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99年,早上起來的時候,外面是很重的霧。這讓我想起了一次小時候在農村老家的經歷:我那時大概七歲,和夥伴在樹林裡玩追趕遊戲,突然一陣濃霧襲來,十幾秒的功夫,可見範圍就縮到了兩三米。這霧特別厚重,有種鼻涕般的黏膩感,像滿是垂暮老人的舊澡堂裡的水汽。我極為驚慌,大聲呼喊著夥伴的名字,好在夥伴也在喊我,我們幾個開始循著聲音找尋著對方。在霧裡行走,冰涼黏膩的霧像火一樣燒灼著我的眼睛,讓我不由地眯著眼,我的喉嚨開始發緊,心撲通撲通地跳,胃也有種強烈的灼燒感,手裡舉著根樹枝試探著前路,腿像打了石膏,一點點挪動。
我們聚在一起之後,到底是小孩子天真,有了同伴,就什麼都不怕了,開始打鬧聊天,約莫十來分鐘,這霧也就散去了,像是從來沒有來過一樣,盛夏濃烈的陽光穿透楊樹葉的縫隙,在我的身上留下細密的汗珠......之後我再也沒有經歷過那樣迅猛籠罩天地的霧,只不過會常常想起這段經歷,後來,我自己也有些迷糊了,到底是真的有那樣來去匆匆的濃霧,還是我自己加工後的記憶呢......
天氣預報說這幾天都有霧,這次難得的準了。
七月的傍晚炎熱的緊,從項目地回家的路上,霧漸漸地起來了。漫天的大霧讓小城像是一個巨大的蒸籠,把我蒸的直冒熱氣,我只想快點回家,洗個澡,點個外賣吹空調玩手機。
最近公司拿下了個項目,恰好落址在我老家虹州,項目是一座漕運文化博物館。本來負責跟進的策劃家裡人得了重病,於是後續對接就轉由我來負責。好在前期的工作已經基本結束,展陳大綱和具體的展示文本經過不斷地修改反覆已經敲定,進入了正式施工階段,我作為策劃,就負責和甲方(也就是當地文旅局)一起,用一個月的時間,收羅整理有特色的地方展品。
虹州是個不大不小的縣城,地處華東平原,沒什麼特色,也沒什麼支柱性的產業,高層建築不多,走幾步就能看到自建民房,這些水泥原色的建築星星點點的落在這座縣城裡,和不斷修補的道路一起,構成了一個老人臉上的斑點和溝壑。
唯一值得稱道的就是這裡淮河穿流而過,水系發達,明中期以前是重要的水利轉運樞紐,因為漕運發達繁榮過,所謂祖上闊過。現在都強調銘記歷史不忘初心,因此當地打算仿照揚州大運河博物館,建個小點的漕運文化博物館。
因為我是本地人,就沒和同事一起住賓館。早些年房價低的時候,我們家在縣城買了套房,簡單的裝修了下,說是給我做婚房用。由於我和家人都在外地打工謀生,只是過年過節回來的時候回來暫住幾天,所以擰鑰匙就有些費力,推開房門,撲面而來的是逸散在陽光裡的灰塵,直嗆鼻子。不多的傢俱上都蓋著舊床單和白布,我走到茶几前,手指一抹,就是幾道清晰的印痕,我有輕微的強迫症。尤其這又是自己家,還得住上一個月,不弄乾淨些,實在難受。我花了兩個小時的打掃了一番,才揭開沙發上的舊被單,疲憊而滿足地躺在沙發上,拉開一罐啤酒,吃著加了油辣子的豬頭肉,嚼著微冷但韌性十足的麥餅。窗外早已是濃白一片,夕陽被霧氣隔絕在外面,隱隱約約只能看到一點紅。
我打開電視,多少讓空曠的房間有點聲音,慢慢吃,慢慢喝,享受著一個人的時刻。只是我那時還不知道,這已經是我最後的清醒的歡愉了......
早上我隨便買了包子豆漿,騎上共享電動車來到文旅局,十來分鐘就到了,小縣城就這點好,哪哪都離得很近。我蹲在文旅局門口吃完早飯,想進去被門衛攔住了,說非本單位的人不給進,除非打電話讓裡面的人來帶。和我對接的人叫王易,彙報會議上見過他一面,據說是局裡的一個副科長,我打了他幾次電話也沒打通,沒辦法,只能繼續等,從八點半等到九點半,終於看到他騎個電瓶車慢慢悠悠的騎過來,人沒到跟前,一身酒味先襲來,顯然是昨天喝了大酒,早上睡過了。
我連忙打招呼:“王科長,我是小張,昨晚和您通過電話的,今天來和您對接展品的事情。”
王易矮胖矮胖的,稀疏的頭髮全部朝後梳,臉上坑坑窪窪,牙齒被煙燻得發黑,白襯衫上不少黃漬,藍色的錦綸襪子在飽經風霜的牛皮涼鞋裡炸出不少線頭。他似乎有些不記得我了,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才恍然大悟似的:“哦......小張,不急,先進來喝杯茶......”
