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言
《創作的基因:我所愛著的MEME們》(下文略稱《創作的基因》)。在一口氣閱讀完遊戲製作人小島秀夫這本新出版的散文集後,忍不住重又打開已經通關許久的《死亡擱淺》送起了貨,跨過崎嶇的重山和險峻的河川,熟悉的《Don’t be serious》在攀至最高處時緩緩響起,心中終是萌生了就該在此刻把感想凝聚起來,匯成文字的念頭。
這篇文章由此誕生。
我會從本書籍角度出發,試圖探討自身對於小島秀夫作品理念中最為重要的“MEME”,以及“連接”這兩個概念的理解,那麼,我們開始吧。
二、MEME
MEME,中文譯作模因,或者覓母。這個概念最早來自於英國科學家理查德·道金斯所著的《自私的基因》。我倒是饒有興致的嘗試去閱讀了整部原著,奈何確實是本嚴肅的基因學著作,不得已敗下陣來,但姑且讀完了關於MEME的那一整個章節。
MEME在國內外互聯網文化環境中一般常以“梗”來理解。而事實上,它所指代的是一種不同於基因的,但同樣決定人類進化進程基礎的一種新的複製因子。“文化”,這是其更好理解的名字。
正如一切生命通過複製實體的方式去繁殖,如基因便是生命的複製因子;而MEME這一產自人類社會的複製因子則通過模仿的方式不斷從一個大腦到另一個大腦自我複製來完成繁殖。所以語言、觀念、行為、宗教信仰等等等等這些構成人類文明的基礎,皆是MEME。
值得一提的是,猴子和鳥類等物種也存在著類似文化進化的例子,但充其量只是趣聞,只有我們這種物種才能真正表明文化進化的實質。
在《自私的基因》一書中,MEME也被作者的同事漢弗萊這樣精闢地描述:“ MEME應該被看成一種有生命力的結構,這不僅僅是比喻的說法,而是有學術含義的。當你把一個有生命力的MEME移植到我的心田上時,事實上你把我的大腦變成了這個MEME的宿主,使之成為傳播這個MEME的工具,就像病毒寄生於一個宿主細胞的遺傳機制一樣。”
這樣的說法也許聽上去很可怕。而事實上如果你先前觀看過有關於MEME的科普類視頻,在這些視頻中MEME也大概率以一種十分恐怖的姿態被描述,諸如模因病毒感染、模因怎樣控制一個集體無意識去極端排外之類的。
而小島自己的《合金裝備》系列中也充分探討了關於MEME傳播的那些負面的問題。
的確某些惡性的MEME在人群中瘋狂滋長如瘟疫,在現今互聯網文化語境下更是常呈現出這糟糕的一面。但也許正因如此,我們更應當好好正視其本來的整個面貌,加以思考,並將重心移至那些值得理解和學習的MEME,因為動物只由基因組成,而人類卻由基因和MEME組成,在純粹的物質生命之外,成長環境中學習和接受到的那一切信息才真真正正從精神世界上構成了你這個人。學習什麼,模仿什麼,便成為什麼,再簡單不過的道理。所以回到正題!
《創作的基因:我所愛著的MEME們》並不是一本小島以知名遊戲監督身份描述自己開發遊戲經歷或心得的書籍,而是正如書名那後半句“我所愛著的MEME們”一樣,是小島作為一個普通讀者、觀眾亦或其他種種身份,將自己對人生中相遇的不同的MEME的理解和感受,通通匯總在了一起,力求以文字的形式傳達給你。像是書籍、電影、音樂這一類作品, 又甚至是青年時購置的第一臺隨身聽、故鄉鎌倉海邊的電車……
雖然五十多篇散文每個都堪稱精彩,但也只能從書裡面挑出一些簡單地聊一聊。
《出租車司機》
“無論去往何處,孤獨常伴我身。 酒吧、車中、路上、店裡,無論何處。 我躲不開。 因為我是神選定的孤獨男子。”
這是馬丁·斯科塞斯導演拍攝的知名電影《出租車司機》中,由羅伯特·德尼羅飾演的主角特拉維斯·比克爾的,一位出租車司機的一段對白。
孤獨的GENE(基因)深深銘刻在人類這種生物體內,你我如此、從小父母雙忙,只能把家門鑰匙掛脖子上的“掛鑰匙兒童”小島秀夫亦是如此,甚至更甚。
