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1.接下來將會連續1到2章的良爺視角
2.有些後悔沒用第三人稱敘事了
3.按目前進度想生日當天趕出來結局很有難度。
4.本章文本量:3800字。
比翼鳥/我翼汝翼
青赤相依同飲啄/千歲共
B面·良
“說起來,良爺,既然要去揚州,不如就多待些日子?”
香薰燒過半柱時,她向我提議道。
她倒是說話算話,說不急著殺我便真不急了,甚至還要多寬限點時日。
不過……多待些日子?聽起來怎麼像這之後還要去其他地方。
“能多活幾天,我是樂意的。”我望向船艙外。
雨似乎是漸漸地停了,又或者船行出了雨雲籠罩的地方。就像是走出雨水編織的夢境一般,河岸的景色也有了些變化,依稀竟能見到遠處人家升起的一縷炊煙。
“唔,那或許到了那邊得考慮置辦一處房產?”
啊?房子?
她是打算要在揚州待幾天,這些年她行商究竟賺了多少錢?
若不是執著於要向我復仇,她應當在這亂世都能活得逍遙自在吧。
仔細想想,我劫道為匪那麼多年,到頭來還不如一個小女娃混得滋潤……
真是不佩服她不行。
“啊,說起錢的話……”我忽然想起什麼。
“怎麼了?良爺。”
“就是想起來,臨行前闖王給了我些珠寶,我沒帶身上。”
當時以為她不在人世了,我連活著都覺得乏味,哪還顧得上這些身外之物。
“結果留在那匹馬兒上了。”我說。
也不知那馬兒還在不在原地……見到她時我什麼都顧不上了,眼裡只能容得下她,哪還記得什麼馬匹、什麼珠寶。
“這怎麼行。船家,撐船回先前的地方!”她提高音量對著簾子喊道。
“不行嘞,姑娘!”船家也扯著嗓子喊著。
“怎麼不行,你是不是偷聽我們對話,想回頭自己把珠寶拿了!”
我訝異地看向她,她這副伶牙俐齒的樣子又使我恍惚地回想起許多年前,還是小崽子的她的模樣。
她注意到了我的目光,臉微微紅了一下。
真難得,她居然還會臉紅。
這小崽子就連與我共浴都毫無羞怯之意……不過那時她還是小崽子,或許長成大姑娘的她,也確實矜持了些?
“不是這個事!姑娘!這都快到鎮子咧,你要再回去,得加錢!”
我和她同時望向窗外,原來不知何時,在往事與歡笑都在河川中跌宕的時候,船已開出很遠。
鉛灰的雲層沾染上依稀的明金色,陽光刺破雲霧照亮群山蔥鬱,水面盪開的光影交錯雜糅,在碼頭橫亙著的漁船間片成傾斜的曹衣點苔,何處人聲鳴響,如潮過海噯噯而來。
我回頭看向她,發現她也正看著我。
曦芒映在她的眼睛裡,閃閃發亮。
“加就加!”
許多年以前我總是在想,南方是什麼樣的。
有人說,南方好,河流不會乾涸,湖泊不會枯竭,隨便落下一粒良種在無人開墾的荒田裡,來年都能生出一支結滿穗實的麥子。
“良爺,揚州跟良爺想象中一樣嗎?”
滿穂走在我身前,忽然轉過頭來笑眯眯地問我。
她的興致好像比我還要高昂,蹦蹦跳跳地走了兩步,四處看看來往的人群,叫賣的商販。
明明在人前總一副處變不驚的沉穩模樣,到了揚州來,反倒跳脫得像個還沒長大的孩子,真不知道哪個才是她的真面目。
也許認識她這麼久,唯有在洛陽勾指相約時她才是流露出真心的。
“還好,其實跟解州、洛陽沒什麼差別。”
我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句,心裡總忍不住去想關於她的事。
比起她來,這裡究竟是揚州華州還是陝州,都顯得沒那麼重要了。
熙熙攘攘的行人,落在煙火氣裡的塵埃……在世道亂起來之前,其實各地大抵都差不多的,父親還在時我跟著他在各地週轉,對這景象司空見慣。
“怎麼會沒差別呢,良爺,你再好好想想。”
她好像不滿於我的敷衍,走到跟前來,一截指頭在我心口上戳了又戳,故作兇狠地對我說道。
“用心想,想不出來就罰良爺半天糧。”
這小崽子……倒是把以前我和舌頭威脅她們的話學去了。
噢,我又忘了,不該叫她小崽子了。但方才她那俏皮的模樣,讓我忍不住就回想起九年前那個才不過到我胸口的她。
“怎麼了?良爺?”她察覺到我的出神。
“……我只是突然在想,以後怎麼叫你才好。”
我不動聲色地往後退了一步,避開她這有些過分親暱的舉動。
不管怎麼說這都太奇怪了,何況和仇人結伴同行本來就很荒唐。
“良爺怎麼突然想起這個來?”
