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推開門的時候,齊淼特意看了一下表,已是深夜了。門前的泥土地上,一灘未乾的水漬淌著,就這麼淌進她的眼裡。
“嘎吱……”隨著門縫的張裂,屋內映出了一束光,光線熹微,照得水像是一面菱鏡。她依著慣性邁進屋內,腳還懸在空中的時候,那攤水還在吸著她的目光。
“回來了?”是令齊淼略微陌生的詢問。
齊淼點點頭,她環視昏暗的屋內,陌生仍充斥在她的腦海中。過去的家中是什麼樣?齊淼已經記不清了——過去漫長得像是雪國的冬日。
“什麼時候走?”母親問。
齊淼循著聲音看過去:昏暗的角落裡,母親正窩在床上,沒有她想象中的白髮一片,稀稀落落的白色讓她憶起了以前家中的黑白電視機,她、朋友阿明和她的弟弟總會擠在一起,為電視中的世界送上他們曾經擁有的快樂——當然她也曾幻想過進入那裡,這作為她的一段時期的夢想,總是時不時的在她腦海中劃出一道空白。不因為什麼,只是那裡什麼都有,也什麼都沒有。
她現在剛從類似於那裡的地方回來——回到現實中來,懷揣著難以名狀的心情。它們攪拌到一起,就像是自己喜歡的卡布奇諾,螺旋狀向下延伸、螺旋狀向下墜落——直至墜落到現實。
“再說吧。”
她放下包,下意識想要脫掉鞋,卻發現冰涼的水泥地上,自己身上的每一部分都顯得如此突兀。
遲疑了一會,她關上燈,離開房間。關門時,黑暗裡傳來一聲輕微的騷動。
“阿明知道你回來了……”
母親在說出這句話時就已經後悔了,她豎起耳朵,“咔嗒”的關門聲比預想的慢了些,可黑暗還是如期而至了。
2.
爬起來的時候能聽見窗外的洗漱聲,齊淼跪坐著看向窗外。母親正吐出最後一口水,與她身後的景象融為一體。齊淼入了神,昨晚夢到的故事即將消失殆盡的時候,她抓住了它——齊淼成了一隻鷹,它從古朽的枝丫衝向天際,夢想著成長為鷹王。它飛過荒漠,穿過山川,略過孤城……它興奮得難以自己,沒有什麼再能限制自己的成長,它終究會以王的姿態劃離過去,輕盈而自得……
天上掛著不少雲,一眼望去什麼都看不到,白雲遮住了齊淼的雙眼。該說這是茫茫夏日中不錯的一天麼?可她卻沒有外出的興致。原本便略顯單薄的,對夏日的愛,也在幾年前被洗劫一空了。
門外的母親似乎在打電話,她不時應幾聲,最後以一聲“好”而結束。齊淼靠在床頭,閉眼帶上耳機。她經常如此趴在學校的花園裡休息,因此上課遲到也是常有的事,可是她也沒想改過。齊淼喜歡享受寧靜,唯有這樣的放空,才能脫離煩擾她的生活。片刻後,當夏日化作風,想要再次闖進她的夢中時,突兀的喊聲卻擊碎了此刻的寧靜。
“小淼,該起床了。”
她驚起,應了一聲。從床上爬了起來。
今天要幹嘛?穿衣的幾分鐘裡,她問自己。卻尋不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母親推開門,手上端著一盆水,印著Hello Kitty毛巾搭在她的手臂上。
“阿明剛剛打電話來了,問你下午有沒有空。”
“有吧。”
“那就三點去橋頭碰面。”
“嗯。”她應了一聲,卻沒問橋頭在哪。就這樣將家鄉的細節給遺忘了麼?她有些害怕母親說出這樣的話。可是事實就是如此,她就是早已將這裡的細節丟到了記憶的溝壑裡。
“過會兒我出去走走。”
“去哪?”
“竹林。”
齊淼將毛巾蒙在臉上,沒注意到母親不知道怎麼就愣住了,但她又在轉瞬間恢復過來。
“好,需要我陪你麼?”