身為“掛鑰匙兒童”,他從來沒有回到家裡有人迎接的記憶,無論是下雨、颱風、生病還是受傷,他從來都是一個人回到家裡,陪伴他的唯有空蕩與漆黑,這個孤單的孩子甚至還在老媽的梳妝檯前哭過,為了拖延回家的時間而在街上晃盪。
而在十三歲父親猝然離世時,小島的孤獨感越發嚴重。但好在父親給他留下了一筆足以對抗孤獨的遺產,那就是電影。
小島在父親去世前,甚至是半強迫似的被培養出了電影的愛好,同時也保持著大量的閱讀。
於是在某個昏暗的夜晚,青年時依舊飽受孤獨折磨的小島和《出租車司機》相遇了。
雖然他只是個住在日本的平凡學生,不是紐約的出租車司機,不會往麥片裡倒白蘭地,更不會去刺殺總統候選人,但在那一刻,他覺得自己就是特拉維斯。
通過這位從越戰退役的老兵的眼睛,某種孤獨和憤怒以一種純粹、浪漫甚至是暴力的方式被描繪了出來。
一個在彷彿大型垃圾堆一樣的城市裡漫無目的遊蕩的年輕人,自此穿上了短夾克、皮靴,他雙手插兜弓著揹走上了製作遊戲這條道路。孤獨感並沒完全散去,但已從絕望化為激昂。
《燈塔(孤獨一人)》
在這些散文我最喜歡的肯定還是《孤獨一人》這一篇,因為原作真的太棒了。
《孤獨一人》,出版社應該是在小島的文字中直譯了這個日文書名,實則英文譯名是《ALONE》,而國內譯名則是《燈塔》,所以下文也稱之為《燈塔》。這是一本由出身阿爾薩斯地區的法國作家克里斯多夫·夏布特所著的圖像小說、或者說漫畫作品。
《燈塔》講述了這樣的一個故事——在無邊無際的茫茫大海上,孤零零地矗立著一座無人知曉的燈塔,一個自出生起就長相醜陋的畸形怪人,被父母藏匿於其中,與人類社會隔絕數十載不曾踏上過陸地。而其父母在逝世前也託付了一位船長定期赴往燈塔運送食物的遺願。
在塔邊垂釣、餵養水缸中的小魚、以及在每個孤獨的夜晚觸碰那本父母留下的舊詞典是他日復一日的生活。他會閉上雙眼,以指尖輕輕感受舊詞典中的每個單詞,這是唯一通往他想象力世界的窗戶。
從來沒有人見過這位怪人,不愛管閒事的船長也是一樣。直到某天船上新來了一位面色冷峻沉默寡言的水手,他以自己獨特的方式接觸了這位怪人——怪人內心中的想象力世界至此開始慢慢改變,一切往意想不到的方向開展……
小島自述在學生時代曾寫過一本名叫《孤獨之塔》的小說,一個昭和時期青年意外被困在人工智能操作的主塔中,本想逃脫,但逐漸習慣了最先進AI提供的孤獨但豐富的生活,卻不知來到平成世代的外部世界早已鉅變。
於是在臨近聖誕的某天中午,小島在六本木的一間書店翻開了《燈塔》的第一頁,看著那被海鳥和海浪包圍的高塔畫面時忍不住驚呼,“這不就是孤獨之塔嗎!”他生怕被搶走似的趕忙去櫃檯付錢並回到公司。因怕被打擾,甚至還掛上了“請勿打擾”的牌子,一口氣閱讀了三遍,最終眼淚奪眶而出。
“我現在也是‘孤獨一人‘了。”
三十多年前自娛自樂寫出的小說和這位異國他鄉作家所畫的漫畫居然有諸多相似之處,令小島啞然失笑。他們都描述了一個名為孤立的絕對封閉空間,以及一個理想的世界。他本以為自己已經不再懷有“孤獨”這種GENE(基因),但從法國而來的“孤獨一人”這個MEME,卻讓他瞭解到自己至今從未從“塔”中走出來。
我在看完之後近乎也是相同的感受,驚歎於克里斯多夫·夏布特細膩精湛的畫工和採用大量場景留白的高超敘事。或者說,“沉默”。
以夏布特自己的話來說“關於沉默: 故事服務於繪畫,繪畫作用於故事。我感興趣的正是在這兩者之間遊走的可能性。可能就是因為這個吧,我的書裡會有許多頁是沒有文字的。敘述性的畫面連續呈現的話,繪畫本身就夠了。 可能也是我敘述方式的緣故吧:我講述一個事的時候不用很多文字,所以就需要畫面來講。我不放文字,除非不放不行,如果可以不用對白講清楚的話,我就會毫不猶豫地捨棄它。 在我的書裡是不是地會有一些場景讓沉默來講述。 如果我的活兒做好了,讀者會自行腦補,就在無聲之處加上對白。我想,傳遞情緒的最佳方法不是寫出來,不是直給,而是啟發。每一位讀者都要按自己的方式產生情緒,給故事填上自己的色彩。”
簡而言之,想象力!