等他喝完茶,搓搓腳,上個廁所,處理了他的說的十萬火急的文件,已經快十一點。我倒是不急,公司的事情又不是我的事情,愛幾把咋咋,只要不幹活就行,無所謂,我抱著個手機邊刷邊等著王易的安排......更何況甲方面前,乙方天生矮半頭,尤其甲方又是政府,根本沒辦法說理去......
終於王易開口了:“小張啊,我們局對這個河運......哦,漕運文化博物館可以說是相當重視,昨天開會專門研究了這個事情,局長親自指示,要把這個事情辦成辦好辦響亮,成為虹州一張拿得出手的文化名片,我呢,就全權負責展品這塊,你們雖然是專業的文博公司,但畢竟我們才是本地人,更瞭解民風民俗嘛,現在快到中午了,你就在我們食堂吃點便飯,我出去有點事,等下午,我們去筏子村考察一趟,那裡可是有不少好東西的......”
果然,王易中午又跑出去喝酒了,回來的時候滿臉紅,他搖搖晃晃掏出一把車鑰匙給我:“小......小張,會開車吧?院子裡黑色的帕薩特,我的車,咱們去筏子村......”
我有些擔心王易的狀態,其實更多是自己想有個理由回去歇歇:“王科長,您身體方便嗎,要不我們明天再去,正好您下午休息休息。”
王易噴了一口酒氣,很是豪邁地擺了擺手,只是有些大舌頭:“不......不礙......礙事,筏子村已經......已經打好招呼了,晚上那邊有頓好飯,我車上睡一覺就好,你開穩點......”
沒辦法說理,我只能接過鑰匙,發動這輛滿是煙味的帕薩特。
如王易所說,睡一覺之後,他清醒了不少,起碼講話不大舌頭了,還給我煞有介事地介紹起這個筏子村:
“筏子村在我們虹州算是掛了號的村子,有錢,是著名的長壽村。這個村子離洪澤湖近,早些年就開始搞規模化水產養殖業,主要出產小銀魚,越搞越好,還註冊了筏子銀魚的商標,已經是我們縣對外的一張招牌了,去年,省裡還來過採訪哩,晚上我們都有口福了。這個村子的歷史往上追溯能追到明朝,一直是一個重要的漕運中轉碼頭,當地居民自古就在河裡討飯吃,據說治水名臣潘季馴就是在這裡定下了束水攻沙、蓄清刷黃的治水策略,現在村子裡還有祭奠潘季馴的小廟,前年,這裡搞了個水文化陳列室,我們都來參觀過,雖然地方不大,但展品蠻豐富的,所以一說要蒐集展品,我就想到這裡了。”
王易的這番話出乎了我的意料,我本以為他是個典型的混子油膩幹部,沒想到也能說出來一點乾貨,只是說潘季馴是治水名臣就不恰當了,起碼在虹州不恰當......
筏子村依水而建,形狀像一條舌頭在洪澤湖岸邊舔砥。到底是有錢好辦事,這裡的民居大多都是鮮亮的小樓房,很少那種上年月的老房子,也許是本地有產業的緣故,這裡也沒有太空心化和老齡化,一路駛過,還是有不少年輕面孔的。在一個路口轉彎處,有老人趕著羊群,我就停下來等他先過,羊群邊走邊拉,在路上留下不少小黑屎蛋,跟在羊群后面的有個人,他似乎是每個村裡都有的傻子,大熱的天穿著個黑色皮夾克,腰間別著一把奇怪的刀柄纏著紅線小刀,頭髮散亂打結,傻笑跟著羊群喔喔地叫,還蹲下來撿起羊屎蛋往羊身上砸。從車前經過的時候,我注意到他兩隻耳朵都沒有了,扭曲的肉疤中間是空空的黑洞,配合上他癲狂的笑容,看上去分外可怖,此時傻子似乎也注意到了我這個外鄉人,他扭頭看了我一眼,一瞬間,我不確定是不是從他臉上看到一絲清醒和輕蔑,旋即他就扭頭走了。
我有些發愣,感覺有種說不出來的詭異,明明坐在空調車裡,卻滲出不少冷汗。還是王易提醒我:“走啊,愣著幹嘛......”