“不用,我自己就行。”
母親點點頭,端著臉盆走出房間。齊淼從窗口看見母親端起手中的盆,向院子一揚,水花飛舞著飄向遠處的雞舍,在雞群中炸開了花,然後便是騷亂聲。
她感覺有些心煩,就將視線轉向了雙手——母親逃也似的離開,將這條齊淼曾經無比喜歡的毛巾遺落在她的手上。
可是,她已然覺得有些幼稚。
3.
路上她見到了很多人,他們打量著她,這讓齊淼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村民們的生活原本是平靜的,沒有太多令人高興或者令人悲傷的事。而她的穿著打扮與這裡太過格格不入,足以令他們在餐桌上唸叨唸叨當個新鮮事。然而如今誰還記得齊淼這個曾經的“本地人”呢?時間早已將她在此處留下的絲毫都抹去,不留痕跡。
經過一個小集市的時候,她買了幾個蘋果。賣蘋果的老太很是健談,她看著齊淼一身城裡人的行頭,扯著齊淼給她指明旅遊的去處。
“俺跟你說,咱這旅遊業搞得是越來越好啦,北邊小山頭,西邊的竹林還有東邊的湖……這些都可以去。”
“唉對,俺跟你說哈。”她緊張兮兮地湊過來,“東邊那湖上個月又淹死了幾個小孩兒,可別下湖游泳哈。”
齊淼心頭一緊:“怎麼回事。”
“不得說不得說,怕是有妖怪作孽。每年都得死人……我跟你說,可慘了。還都是些娃娃啊……”
老太嘆了口氣,轉身應付其他顧客,只留下齊淼一個人攥著手中的鮮紅塑料袋。
她感到有些恍惚。那個湖——叫什麼來著……它,它還沒有被滿足麼?!還在吞噬生命麼?!巨浪撞擊她的腦海,她的腦闊中潮起潮落,是水!水在她的顱內轟鳴,水佔據了她的意識……
她攥緊雙手,這讓她感覺到存在感——她仍在這裡,在現實。她邁開步伐,她已無逃避之路。
汗水順著她的額頭、後頸流了下來,她能感受到沙地冒出的熱氣在她身邊蒸騰著,她想到電影中的西部大沙漠——地平線上在熱浪中抖動著,酷熱讓人懷疑著現實的真實性。
要到了。
從山邊冒出的竹林撞進了她的眼睛。竹林位於山脊位置,距離懷河多少有些距離,不算是什麼風水寶地,附近也沒什麼人煙,與記憶中的景象沒有太大差別。
這樣就好,她想。
風擁過來的時候,帶來一股清新的氣息,以及竹葉的顫抖聲,像是一股清泉自頭灌下,齊淼緩了一口氣,然後加快腳步走進竹林。細窄的砂石路蜿蜒,兩側的輪廓被雜草遮住,筆直中的褶皺讓她略微有點不舒服,遠看過去像是道路被什麼給吞掉了。
應該是滋養了雜草的水吧——齊淼擦了擦礙事的汗水——是水打亂了一切正常。
她在行走時側著頭,直到她看見了被竹林遮住的隱秘通道,在熟悉的拐角處,她停下緩了緩。一路來每一次忽然閃現的熟悉感使她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這條路她總共才走過幾次?她又哪來的自信能夠獨自找到這裡呢?她其實也保不準,可依舊拒絕了母親同來的請求。這是一場單獨的聚會,參會者只有兩位——她和她已逝的弟弟。
她坐在碑旁的草地上,翻出剛買的蘋果,一個一個擺在墓碑前的空地上。鮮紅的外皮反射著透過竹葉的光,不知為何吸引住了她的目光。她看著看著,弟弟潮紅的臉蛋便浮入腦海中。她抱緊膝蓋,身上粘稠的汗水還在泛濫,她能感覺到自己整個人都在被浸透。她以為弟弟的模樣早已被抽離出記憶的迴廊,可是,當她走到迴廊盡頭時,那個鮮活的人卻再次活躍在她的面前。
她抬頭看見天上的飛鳥,她忽然想起了夢的後半段。
鷹在新天地裡學會了遺忘和忍受孤獨,它覺得時機已到。可當它俯衝回枝丫的時候,過去再次襲來:它曾經賴以生存的家園,早已將它掃除——不,是它將過去排斥在外。可是,它忽然發現了一個事實,這個世界已無它的容身之所。
齊淼知道自己流淚了。風吹過來的時候,她覺得臉上溼溼的。她知道是時候該走了,她便沒有猶豫,沿著原路返回。她的眼睛一直盯著前方。
只有前方。
4.