IMAGINATION(n.f) 想象力。 人類使非現實的事物或感覺在腦海中浮現的能力。實際發明、創造、構想的能力。
現如今,“家裡蹲”、“NEET”等形容“孤獨一人”的新詞彙誕生了,後工業信息時代帶來的種種隔閡,讓大家都成為了蜷縮在自己世界中的人。而現在我與小島一樣遇到了自燈塔中來的那位“孤獨一人”,並從中學習到了如何與內在的“孤獨”友好相處的方法。這不是和外界的戰鬥,而是與“孤獨一人”這一舒適感的訣別。
已步入中年,製作遊戲多年的小島又獲得了對孤獨的新的理解。
因為是“孤獨一人”,所以才會強烈渴求內心世界的豐富,內心世界的日趨豐富又反哺著人去從獨自一人居住的“塔”中踏出第一步,將那豐富的想象力化為現實中創作和生活的動力。
母貓《珍妮》、伊藤計劃、與《合金裝備》的種種
電影、漫畫、當然還有小說。
《珍妮》是美國作家保羅·葛裡克於1950年出版的一本小說,身居倫敦的愛貓少年皮特不幸遭遇事故,醒來後變成了一隻白貓,毫無貓世界生存經驗的皮特飽受飢寒交迫之時,意外被一隻名叫珍妮·鮑德林的母貓所幫助,開始一點一點地成長.
年少時的小島在閱讀著《珍妮》的過程中,彷彿和少年皮特一樣感受到了這隻名叫珍妮的貓的重重魅力,既不美麗又不溫柔,但是又有著極強的自尊心。
於是時間一晃很快,在那個圖形3D技術並不發達的年代,遊戲製作經驗老道的小島秀夫已然創造了作為電影化遊戲敘事領頭羊的《合金裝備》系列,而在《合金裝備3:食蛇者》中,Snake與THE BOSS在花海中的最後那段對話如今再看,依然飽受感動。
Snake與THE BOSS
THE BOSS是遊戲主角Snake的培養者,不斷地對Snake發出“你是想像狗一樣活著?還是像貓一樣活著?”的提問。當時隔33年,小島偶然在書架上再次看到《珍妮》這本書時,才發覺自己不知不覺為這個遊戲角色打上了珍妮的烙印。也極大的影響了他的女性觀。
《合金裝備》系列一直都是一個很純粹的講述戰爭和諜報的父性故事,但亦師亦敵亦友的女性角色The BOSS在其中卻絲毫不顯突兀,這就像在這一群只知道“弒親”和廝殺的,被父性敘事結構培養的戰爭公犬群中,出現了一隻眼神犀利而高傲的野貓。
小島在文章開頭便說過,自己從未養過貓狗,而文末卻說,那個說法或許並不準確,自己一直被一隻名叫珍妮的貓所陪伴,以MEME的形式存在在他的身體中。
說到《合金裝備》,伊藤聰也是一個繞不開的名字,不過他有一個更廣為人熟知的筆名,伊藤計劃。
作家:伊藤計劃
以小說《和諧》一舉奪得了日本科幻“星雲賞”最佳長篇、日本科幻小說大獎。不過,《和諧》卻是這個年輕科幻作家的遺作。
小島秀夫稱伊藤計劃是對他作品理解最深的粉絲,他們同時也是志同道合、互相尊敬的好友。
在伊藤去世前一年半,小島邀請他創作《合金裝備4》的小說版,他不負眾望的完成,讓哪怕不玩遊戲,不瞭解《合金裝備》的人也能通過文字的形式去感受到“合金裝備MEME”的魅力。小島從伊藤所著的小說版《合金裝備4》看到了他藉著角色奧塔肯之口說出的對小島作品飽含感謝的話語。
“即便如此,我們還是覺得能與Snake相遇真是太好了。因為與Snake並肩作戰的日子裡。他教會了我活著的意義。人只要活著,就會在別人的心裡攜刻下自己的人生。”
伊藤的生命早已逝去,也沒有在世界上留存下自己的基因,但其所創作故事的MEME卻會繼續傳承下去。
“伊藤聰的肉體離開了這個世界,但伊藤計劃這個故事仍然存在。就像我發出的MEME在伊藤這個少年身上紮根一樣,伊藤計劃釋放的‘MEME的種子’也在這個世界上擴散著。這其中一定會誕生第二個伊藤計劃吧。”
三、連接
那麼,上面說了這麼多,MEME究竟是什麼?而在《死亡擱淺》這款遊戲中反覆提及的連接又是什麼?
