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阿Q當上革命軍的第三天。
前兩天他還在未莊晃盪來晃盪去,顯示他空空蕩蕩的腦殼和腰間的一圈兒紅布。他感覺街上似乎冷清了許多,賭博攤沒了,小姑娘也不扭扭搭搭去布店染坊。茶攤只剩一個布墩子在那裡,上面臥著一隻短尾巴雜色貓。
今天阿Q沒出去。原因很簡單,他餓得有點難受。
當革命軍是不給發銅板的,只發一條紅布條,隨便束在哪裡。阿Q本想束在腦殼上,只是這樣他就不能顯示他剛剪過辮子的那一圈黃茬,所以他就束在腰上。他上衣稍顯短,下衣稍顯松,中間露一圈老肉,剛好給擋一擋。就是這個料子太粗,磨得皮疼。阿Q當時接了布條子仍向軍頭子伸手過去,軍頭子把眼一虎:
“你手抽筋了麼!”阿Q當時有些怕,但他仍少見的硬氣了起來。
“軍爺……不給……銅板麼……”
軍頭子哽得左臉的一道疤都紅亮了。他發了含糊不清的幾個音節,似乎是氣得舌頭繞了彎兒。他劈手給了阿Q一個耳刮子,阿Q的頭就側過去;然後他反手又來了一個,阿Q的頭就又給打正了。阿Q感到自己的臉頰邊飛滿了蜂子,所以當他覷著眼看到了軍頭子又抬起了手,他忙連滾帶爬地跑了出來。
來了這麼一看,他明白當革命軍是不給發銅板的。他剛開始頗有些忿忿的,覺得自己受了矇騙,但當他第一天開始他為期兩天的巡視的時候,看到王胡那小免惠子正抖著腿溜牆根,被大毒太陽炙得直淌眼淚。他感到了極大的愉悅,於是他唱了起來:“嗨!孫子喲……我手執鋼鞭將你打……”
王胡似乎吃了一驚,溜著牆根跑得飛快。阿Q在後面哈哈的笑了一陣。
有了這麼一回,阿Q心裡舒服了不少。他其實不太愁他的肚飢。他知道革命軍慣會搶的,日子就定在了今兒個晚上。
阿Q知道這個消息,是在他參加革命軍的當天下午。他去找軍頭子商量“革命事宜”。於是他進門就吵吵開了:
“軍爺,咱們搶誰家的?我這肚裡都沒得晃悠了!”
軍頭子當時手裡攥著個姑娘,看著十七八,長得有點俊。軍頭子眯著眼看阿Q不說話,那姑娘白著一雙眼睛也緊盯著阿Q,看得阿Q後脊溝一溜冷汗。
軍頭子開口了:
“好好好……我明白你的……咱弟兄的意思……這事倒是大事……後天晚上倒是妥當的……”
阿Q心下又十分歡喜,那時的高興勁兒又重溫了一遍,他心裡覺得踏實。他躺在床上思謀著。
“嘿……要那一對寶瓶……帶耳朵的那一對……還有那個五福的象牙嘴小葫蘆……上次我要摸,那孫子拿老大耳雷子打我……還要一掛肥肉,那孫子今兒剛提溜了進家門……還有那孫子寶貝的幾罈子老酒……還有那隻小藍靛頦,伏天伏天兒的一聽就喜慶……”
阿Q幾乎是焦急地等待著天黑。
天黑透了,阿Q慢慢地爬下床,趾骨都酸了,胃在肚子裡一蕩一蕩的。他等得難受,心裡卻總覺得不大妥當,熱情似乎也淡了些。他走到莊門口,推開門往裡瞧,倒是把他唬了一跳。大八寶櫃就倒在他腳下,滿地溼膩膩的,筆筒滾在地上,墨塊碎了一地,廊簷上的那隻小藍靛頦已經不見了。
阿Q看見裡面有一團團的黑影,他湊過去瞧。
啊呀!阿Q嚇了一跳,分明是個死人,眼睛白的像瓷片。他腿肚子直哆嗦著轉筋,想喊,喉嚨像被灌了糞湯,反胃反得難受。這時有人拍他肩膀,他轉頭去看,卻只看得見軍頭子臉上的那道疤,緊接著有人捏了一下他的脖頸兒,他的那聲“軍爺”就死在了喉嚨裡。他感到鋪天蓋地的眩暈,眼瞼前空茫茫的一片。
阿Q覺得晃盪。阿Q聽見好多好多的人聲。阿Q聽見有人喊“賊人”的,他很想大聲爭辯,朝那張臉上吐唾沫,但他沒有力氣。他像被夢魘魘住了似的,他知道自己被人下了藥。他睜不開眼,覺得眼皮上擱了一錠金子。他感覺到有人把他拉下來。原來那是一輛木板車。他感覺有人踢他的膝彎。於是他順從地跪下來。
他心裡悚然一驚。他努力地掙扎,但他卻好似在沉墮……他發出喝喝的音聲,口水從嘴角流下來。人群一陣鬨笑。
然後他聽見一聲槍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