見到阿明的時候已經快三點半了,齊淼出門後不出所料地迷了路,在村裡轉了半圈仍是沒找到橋頭,最後在回去的路上撞見了正趕去她家的阿明。
齊淼還沒看清他的臉,就已經知道那就是他。
“不好意思,我忘記橋頭怎麼走了。”她捏了捏手,她覺得手心在冒汗。
“啊……沒事沒事。這麼多年了,不記得很正常。”
阿明說話時輕輕踮了踮腳——齊淼知道這是他激動時的習慣。
“話說回來,這幾年你變化不小啊。”
齊淼彎了彎嘴角,“你倒是沒什麼變化。”
她看著阿明,他還是當初的寸頭。這是她回來後第一次感到愉悅,曾經的好友重逢,過去不少快樂時候被重新喚醒。只是……她搖搖頭,短暫的愉悅又被一抹空白淹沒。
走在路上的時候,齊淼能感受到他們之間距離。城與鄉之間的距離可能不遠,可是其中的某些距離卻可望不可即。阿明在不斷地活躍氣氛,卻始終是徒勞,他覺得齊淼有心事,也大體能猜到些什麼。可是,他不知道自己能為她做些什麼。他想,名為“過去”的東西帶給了齊淼太過不好的回憶,某些最為珍貴的東西被摧毀的太過決絕,它所留下的空白,是他無法幫助填補的。孤獨的無孔不入令他有些憤恨。
至於她的夏和她的水,全都留在了那一年。
他們最後走到橋頭,此時黃暈已經鋪滿了半個天空。
齊淼看著仍在滔滔不絕的阿明,她有些不忍打斷他,只是……只是有一個地方,她非去不可。
“阿明……”
齊淼的聲音很小,阿明似乎沒有意識到。
“阿明!”
阿明愣住了,他看著齊淼,看著她有些陌生的面孔。周圍沉寂下來,兩側的叢林裡,蟲蛙們叫得越發響亮。齊淼也在看著他,看著他眼中的深邃的黑。
“你還是那麼柔,這樣在城裡會受欺負吧。”阿明撓撓頭,嘿嘿一笑。“需要我送你回去嗎?”
齊淼突然覺得心頭一酸,她知道她喊出的那句“阿明”對他來說是多麼殘忍的言語。她又傷害了一個人,又一次。
可是,她已經連後悔的機會都抓不到了。
她忍住即將脫框而出的眼淚,她說:“不用,謝謝。”
阿明仍在笑,齊淼仔仔細細地聽著他的笑聲。這曾經令她感到愉悅的笑聲,她還能再聽到嗎?
齊淼獨自一邊走,腦中一邊翻江倒海。
這段路她一直都忘不了,連帶著過去的點滴,都卷挾在眼前的畫面中向他重播。她覺得自己的身體在不斷地變沉,在不斷下墜。耳邊的自然之音也令她有些驚恐,回憶與現實重疊得無比契合,連呼吸都帶著相同的烙印。
她再也無法抑制心中的情緒在軀體內的蔓延。她如幾年前一樣邁開自己的步伐,她瘋狂的向前奔,直至奔向空白的邊緣……
5.