“呃……你現在是大姑娘了,我總不能再喊你小崽子吧。”
她長長地“哦——”一聲,“那良爺想到了嗎?”
我把問題拋出來,本是想讓她參謀參謀的,但她歪著腦袋等待著我的回答,很是期盼我會怎麼喊她的樣子。
到揚州的路途上,我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心裡也並非沒有想法。只是每每打算試著這麼喊她時,喉嚨裡就像梗著石頭,無論如何也叫不出來。
“呃……滿穂?”
“咦。”
不出所料,被她露骨地嫌棄了。
即便這樣喊她真的很普通,也不至於表現得這麼抗拒吧。
“……穗?”
這回她連回應都沒有了,叉著腰在原地瞪著我,好像在說“這兩者有什麼區別嗎”。
我得承認,確實沒有區別,
但我也得承認,我實在沒有別的主意了。
“那你想我怎麼喊?”
“這種事當然得良爺自己想。”她理直氣壯地將煩惱都堆給我。
“良爺你可得用心想,想不出來就……就罰良爺半天糧。”
怎麼又是不給吃飯當威脅……搞不懂她的想法。
但她笑得眉眼彎彎,好像在說著全天下最好笑的笑話。
無論是苦惱著對她的稱呼,還是餓肚子的可能性,在她明媚如春山的眉黛前好像都變得不值一提了。
“又是不許吃飯……你想讓我餓一天嗎?”
我半真半假地對她抱怨。
“假如良爺能想出來讓我滿意的稱呼,我就不計前嫌。”
她轉過頭繼續往前走去,衣裙順著她的腳步蹁躚。
我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踩著她走過的道路,如同踏過月光下的流水。
喉嚨忽然有些癢癢的,好像有忍不住要呼喚她的衝動。
“說起來,解州、洛陽和揚州的區別是什麼?”
我輕輕用虎口按住咽喉,將那荒唐的衝動扼死在襁褓中。
說出來也只會徒惹不快吧……說到底,有誰會希望聽到仇人用親密的方式喊自己。
但她稍稍側過身子,耳邊的髮飾上流蘇躍起又落下,在她一縷如柳葉的秀髮旁輕輕搖晃。
“良爺真笨。”
“解州沒有我,洛陽沒有紅兒、翠兒。”
“而揚州,既有我,也有大家嘛。”
我們向路邊的老叟打聽紅兒翠兒所在的茶樓。
“噢,兩個女娃演影子戲的茶樓?知道知道。”
老叟抬起手來指向西邊,樂呵呵地說。
“你倆也是要去看戲的吧?這兩天挺多人問,都是衝著那倆女娃編的新戲去的,聽說今天就要演最後一出,你們現在去,說不定還趕得上。”
新戲?聽起來還挺出人意料。
我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當年那一大一小,連說話都帶著陝地獨有的方言口音的兩姐妹,是怎樣演影子戲的。紅兒還好,年紀大些,手腳也利落;但翠兒笨手笨腳,還有些憨憨的,竟也能去操演人偶或是唱起戲來?
一想到一個才堪堪到我胸口,一個才過我腰際的孩子在臺上演戲,就莫名有些想笑。
“良爺良爺,剛剛老先生說紅兒翠兒在演新戲,是大家都沒看過的那種呢!”