車一直開到了村委會,迎接我們的是筏子村村長趙建軍,趙建軍面龐紅潤,耳朵上有道明顯的疤,看起來伶俐而狡黠,啤酒肚將polo衫撐的渾圓,一見到張亞和我先是親切地握手,隨即套出一包軟中:“歡迎領導蒞臨...... ”一番寒暄之後,趙建軍帶我們來到了“筏子村水文化陳列室”。
以我的專業眼光來看,這個陳列室不合格,動線雜亂,空間佈局沒有章法,就是一個堆放著展品的倉庫。但也不能去苛責——畢竟是一個小村自己搞的陳列室,存在就已經是很大的成果了,何況這裡展品還是比較豐富的,漁網、圍網、船槳、抄網、籠籃、揣把、投刺.....差不多算是一個漁具大觀,值得注意的是中間還有一個筏子實物,據說以前鬧洪水的時候,筏子村的村民就是靠著這種蘆葦做的筏子才活下來。
我一邊拍照一邊記錄,回去之後,我得把能用得到的展品製成一張詳表。
展臺上一把類似於傻子腰上彆著的小刀吸引了我的注意,這把刀長約四十釐米,刀柄上纏著細麻線,刀身細長順直,形狀像是縮小版的苗刀,但刀尖有個大弧度,掂在手裡重量分佈均勻,很趁手,冰涼生冷。我問趙建軍這是什麼刀,本來侃侃而談介紹的趙建軍有些卡殼,他說這是當地村民用來修補漁具的小刀,叫哥兒刀,不值一提,還是看看這艘救了筏子村全村人命的筏子吧......
漁場離得不遠,趙建軍又帶我們去漁場轉了轉,估計看王易市文旅局的幹部,雖然級別不高,但抱著有棗沒棗打一杆的想法,趙建軍希望能得到一些宣傳資源上的傾斜。
所謂漁場,就是在洪澤湖邊上拉了竹竿架成的圍場,走在上面顫顫巍巍的,趙建軍介紹說,圍場裡面就是遠近聞名的筏子銀魚,全村人就指著這些小東西吃飯了......
我低頭看去,這些小銀魚長不過九、十釐米,通體透明,一根灰白的線從頭貫穿到尾——估計是骨頭,這些小銀魚成團在圍場裡遊動,因為整體是透明色,所以在水裡不太好辨認,只看到水面忽的這邊湧起,忽的那邊又冒起個漩渦,給人感覺這水有了生命似的,在一吞一吐地呼吸。這時一個穿著膠衣的漁民拎著個桶來餵魚,還沒等他舀起飼料,他腳下就瞬間冒起了可怖密度的小銀魚,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銀魚們張開透明的嘴巴,搶食著散落在水面上的飼料,激起無數的小水花、我本身對密集的東西就感到難受,這場面更是讓我有些發麻,手臂上炸起不少雞皮疙瘩,於是轉頭望向遠方的洪澤湖。
洪澤湖是本國第四大淡水湖,它南望低山丘陵,北枕廢黃河,東臨京杭大運河,西接崗坡狀平原,湖面遼闊,不少水鳥蕩翅於湖面,水波徐徐,一眼望不到邊際,擔得起遼闊二字。但不同於鄱陽湖或者洞庭湖這些自然形成的湖泊,洪澤湖的誕生,完全是人工的產物,或者說,是一場悲劇。
在宋朝以前,洪澤湖只是一片小淺水湖群,遠稱不上中國第四大淡水湖。
公元1194年,為了阻止金兵南下,宋將領杜充,不惜人為決河,使得黃河改道東南,奪淮入海,淮河流量增加,水位抬高,將洪澤湖周圍湖沼、窪地連成一片,匯聚成大湖。
其時,黃河奪淮河水道,裹挾巨量的泥沙,導致下游河床不斷淤積抬升,洪泛頻繁。虹洲地區既是黃淮交匯處,又是大運河北上的必經之路。三股水流在此相遇、互為掎角。南方的漕糧要安全北上,供給王公大臣們的富足生活,必須面對黃河泥沙的侵擾。由此,圍繞治理黃河、保運通漕,引發了曠日持久的爭論,潘季馴就在當時脫穎而出。
但不管怎麼討論,只要是為了大局,為了首都,旁者都是可以犧牲的。
1578年,潘季馴以都察院右都御史兼工部左侍郎總理河槽。第一次全面踐行了“束水攻沙、蓄清刷黃”的理念。“束水攻沙”指的是將黃河約束在一條河道之內,不分流,以水流匯聚之力沖刷泥沙,確保河道深度。“蓄清刷黃”指的是依託洪澤湖,修築高家堰,將東流的淮河攔腰截斷,蓄積起巨大的水庫,並在與黃河交匯處留出一個小豁口,使清水噴薄宣洩而出,抵禦黃河泥沙。潘季馴認為,這一組辦法既可以保證清口一地的交通樞紐的通暢,也可以解決黃河入海口泥沙淤積的問題,“使二水並流,則海口自浚”。而由於黃河水流入,洪澤湖的面積成指數級的增長,日益龐大。