齊淼想到了阿明離開的背影,想到了他剛才說的話。“你還是那麼柔,這樣會在城裡受欺負吧。”
“你弟弟太野了,我跟你說,他再這樣下去遲早會出事,你這個做姐姐的,多幫襯著點。”
齊淼坐在光滑的石頭上,她看到了告示牌上寫的字:“禁止游泳”,可她脫下了鞋襪,露出光滑細膩的腳,她將它們伸入水中。
齊淼看著弟弟脫下鞋,她說,你別啊,這裡好像不太安全。你管我!弟弟哼了一聲,這裡又沒有告示說不讓游泳。齊淼伸出手,又猶豫著縮了回來。她管不了弟弟,自小就如此。
齊淼知道自己穿著長褲,可她還是雙手向後撐著地,將自己的身體往湖裡探,她的腳觸到了地面,細膩的沙子撫摸著她的腳,她躁動的心忽然沉靜下來,她感到了一絲安心。她將手臂縮了回來——她脫離了岸邊。
齊淼不知道該怎麼辦,弟弟已經將自己的身體探了下去。哎,她軟軟地說,你把褲子脫了啊。齊淼有些害怕,她怕回去後母親發現這個秘密,她也怕母親降罪於她,她為什麼總是管不住他呢?弟弟頭也沒有回。不要,這樣就好。齊淼看著弟弟自如地縮回手臂,她擔憂的心有些緩和,你小心著點,玩一玩就行了。她嘆了口氣。
齊淼邁開步子,一股熱流湧來,她卻並不感到熱,是水,水驅散了熱流。她邁開沉穩的步子,向湖心走去,她曾經是會游泳的,可是已經幾年沒有下過水了。她不時能感覺到有什麼滑膩的東西撫過她的小腿,可能是魚,也可能是錯覺。她並沒有低頭去確認,而是緊緊盯著遠處。
齊淼依舊守在岸邊,而她的弟弟不斷邁開步子,他細長的腿被水折射的彎曲,風湧過來的時候,她感受到了熱,她想弟弟在水裡應該是很涼快吧,因為水能驅散心頭的熱啊。她忽然又有些擔心,即便她知道弟弟是會游泳的。姐,這裡有魚啊,魚遊過我的腿好滑。弟弟依舊沒有回頭,他緊緊盯著前方,他是想游到湖心證明給他看麼?
齊淼已經能感受到水對心臟的壓力了,她走了很遠了麼?她停住,不再走了,她低下頭,看著水中的自己,姣好的面容,垂落下來的劉海扎進水裡,一圈漣漪向四周擴散。“阿淼,你在幹嘛!快回來,危險!”她忽然聽到了身後的喊聲。轉頭看,是來尋她的阿明,恐懼和驚慌寫在他的臉上。
齊淼意識到不能再讓弟弟走下去了,因為湖水已經到了他的胸口處。快回來,她喊到,太危險了。弟弟轉過頭,齊淼看到了他似笑非笑的臉,愣住了。她看到弟弟的嘴動了一下,似乎想要說些什麼,可下一個瞬間,他整個人後仰了下去,飛濺的水花中央,他僅剩的兩隻手臂瘋狂地揮舞。她愣住了,空白佔據了她的大腦,她呆呆地後退兩步。該怎麼辦?恐懼繼而吞噬了空白,去叫人!對,去叫人!她轉過身狂奔起來,快點,再快點......
6.
阿明急得直跳腳,雙手伸向齊淼不斷揮舞著,嘴裡不斷重複著些什麼,這讓齊淼的思緒向外飛散。
她想到了那個夢。她明白那隻鷹無疑是失敗的,它無法成為鷹王,因為它沒有過去。她也明白,自己就是那隻鷹,她一直都明白。她為她曾經的愚蠢而感到挫敗、羞恥和悲傷。
她看著阿明慌亂的樣子,想到了當初站在岸邊的自己。那不再難以回首的完整記憶,如同水泡一樣幽幽浮現。淚水,就這樣輕易的滑了下來。
齊淼笑著看向阿明,她知道自己這是發自內心的笑,是這幾日來最為真誠的笑。
“水很溫柔。”
阿明似乎明白了些什麼,他冷靜下來,說:“你回來,好麼?”
齊淼沒有回答,她說:“你下來啊。”
緊接著是被風聲遮住的低語——
“你要是下來,我就永遠留在這裡……”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