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騙局,通常需要多方合謀。
1月16日,《鬼武者》的高清重製版在Steam上架,語言包含中文。至此,這部當年PS2平臺首個銷量突破百萬的動作經典遊戲,在現代的全機種平臺上完成了重生。對此老玩家也頗給面子,前些日子先行上市的PS4實體版,在日本上市當日就突破了兩萬份銷量。
通過明星導入影視觀眾流量、全力服務輕度玩家……《鬼武者》為PS2日後的成功提供了一種方法論
雖然這次的重製版被外媒批判為“太原汁原味”,但基本的誠意還是有的:改進的操作和動作系統、文字謎題的難度進一步降低、簡體中文支持(翻譯質量還不錯)……不僅僅是畫面的HD化,就連配音也藉助高清音頻設備進行了重新錄製。
然而有一個新變化,卻讓不少玩家覺得看不懂:原版中由有“日本貝多芬”之稱的全聾音樂家佐村河內守譜寫的交響樂,在復刻版中被盡數刪除,取而代之的是電子合成器製作的原創BGM。
不僅如此,就連這位“傳奇音樂家”的名字,也在開場CG中被刪除了。
原版
復刻版
那麼,這位長髮披肩、一身黑衣的傳奇音樂人,為何會從卡普空當年的座上賓,淪落到直接被自己的代表作除名,甚至成為本社避之不及的“災星”呢?
音樂神童
佐村河內守於1963年出生於廣島,根據原官方網站上的資料,他自幼就接受斯巴達式的家庭音樂教育,小學高年級時就能夠熟練演奏多種西洋和日本傳統樂器。
自此之後,由於“母親感到沒有能力繼續教下去“,小佐村河內開始自學聲法和配曲法,完全脫離專業科班教育,靠自己的奮鬥一步一步成為交響樂大師:“五歲會譜曲,十七歲就開始獨立創作交響樂了”。
在媒體眼中,佐村河內守值得力捧的,不僅僅是其出眾的音樂天賦,還有催人淚下的成長經歷:
他出身貧寒,父親是米行的搬運工,母親靠兼職音樂教師苦苦維持生計,二人皆為廣島核爆的倖存者。在自己的音樂造詣突飛猛進的同時,佐村河內守在也飽受病因不明的耳鳴和頭痛症狀的困擾——根據“醫生的說法”,這是核輻射所造成的遺傳疾病。
高中畢業後,佐村河內守來到東京,但由於“不滿現代作曲技法”,他“拒絕”進入專業音樂院校學習,堅持自學交響樂創作,靠酒吧演奏和打零工來維持生計。生活的艱辛,讓他患上了嚴重的腱鞘炎和關節炎,每逢陰雨天都要拄拐行動。
1988年,他加盟一個不知名的搖滾組合。然而正式出道不久,被認為是“最懂自己音樂”的弟弟不幸遭遇車禍身亡,悲痛欲絕的他隨即離開樂隊,繼續音樂浪人的生活。其間他一度因為交不起房租,帶著心愛的樂譜露宿街頭。
“日本貝多芬”的誕生
1996年,佐村河內守受僱為艾滋病題材電影《晚櫻》配樂。雖然導演鈴木潤一開出的價碼都不夠他租用專業錄音棚,但佐村河內守依然決定要抓住這次難得的機會。
《晚櫻》至今都沒有推出過DVD,影片評價也一般,然而優秀的配樂卻引起了業界的注意
1999年,在為《生化危機:震動導演剪輯版》的花絮碟製作部分音樂之後,佐村河內守被卡普空委以重任,擔任次世代大作《鬼武者》的編曲。然而事業剛剛有所起色的他,卻隨即遭到了“人生的重大打擊”。他宣稱自己在創作過程中雙耳完全喪失聽力,已經無法通過助聽器獲得補償。
但是在如此逆境之下,佐村河內守依然堅持在病房中完成創作。
如他所言,“失聰是上天給我的恩賜”,“跟隨內在的聲音,我可以創造出更打動人的東西,如同和自己的心去對話”……隨著2001年《鬼武者》的熱賣,他的知名度也進一步提升。
“核爆後代”、“失聰”、“自學成才“、“病痛折磨”……佐村河內守渾身貼滿了悲天憫人的符號
