。”
“囉裡囉唆,老豬這輩子早活膩歪了!死了算逑!三眼!你看扁俺老豬了!”天蓬元帥身上的光芒逐漸熄滅,燈火閃爍燃起,他臉上的顆顆獠牙迸裂開來,鮮血湧出口鼻。他強撐著用最後的力量不斷向前,追逐著神燈耀眼奪目的光芒。
“楊戩,俺老孫這輩子做錯太多事情了,但今天,俺老孫不後悔來過這人間,不後悔有你這個朋友。那閻王要煙消雲散,俺和俺的猴子猴孫們能再入輪迴,下輩子,俺還去花果山當只猴子,你記得多帶點桃子來看我。”頃刻之間燈火爆燃,寶蓮燈燃起的光芒直衝九霄,而那名動四海九霄的美猴王,已然化作一座石像,靜靜地矗立在那裡,臉上的表情,看不清是憤怒,或是悲傷,抑或者,是釋懷。
“替我向陳塘關百姓們問個好,哪吒,永遠護著陳塘關的鄉親們。”恍惚之間,一條翠綠的藤蔓爬上寶蓮燈的燈座。蜿蜒向上的枝條,最終在寶燈的周圍,開出了絢麗燦爛的紅色蓮花。
大殿上的黑熊不再能口吐人言,它痛苦地嚎叫著,傷口再也不能止住地崩裂出鮮血,它蹣跚著向前爬去,用最後的力氣點燃自己所有的命火。
火光如白晝降臨,霎時間,大殿之上的天帝也動彈不得。
“我知道,此刻寶蓮燈的力量,依然無法擊敗你,但是足以暫時切斷天地間的信仰之力。”失去神力的楊戩第三隻眼中汩汩向外淌著鮮血,但他依然巍然不動,緊緊抓住寶蓮燈,闊步向前,一如他擁有神力時那樣。
“你瘋了,你們全部瘋了!”驚慌失措地眾神開始四處奔逃,這一次,將會是毀滅一切的開端。“失去神力!你們也活不了!為什麼?!為什麼要跟自己作對!”
“如果有機會,你應該親自去人間,看看那裡的樣子。”
神燈終於支撐不住炸裂開來,一瞬之間,天上的萬千宮闕化為雲煙,不可一世的神明在錯愕中煙消雲散。天空時而烏雲翻湧,時而雷鳴風氣,天生異象,驚動四方。
再待甦醒過來時,曾經高高在上的天帝,跌落在一片青草依依的淺灘上,碧波澄淨,春風拂面,他掙扎著爬起之後才發現,自己真的來到了人間。
失去所有了嗎?
似乎並沒有。他捻動指尖,隱隱還有雷電能在掌心凝聚,身上的華服錦繡,也還閃爍著作為天帝的尊嚴。
“你也是神明嗎?”
聽到聲音的天帝回過頭去,正見那一支玄甲烏面,通身鐵甲,不見喜怒的大軍,悄然環繞在自己身邊。
正為首立馬之人,通身甲冑金碧奪目,龍紋盤蜷而上,這制式的盔甲不難看出,此人正是人間的皇帝。
“天動異象,朝中接到百姓求援。朕即刻親赴,與軍民共御天災。誰曾想,有幾個孩童來報,說看見天上有個人落了下來。如今見了你,朕大致心裡有了答案。你便是那天上的神明,是吧?”
“人間的皇帝?你敢對我不敬?”天帝怒不可遏,手中雷霆翻滾起來,“跪下!我乃天帝!小小凡人,也敢在我面前大放厥詞?!”
“你若當真是天帝,那朕便要問問你:”只見人皇策馬向前,絲毫不曾畏懼面前的神明。
“天若是無所不能,為何天下更年災禍不斷,洪災過後便是旱災,旱災過後便是雪災,人間經此劫難,生靈塗炭,不得安寧。”
“天若是無所不能,為何人間病痛不減,人的一生,經歷風寒痢疾,唯有百折不撓,才能活到個能自力更生的年紀。”
“天若是無所不能,為何人有悲歡離合七情六慾,人能提筆寫詩作畫,能歌舞山河延綿,可天道卻要存天理滅人性?要這人間大美蕩然無存。”
“是無能,亦是不仁?若這天不能止著人間疾苦,那眾生為何敬天?若這天不願止著人間疾苦,那眾生又因何要敬天?”
