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良】
我翻身坐起,四周一片黑暗,伸出手都看不清指头。
现在应当是子时,我逐渐适应了黑暗,借着一点点月光悄悄穿好了鞋子。
我站在门口,默默听了一阵满贵的鼾声和穗儿的梦话,终于还是轻轻推门而出。
当他们早晨醒来的时候,我应该已经走出很远一段路了吧。
我觉得自己可能疯了,或者说我一定是疯了。
如果我没疯,我怎么会亲自护送一头羊回家?如果我没疯,我为什么要拿那么多钱给他家买粮食?如果我没疯,我为什么要担心他儿子的病情?...如果我没疯,我为什么会萌生出就此长住下来的冲动!!!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如果看到穗儿委屈的眼神,我肯定就走不了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如此在意一个小姑娘的想法,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去往哪里,我现在脑子乱得厉害。
天启大爆炸后,我独自在世间飘荡,从来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容身之所。我也曾见证过其他人的平安喜乐,可我始终觉得他们的幸福与我无关,我们之间隔了一层厚厚的障壁,我永远都是看台下的观众。
可是我,可是我为什么会觉得留在满家那么开心呢?
我的脚步不知不觉间放缓了。手上沾了无数血也从没感受过的迷茫,今天第一次在这个小村庄里让我品尝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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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儿...我实在是饿的不行了,我好像看见咱太奶了都。”
有人?我暗道一句不好,猫着腰躲到旁边去了。
“如果无论如何都要死的话,我真不想是饿死的啊。我可以被人砍死,上吊吊死,下河淹死,唯独不想被饿死!不如找个家里没男人的干上一票,吃他绝户?”那人靠着被刮得光秃秃的树干抱怨着。
“二哥,你说得倒是轻巧,哪儿有绝户让咱吃啊?都转到隔壁村子去了,那老胡虽然也快死了,但总归还有口气在不是?拼起命来还是会吃亏的...诶等等,你还真别说,咱们村那满贵应该是死外边儿了吧?这么多天都没露面,他们家也天天闭着个门,估计真出了点啥事!”
是在说满贵家的事情?我竖起耳朵仔细听着,不想漏过一个字。
只听得这个被称作“四儿”的男子继续说道,“如果他真不在,就把他老婆剁了吃肉,他儿子闺女就卖了换钱买点正经粮食吧。事成之后咱们就跑的远远地,再也不回来了,就算他活着也逮不住咱们!就换成麦子吧,上次吃六子的时候我觉得他肉好酸,难吃死了。”
“你还挑起来了?不过满贵家那穗儿见了你还得喊句小叔,你真下得去手?”
“得了吧,都不知道是多少代前的亲戚,早就出五服了。哈哈哈,不如出手之前先好好耍一下,我还没试过那么小的女娃呢。”
“除了下三路你脑子里就装不了别的了?你特娘的早晚死在这上头!”
“你先别管我死不死,你是不是骂我娘了?老二,我娘也是你娘!”
我的身体一阵发冷。
这两个人居然可以如此不当回事地谈论要如何处置一个九岁的小娃娃,还是用如此恶劣的方式,就好像她只是他们的一个物件!
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一股火气直冲脑门,我已经出离愤怒了,此刻我只有一个念头,想把他们两个大卸八块,然后拖去喂大虫。
要杀其他人我都管不着,也不想管。但是你这狗一样的东西,居然也敢打穗儿的主意,有没有把老子放在眼里?
我深深呼出一口气,努力使头脑清明起来。我再次告诫自己,越是愤怒,就越要冷静。荒郊野外,寥无人烟,月黑风高...这简直就是天赐的埋骨地!
你不是饿了吗?别担心,很快就不会饿了。
噌。
长刀被抽出竹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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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最后一铲了。
天色已经蒙蒙亮,我用脚把泥土踩实,确认看不出什么端倪,才擦了擦额角的汗水。
为了埋这两个混蛋忙活了整整一夜,我也有些累了。虽然两个饥民的死在这等灾年里恐怕连点水花都掀不起就会被人遗忘,但我还是决定做到尽善尽美。
我自个儿流窜的时候马虎点无所谓,如果因为手尾没做干净连累了满贵一家就不好了。
这一晚,我一边挖坑一边在思考,想了很多问题。
我做到这一步就足够了吗?我的意思是,这已经可以让满贵一家过上相对正常的生活了吗?
恐怕不行,今晚是饥民,满贵自己应该就能够吓退他们...但他总有不在家的时候吧?就算没有饥民的威胁了,来收税的官府呢?他们看到满贵家的粮食会盘问他粮食是怎么来的吗?就算他死扛着不把我供出来,官府会不会给他罗织罪名,强行收走这些粮食呢?就算只是收走粮食,并没有拿他下狱,会不会逼迫他下次还要缴和此次一样多的粮食呢?
会不会有人看到官府从满贵家里收走了很多粮食,从而想要盗窃甚至杀人抢粮呢?
如果这样的话,我送给他们粮食之后一走了之,实际上却是害惨了他们吗?
就算这些他们都躲过了,那么极寒呢?瘟疫呢?甚至是...兵灾呢?
我眼前突然闪过一些幻觉。
我看到满穗在寒风中裹着单薄的被子瑟瑟发抖,我看见满贵再次离家却没能返回,我看见财儿还没养好身体就又一次病倒,我看见连芸嫂子在绝望中上吊自尽...
眼前一花,画面再次闪现。
我又看到,满穗看见爹爹时两眼都在放光,看见她吃饭吃得摇头晃脑,看见财儿努力地喝完所有药汤却不叫一声苦,看见满贵夫妇私底下偷偷流着喜悦的眼泪...
呼。
我觉得自己好像走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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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满贵家里的时候,满穗已经醒了。
她在屋里屋外地跑来跑去,慌慌张张地,好像在找着什么很珍贵的东西。
我把手聚拢成喇叭状,朝她喂了一声,“找什么呢——”
听见我的声音,她抬起头来,小脸红扑扑的。
“在找你呀,良爷!大早上的,你去哪里啦?”她对一早上起来没看见我表示抗议,“我还以为你不想遵守我们的约定了呢。”
我把双手举起,示意我投降了,“刚醒一会,出门随便转转。”
满穗盯着我,小声说道,“喔,我还以为良爷半夜偷偷溜走了呢。”
我本来想打个哈哈敷衍过去,可是她的眼神分明在告诉我,她是很认真地在说这句话。
被她发现了吗?可我出门的动静应该很小才对,也基本可以肯定她当时是睡得很熟的...
被子!我突然意识到问题所在了。
一定是这么回事:她清早起来一看,发现我并没有躺在床上。伸手一摸,结果被子早就冷了。绝对不可能是什么“刚醒一会,出门随便转转”!
但是嘛,她也并没有拆穿我。她只是很温柔地、隐晦地告诉我这一切。
我还能说什么呢?这样一位聪明善良的女孩,恐怕不能真当孩子去哄了。
我苦笑一声,俯下身子,平视她的眼睛,拉起她的小拇指。
“我答应你,我不会突然消失,我会一直待到你不想再看见我为止。”
“好呀好呀,我们拉钩了哦!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她很郑重地把我们两个的大拇指碰在一起,像是完成了什么重要的约定。
“良爷。”
“嗯?”
“那大概要很久,唔,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