在影視工業發達,不同類型文化產品之間有明確壁壘的美國,遊戲作曲家幾乎沒有向上流動的可能。然而在ACG產業佔據統治地位的日本,佐村河內守日後的華麗轉型算不上“意外”。他對音樂的極致追求,還有在成長苦難中所體現出的隱忍和頑強,也完美符合對日本人“菊與刀”民族性的想象。
就連《時代》雜誌,也在2001年加入了吹爆行列
接下來發生的一切,似乎都是天才和努力結合後的水到渠成:
他的《交響曲一號——廣島》在08年廣島G8峰會上奏響,同名CD打入年度榜單,同年被廣島政府授予市民獎。311大地震之後,他創作的《安魂奏鳴曲》撫平了無數人的傷痛。其小提琴奏鳴曲,也被日本男子花樣滑冰選手高橋大輔選為索契冬奧會比賽音樂。2014年,《交響曲二號》宣佈完成……
如果不是一個戲劇性的事件,這個“無法親耳聽到自己作品”的悲情音樂家,還要繼續演出更多感人肺腑的情節。
勵志傳奇的休止符
2014年2月5日的上午,一個名叫新垣隆的大學音樂教師在東京召開發佈會,揭露過去十八年中由佐村河內守署名的20部作品,均由自己代筆完成。其中包括了遊戲迷們熟悉的《鬼武者》原聲大碟,以及最為著名的《交響曲一號——廣島》,他個人為長期向公眾隱瞞這一事實而感到羞恥。
新垣隆就職於日本著名私立音樂學院——桐朋學園,擔任非常勤講師
佐村河內守並未就上述嚴重指控作出反駁,恰恰相反,就在一天前,他就已經委託律師發表聲明,承認“有人參與了自己的部分作品”,“自己深感不可能以任何理由為自己開脫”云云。
真實的情況,是佐村河內守事先已經得到了新垣隆要在5日開媒體會的消息。他想通過自揭其醜,來獲得主動,爭取在公眾面前“減刑”的機會。這個搶先發布的消息,也做實了第二天的爆炸新聞。
在新垣隆長達90分鐘的媒體會中,他詳細講述了自己的心路歷程:
1996年和佐村河內守合作電影《晚櫻》配樂,只是閒暇時接受的眾多“私活”之一。
後來在明知被利用的情況下依然甘願被其擺弄,是因為只有藉助對方提供的平臺,新垣隆才能獨立譜寫交響樂,指揮大型交響樂團演奏——這些都是身為普通音樂教師的自己夢寐以求的東西。
至於日後的決裂,則是緣於新垣隆發現自己已經成為了這個彌天大謊的一部分,他為此心懷不安。
絕大多數的時候,他連影武者也算不上……
只有在《鬼武者之聲》原聲大碟的背面,我們才能在指揮席旁看到新垣隆的背影
發佈會上爆出的眾多猛料,就連見慣八卦的娛樂記者們也覺得匪夷所思——原來造假根本不侷限於音樂,就連佐村河內守過去被媒體大書特書的傳奇人生,也被證明為謊言堆砌的產物。
比如,佐村河內守其實在音樂上並不專業,鋼琴演奏只相當於初學者水準。每次下達譜曲任務,他都是藉助錯誤百出的簡譜、只有自己才能看得懂的圖畫,還有一些自己哼出來的調調,來向新垣表達自己的創作意圖。
假裝看懂
根據新垣隆的說法,他在2011年時就準備向外界公佈代筆醜聞,但佐村河內守對自己反覆威逼利誘,到最後發展到“一哭二鬧三上吊”,不惜以舉家自殺為要挾,跪地哀求保守秘密。
即便是那些實為自己原創的20部作品,新垣隆也不認為其中有多高的藝術造詣——“只要學過現代作曲的人都能做得出來,我如果單獨出片,絕對是一張唱片也賣不掉”。這番話讓此前力捧佐村河內的很多人汗顏。
就連佐村河內守的殘疾,在新垣隆眼中也純屬虛構,“每次我放錄好的曲子給他聽,他都能給予意見,和我的日常交流也沒有任何問題。”
是的,他甚至連聾子都不是……
受害人,合謀者
代筆事件的公佈,在日本文化界引發了軒然大波。佐村河內守音樂版權所有者——哥倫比亞日本公司宣佈下架所有相關音像製品,朝日電視、東京廣播等數十家曾經為佐村河內守制作過專題節目的媒體,也紛紛發表聲明,為自身的失察向受眾真心致歉。
然而,這個精心編制了18年的彌天大謊,居然之前沒有漏出過任何馬腳嗎?
