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鎮網吧的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都是當街一個曲尺形的大櫃檯,櫃裡面預備著液氮冷卻系統,可以隨時給發燒的顯卡降溫。裝闊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文銅錢,買一小時遊戲時間——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現在每小時要漲到十文——靠門邊坐著,用著公版顯卡;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租張電競椅,或者要罐紅牛,做提神物了,如果出到幾十文,那就能用旗艦顯卡,但這些顧客,多是穿格子衫的,大抵沒有這樣闊綽。只有穿定製RGB燈效衛衣的,才踱進店面隔壁的包間裡,要水冷主機,慢慢坐著玩。
我從十二歲起,便在鎮口的硅谷網吧裡當夥計,掌櫃說,樣子太傻,怕侍候不了RGB玩家,就在外場做點事罷。外面的公版顯卡用戶,雖然容易說話,但嘮嘮叨叨纏夾不清的也很不少。他們往往要親眼看著顯卡從防靜電袋裡取出,看過金手指有沒有氧化,又親看GPU-Z檢測參數,然後放心:在這嚴重監督下,掉包也很為難。所以過了幾天,掌櫃又說我幹不了這事。幸虧薦頭的情面大,辭退不得,便改為專管液氮冷卻的一種無聊職務了。
顯乙己是站著用公版顯卡而穿燈效衛衣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臉色,皺紋間時常夾些硅脂;一頭亂蓬蓬的油膩頭髮。穿的雖然是衛衣,可是沒有燈效,似乎十多年沒有補焊,也沒有洗。他對人說話,總是滿口TSMC 3nm、光追核心,教人半懂不懂的。因為他姓顯,別人便從營銷號的"RTX5080震撼發佈"這半懂不懂的話裡,替他取下一個綽號,叫作顯乙己。顯乙己一到店,所有打遊戲的人便都看著他笑,有的叫道,"顯乙己,你顯卡又冒煙了!"他不回答,對櫃裡說,"租兩小時,要開放冷頭。"便排出九文大錢。他們又故意的高聲嚷道,"你一定又偷刷信用卡買新卡了!"顯乙己睜大眼睛說,"你怎麼這樣憑空汙人清白……""什麼清白?我前天親眼見你分期十二個月買了5080,被花唄催債。"顯乙己便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硬件升級不能算偷……剛需!……讀書人的事,能算偷麼?"接連便是難懂的話,什麼"DLSS 5.0",什麼"光追性能翻倍"之類,引得眾人都鬨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聽人家背地裡談論,顯乙己原來也用過旗艦卡,但終於沉迷跑分,又不會超頻;於是愈過愈窮,弄到將要乞討了。幸而會裝驅動,便替人攢攢機,換一碗泡麵吃。可惜他又有一樣壞脾氣,便是好喝懶做。坐不到幾天,便連人和螺絲刀、硅脂、紮帶線,一齊失蹤。如是幾次,叫他裝機的也沒有了。顯乙己沒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拆東牆補西牆的事。但他在我們店裡,品行卻比別人都好,就是從不拖欠;雖然間或沒有現錢,暫時記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還清,從粉板上拭去了顯乙己的名字。
顯乙己裝好液氮罐,漲紅的臉色漸漸復了原,旁人便又問道,"顯乙己,你當真會調教顯卡麼?"顯乙己看著問他的人,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他們便接著說道,"你怎的連半個3DMark金牌認證都撈不到呢?"顯乙己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嘴裡說些話;這回可是全是"積熱難解""電壓不穩"之類,一些不懂了。在這時候,眾人也都鬨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在這些時候,我可以附和著笑,掌櫃是決不責備的。而且掌櫃見了顯乙己,也每每這樣問他,引人發笑。顯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們談天,便只好向孩子說話。有一回對我說道,"你懂超頻麼?"我略略點一點頭。他說,"懂超頻,……我便考你一考。GDDR7顯存,怎樣調時序的?"我想,乞丐一樣的人,也配考我麼?便回過臉去,不再理會。顯乙己等了許久,很懇切的說道,"不會調罷?……我教給你,記著!這些參數應該記著。將來做吧主的時候,水貼要用。"我暗想我和吧主的等級還很遠呢,又好笑,又不耐煩,懶懶的答他道,"誰要你教,不是降tRAS升tRFC麼?"顯乙己顯出極高興的樣子,將兩個指頭的長指甲敲著櫃檯,點頭說,"對呀對呀!……時序有四種調法,你知道麼?"我愈不耐煩了,努著嘴走遠。顯乙己剛用指甲蘸了硅脂,想在櫃檯上畫電路圖,見我毫不熱心,便又嘆一口氣,顯出極惋惜的樣子。
有幾回,鄰舍孩子聽得笑聲,也趕熱鬧,圍住了顯乙己。他便給他們發烤甜甜圈,一人一片。孩子吃完糖,仍然不散,眼睛都望著液氮罐。顯乙己著了慌,伸開五指將罐子罩住,彎腰下去說道,"不多了,我的液氮已經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罐子,自己搖頭說,"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於是這一群孩子都在笑聲裡走散了。
顯乙己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麼過。
有一天,大約是中秋前的兩三天,掌櫃正在慢慢的結賬,取下粉板,忽然說,"顯乙己長久沒有來了。還欠十九個錢呢!"我才也覺得他的確長久沒有來了。一個打遊戲的客人說道,"他怎麼會來?……他打折了腿了。"掌櫃說,"哦!""他總仍舊是買卡。這一回,是自己發昏,竟偷到老黃家裡去了。他家的東西,偷得的麼?""後來怎麼樣?""怎麼樣?先寫認罪書,後來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後來呢?""後來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樣呢?""怎樣?……誰曉得?許是戒網癮中心了。"掌櫃也不再問,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賬。
中秋之後,秋風是一天涼比一天,看看將近初冬;我整天的靠著暖氣,也須穿上棉襖了。一天的下半天,沒有一個顧客,我正合了眼坐著。忽然間聽得一個聲音,"租半小時。"這聲音雖然極低,卻很耳熟。看時又全沒有人。站起來向外一望,那顯乙己便在櫃檯下對了門檻坐著。他臉上黑而且瘦,已經不成樣子;穿一件破衛衣,盤著兩腿,下面墊一個3080包裝盒,用草繩在肩上掛住;見了我,又說道,"租半小時。"掌櫃也伸出頭去,一面說,"顯乙己麼?你還欠十九個錢呢!"顯乙己很頹唐的仰面答道,"這……下回還清罷。這一回是現錢,顯卡要開蓋。"掌櫃仍然同平常一樣,笑著對他說,"顯乙己,你又偷顯卡了!"但他這回卻不十分分辯,單說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麼會打斷腿?"顯乙己低聲說道,"跌斷,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懇求掌櫃,不要再提。此時已經聚集了幾個人,便和掌櫃都笑了。我取了顯卡,端出去,放在門檻上。他從破衣袋裡摸出四文大錢,放在我手裡,見他滿手是硅脂,原來他便用這手走來的。不一會,他玩完半小時,便又在旁人的說笑聲中,坐著用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後,又長久沒有看見顯乙己。到了年關,掌櫃取下粉板說,"顯乙己還欠十九個錢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說"顯乙己還欠十九個錢呢!"到中秋可是沒有說,再到年關也沒有看見他。
我到現在終於沒有見——大約顯乙己的確戒網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