答案並不複雜。
正如書籍雖然是一個人閱讀的,但卻可以在五彩繽紛的世界中體悟到無數其他人的人生。雖然孤獨,卻又是連接著的。這種連接的媒介,就是MEME。
純粹的生命與生命之間的連接通過基因進行著傳遞,人與人、作品之間的連接則由MEME所締結。
人類世界被MEME所相連。不論是怎樣的人、怎樣的事物都會有故事。而所謂的連接,正是超越了時代和地域,描繪故事、讀到故事、再把故事傳達給下個人的那一個過程。
於是這些故事在不同情況下被“讀到”,產生的解釋也會有所不同。哪個部分可以模仿,哪個部分要進行擴展都取決於個人。那麼這種行為經過不斷重複、積累,就會產生新的MEME。
這樣數不清的MEME碎片不斷地合而為一,世界便由此連接。所以說,這個世界就是各種微小故事、或者說MEME 的集合體。
人的一生中可以遇見的人是有限的。但通過MEME,我們可以和遠超現實數量的人相遇,憑此獲得更加豐富的經驗。
而世界上有浩如煙海的動畫、電影、音樂和遊戲等等等等作品,把它們全都體驗一遍當然不可能,所以在一生中選擇和什麼樣的作品相遇並使它們留在自己的生命中,這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
以自己的意志認真去選擇和什麼樣的作品相遇,就與選擇結交什麼樣的人一樣具有某種共通的普遍性。
雖然動畫、電影之類的作品經常被批判為逃避現實,但虛構的故事中自然也存在著真實,只是那些逃避現實的人選擇了以其為載體來沉溺,這並非是作品的錯。
那麼該說說《死亡擱淺》了。
在《死亡擱淺》這款遊戲中,採用了和《黑暗靈魂》相似的異步聯機系統,但它並沒有真正的社交聯機系統,這意味著你並不能邀請自己的三五好友快樂而熱熱鬧鬧的送起貨物。玩家們完全無法看到彼此,但搭建的每一把梯子、每一掛繩索、每一座橋、每一個代表鼓勵的指示牌等等等等,都能留在別人的世界中,你所能做的就只是給別人留下的幫助點一個贊。這遊戲甚至專門做了一個功能鍵能讓你發出一聲嘹亮的呼喊,而同樣在這裡按下這個按鍵,不知道會是哪位玩家跨越時空而來的回應提醒著你,這場旅程你並非孤身一人,曾有人和你一樣踏過了這條路。
這便是憑藉著想象力去感受他人存在和思想的,看不見的連接。
在不涉及核心劇情的前提下概括一下主角的故事脈絡:主角山姆最開始生性孤僻而憤世嫉俗,他不願意瞭解別人,在這個日漸分崩離析的世界中只有貨物和他自己。而在病逝的總統面前臨危受命之後,在這場重建人類社會,翻山越嶺把一個又一個節點城連接起來的旅程中,他結識了諸如芙拉吉爾、瑪瑪、心人、亡人等夥伴,又幫助了無數的人們,感受到了他們背後深厚的故事,甚至最後和姐姐亞美莉相擁,克服了自己嚴重的肢體接觸恐懼症。
乍一看應該就是一個很簡單的人文主義的故事,但Youtube的知名遊戲博主遊戲驢子卻對結局山姆一段話非常不滿大肆吐槽,因為山姆在獲得這麼多朋友,體驗到這麼多豐富的感受之後,卻依舊毅然決然地獨自驅馳起自己的摩托,繼續只有自己一個人和貨物的孤獨之旅。
“我這人在世上無牽無掛,還不如一具行屍走肉,與你在洞穴初見時,我就是這樣的感覺,現在依舊如此。”
我反而很喜歡這樣的處理。
人與人、人與作品都是彼此交匯在一起的故事線。所以無論和怎樣喜愛的MEME相遇,我們終究只能自己的現實,去講述自己的故事。
這場旅程註定是孤獨的,但我們又被名為MEME這個看不見的繩索所連接。
而Strand這個單詞,既有擱淺,也有繩索的意思。所以遊戲名為《Death Standing》。
結語
一時興起寫下的很粗糙和隨意的文字,沒怎麼探討遊戲設計層面的東西,挺散亂的。而且很多甚至都只是對小島先生話語的復讀。
這段時間也是為了一些目標努力嘗試轉換一種生活模式,脫離對社交的依賴並不是那麼輕鬆的一件事啊,在這時能閱讀到這麼一本書真是太好了。
不過小島再怎麼樣也只是一個遊戲製作人,一個作品的完成離不開製作組每個人的功勞,還是不要過分神話為好,整的人跟個哲學家似的。小島自己在書裡也是希望大家多多關注他的作品本身,而不是子虛烏有的頭銜。
也正是因為這份對MEME的熱愛,所以“島鴿鴿”才會整天擱推特上轉石蒜(《Lycoris Recoil》)嗷,理解理解!
那麼我也會繼續一邊沉澱,一邊傳達那些自己所喜愛的MEME的。
各位山姆,踏上各自的旅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