答案當然是否定的。
早在2007年,日本指揮家口野武就撰文質疑佐村河內守的真才實學。說這位大師從未有過公開表演,從未公開過創作手稿,結合他沒有專業音樂教育的背景,可推斷出水分可能極大。
口野武在文章中指出這些作品被嚴重高估,並且有抄襲了奧地利作曲家馬勒的痕跡
但當時迫於廣告投放商的壓力,沒有一家音樂雜誌敢刊登這樣的報道,最終不得不以八卦文的方式發表,直到代筆事件爆發後才被主流媒體認可。
在2013年《Aera》週刊的專訪中,記者就發現佐村河內守可以完全脫離提詞器屏幕回答問題,也因此在訪談附文中提到此事。該文後來因為“不可抗拒力”,在付印前被撤下。
由於佐村河內守僅有的兩次遊戲業合作對象均為卡普空。代筆事件爆出後,卡普空第一時間發了聲明,表示震驚和遺憾,但因為對方是殘疾人,不會追究對方責任。
震驚歸震驚,但所有謊言的源頭,都指向當年佐村河內守的《鬼武者》配樂項目。在這次合作中,他“恰好”在譜曲過程中雙耳失聰,並且被打造成了“日本貝多芬”,將其與“金城武領銜主演”、“全程動作捕捉”等等營銷賣點相併列。
就在卡普空於第一時間同佐村河內守撇清關係之後,就有業內人士在日本電視網表示——“佐村河內守的確患有耳鳴,但聽力基本正常,這是本社上下都知道的秘密,只是迫於‘潛規則’不說破罷了……”
雖然現在回過頭來看,一切顯得非常套路,彷彿單純依靠常識就能破解。但這個套路一旦運轉起來,就變得十分奏效——
商業公司和名人都需要一個超凡脫俗的營銷概念,“日本貝多芬”就是他們利益的共同點;耐不住寂寞的藝術家新垣隆,要藉助佐村河內守的空殼來施展自己的抱負,讓更多人聽到自己的聲音;大眾太容易導向煽情的故事,所以媒體選擇自我矇蔽,爭相消費苦情和雞湯味道滿滿的勵志謊言;廣告金主和唱片發行商不想看到偶像的價值破滅,所以他們四處施展“不可抗拒力”來消滅真相……
在這個過程中,每個人都是皇帝新衣的看客,每個人也是謊言的受害者。他們有意或無意地在這場長達18年的招搖撞騙中,成為了佐村河內守的合謀者。在這18年中,心虛的佐村河內守還多次試圖懸樑自盡,被救了下來——當時代筆醜聞還未爆發,他說自殺是病痛所致——反倒進一步增加了大眾對其坎坷人生的同情。
一個精心策劃的騙局,往往只有在真相大白後,才會引發人們對最基本的邏輯性進行思考。常識告訴我們,一個從未接受過正規音樂教育的人,是不可能創作出交響樂章的。
可惜的是,“擁有常識”這件事本身,在群眾基數足夠大的時候,就會又變成遙不可及的“理想情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