“所謂天,所謂神明?還都是場騙局罷了?”
“聒噪!”面對聲聲責問,天帝沒有任何要回答的意思。惱羞成怒之下,他聚起手中所有的神力,振臂高呼:“我要讓你們看看什麼是神明!為什麼我們是神明!”
一道紫雷騰空而下,正將那人皇劈下馬來。那驚雷過空,震耳欲聾,在場的戰馬皆厲聲嘶吼,懼不敢前。
“對,對,沒錯!恐懼!這就對了!你們就該恐懼我!”面對驚慌失措的兵馬,天帝無法掩飾心中的喜悅,他終於放肆地開懷大笑,“看到了嗎?這就是神明!你們的皇帝,不過如此!現在,向我跪拜!向我——”
咚。
一顆石子正中面門,打斷了這個不可一世的神明。
什麼情況?
天帝無法理解地看向人群,只見一個不足四尺的孩童,從人群當中擠出,拿著一捧石頭,不斷向自己砸來。
“壞人!就是你餓死了爹孃!就是你害死了阿哥阿姐!你是壞人!”
聲淚俱下,那孩童揮舞著幼小的手臂,甩出一顆顆細小的石子。
荒謬,太荒謬了。
此刻的天帝已然無言,他不理解,為什麼在這樣強大的力量面前,連一個孩童都不會恐懼。
突然,他只覺眼前有些模糊,雙眼之上逐漸被一層鮮紅蓋住。他曾以為金剛不壞的額頂,暗暗流下了一排鮮血。
“神明,也會流血嗎?”
白駒上,一名少年翻身下馬,將被雷擊燒成焦炭的皇帝整理搬運上馬,輕輕撿起他身上披掛著殘破不堪的戰袍,穿在自己身上。
生生不息,世世代代的傳承。正是因為如此,人類單薄而脆弱的生命,可以演化出無限可能的文明。
“全軍聽令,誅殺此賊,還天下一個太平公道!”
“殺!!!”“殺!!!”
“殺!!!”
“不可能的,我是天帝!我是天帝!我要殺了你們,我要殺了你們所有人!”他驚慌失措地揮舞著自己的雙手,可任憑自己怎麼再召喚,天相沒有給他任何的反饋。
神明,失去了所有的信仰。
長槍和鐵騎把這個囂張的傢伙徹底粉碎,人們要殺死過去的神明,人們知道,不要再指望什麼神明,人,可以自己救自己。
後記:
華山的人們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新來了一家人。這家人養了一條特別兇的大黑狗,每天晚上對著月亮汪汪叫個沒停。這家女主人是個面容清秀的絕色女子,養蜂,採藥,治病,鄉里四處無不對她的醫術讚不絕口。即便如此,她也開設書院講堂,教授各種知識。
女主人的兒子謙遜有禮,而且長得英俊魁梧,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氣,他給村裡鄉里修了很多建築,不僅是學堂,道路,他甚至說,想修個堤壩。
女主人有個名叫楊戩的哥哥,雖然長得英俊瀟灑,但是不知道為什麼眉間有個肉瘤,看上去好生古怪。不過這人雖然也和他外甥一般高大魁梧,但卻是個心思細膩之人,他最喜歡做的,居然是豢養各種花鳥魚蟲。每年七夕,他都會帶著許許多多的喜鵲來到鎮上。他喝醉酒的時候說,年輕的時候見過牛郎織女,大家都是笑一笑,當他喝糊塗了。不過也有人看到,他除了養一些小動物外,還和山上的猴子黑熊相處甚佳,真當是個怪人。
陳塘關外,成片的荷花盛開在三太子廟前的池中。每一年,來這裡供奉三太子的人絡繹不絕。他們說三太子來了,這裡風調雨順,人們安居樂業。他們也不會再覺得,如果天降異象和災禍,是上天的憤怒,他們要用自己的力量去面對,去抗衡。
往期回顧傳送門:
雲玩家同人創作《黑神話:楊戩》
同人原創《黑神話:沉香》
黑神話:沉香 第二章
黑神話:沉香 第三章
黑神話:沉香 第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