滿穂扯了扯我的衣袖,抬眸欣喜地望向我。
唔……她和兩姐妹也算是幾年未見,大概也很是期待重逢吧。
在這亂世裡,人與人之間的羈絆倒比金銀和糧食要顯得更值得珍重。
不知怎地,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久到我像小崽子那麼大的時候的事情來。
那時我依舊跟在父親身邊與他行商走貨,稚童對從未去過的地方總是期待,一旦新鮮勁兒過了便也厭煩起來。
然而父親總笑容滿面,每每到了一個地方,便喊當地熟識的朋友小酌一番。
夜裡父親摟著我睡覺,他呼出的鼻息都帶著淺淺的酒氣。
我不喜歡酒的氣味。
父親的懷抱有些擁擠,但更早的時候我卻從來沒有這麼覺得。
我想或許是因為我在長高。
後來我想,或許是因為父親在變老。
我靠著父親的肩膀,問他為什麼重複地到這些地方,每次都興致勃勃呢?
父親笑著說,因為能見到朋友啊。
他說,這天下是很大的,有的人一輩子也不會離開鄉里,就算是行商,也鮮少能走遍這廣袤的人世。
對百姓而言,天下再大,也沒有任何意義。哪怕你走過很多地方,到過許多城鎮,但在這些地方你沒有認識的人,也沒有想要去做的事情,那它們在你的眼裡就跟不存在是無異的。
父親撫摸著我的頭髮,低下頭來輕聲對我說著。
“良,這天下有多大,其實只取決於你有多少還能想要見的人,有那些人的地方,就是你的全世界了。”
“……良爺,良爺!”
我的眼前一花,滿穂正扯著我的袖子,疑惑地伸出手指在我鼻前晃來晃去。
“哦……也許是鳶給她們出的主意。”
“我猜也是,畢竟鳶姐姐很聰明嘛。”
她好像並不關心我方才在想些什麼,拉著我就要帶我往老叟指的方向走。
我下意識就跟著她的步伐往前方走去。
她的背影落在我的眼裡,蹁躚衣裙在這如同煙墨暈染的江南水鄉盪開一抹清澈的藍。一時間諸多思緒像是滌盪在碧藍的湖水裡,連帶著俗世的嘈雜都消弭了。
越過她的肩頭,我望向在面前鋪張開來的揚州,青磚片瓦,流水長棲,酒肆門前飄揚的旗,船隻撐過渡橋。
因為滿懷期待,因為還羈絆在這人世間……
我想她說得對,揚州比起解州、洛陽,確實是不同的。
“穗姐姐——!”“穗姐姐,你咋來啦!”
我和滿穂剛剛才踏過門檻,就聽見兩聲驚呼。
還不等我反應過來,一抹翠綠色的身影已如乳燕投懷般撲過來抱住了滿穂。
“誒喲翠兒,還有紅兒,好久不見了。”
滿穂輕輕撫摸著翠兒的腦袋,抬起頭來朝臺上還在收拾白幕的紅兒微微笑起來。
“這回可不止我來了哦?看看這是誰?”
她笑著把翠兒從身前扒拉開來,向旁邊退了一步。
先前就被她拉著袖子趕路,所以我一直跟在她後頭,進茶樓的時候也是她快幾步踏進去。如今我站在茶樓那有些殘破的門檻前,卻無法挪動腳步了。
在滿穂的身邊,那身穿翠色衣裳的小姑娘聽了她的話,懵懵地抬起頭看過來。
而站在臺子上的紅衣姑娘早已忘了手裡還握著撐白幕用的棍子,乓啷一聲墜在了地上。
這一刻我手足無措起來,哪怕我早已知道,面對時光的觥籌交錯,人們往往只能錯愕以對,可我始終覺得,故人的容顏應當還是記憶裡的樣子。
我倒是忘了,連小崽子都變成了大姑娘,昔年的小女娃又怎會一成不變。
我看著身形已拔高了不少的她們,又想起先前那有些好笑的幻想。
心底此時的情感,該叫作什麼呢?
“良爺!!!”
她們掉著眼淚,滑稽地連鼻涕泡冒出來了。
可我一點也不想笑,甚至有些想哭。
啊。
原來如此。
父親所說的那些話,我現在懂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