束水攻沙的方略,短時間內取得了顯著成效,當年京杭運河上的漕糧順利抵達京城,潘季馴獲得了廣泛讚頌。但潘季馴的治水方略,實際上是以犧牲淮河流域以確保漕運暢通。
隨著洪澤湖的不斷加高加大,洪澤湖西岸的虹州城和明祖陵不斷遭遇水患,而且水災頻次更是逐年提升。
“虹城內原有城中城,南門不守,而外水入,兩水交攻,暑雨且甚,遂致毀城。內水深數尺,街巷舟筏通行,房舍傾頹。軍民轉徙,其艱難困苦,不可殫述。”這是反對者常三省上書明神宗的奏摺,主要意思就是說因為修築了高家堰,現在的虹州城內都能划船了。
可惜,保漕濟運是國家頭等大事,其時大明朝黨爭激烈,大臣們都將治水方案作為攻訐政敵、維護自身權力的利器,根本沒人真正關心水患的治理。這時候,治水方略已脫離治理水患的初衷,變成了庭爭的抓手,成了鞏固權力與權威神聖不可侵犯的法寶。潘季馴的治水方針在實踐中被證明是弊端百出。按說應當優化調整,但是出於黨爭的需要,潘季馴及其支持者不僅堅持治水方案有用,不可輕易更改,而這時虹州一帶水患瀕仍,早已是不爭的事實。
洪澤湖範圍日益擴大,淮水無力刷黃,又無法從清河口入海,而入湖故道又盡築高堰,淮水不得不上溢氾濫。從1578年至1680年,共102年,在這個期間,虹州城遭水災淹城事件達29次,平均3.5年就發生一次淹城事件。虹州城遭淹頻次比之前增加了4倍。每次大水淹城,都會發生街巷行舟、房舍頃頹、民多逃亡的慘況。
連年的天災加上人禍,公元1680年六月,淮河上下游地區,暴雨如注,雨勢連綿兩月有餘,大堤決口,繁榮了近千載的“水陸都會”虹州古城,最終湮沒於滔天的洪水之中,明祖陵也一起被淹沒於洪水之中,直到300多年後,方才重見天日。
至此,洪澤湖終於形成。成為了華東廣袤的平原上比地平線高出十幾米“懸湖”,成為了懸在淮北人民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因為高頻的水災,虹洲地區的自然環境和生態環境不斷遭到破壞,生產力難以維持,社會生活肌理遭到肢解,這進而導致虹洲原本發達的文化和醇厚的民俗,在明清時不斷衰變和異化——流民四溢、小利滅親、遍地起賊成了這裡的民間生存常態......
參觀完,一番假模假樣地寒暄與推脫之後,王易哈哈笑著說我們一定嚐嚐老漁民的手藝,就敲定了今天晚上的飯局。
趙建軍叫了村裡的幾個漢子來陪酒,這些人耳朵上都有和趙建軍相似的疤痕,彷彿是被利刃剌了一刀。
主菜是小銀魚,我一向不怎麼吃魚,因為我味覺敏感,無論怎麼做魚,我都能吃出來腥味,但這魚卻一點腥味都沒有,只有透心底的鮮。
趙建軍說:“莫笑農家臘酒渾,我們村長壽遠近聞名,關鍵就是這個洪澤湖天然野生小銀魚,裡面的微量元素十分豐富,能滋陰補陽,是男人的加油站,女人的美容院,我們還給兩位準備了些,走的時候可以帶走,也給我們宣傳宣傳......”
王易很享受這種場合,各種推杯換盞你來我往,一不小心就喝高了,本來的計劃是晚上返回虹州縣城,趙建軍執意要我們留宿,說一定要盡地主之誼。於是我扶著搖搖晃晃的王易,一起住進了趙建軍家的一間客房。我一直有認床的習慣,住酒店從來是不到半夜困極了睡不著,更何況王易的鼾聲簡直震天,每次一閉上眼,就被他吵開了眼睛,我腦海中裡突然蹦出這樣兩句話:
出發在寂靜的夜晚,行走在無人的荒灘。
我想出去走走。
鄉下沒有熱島效應,筏子村又靠近洪澤湖,蟲鳴獸嘯,萬籟俱寂,時不時徐徐過來一陣涼風,恰到好處的清冷讓人格外舒服,明月高懸,成為了黑夜中唯一的焦點,我藉著月光,開始隨心所欲地漫遊。只感覺自己是個古代的趕考書上,行路坎坷,為著一點的功名拼盡全身力氣,走啊走,走啊走,只希冀自己能搏出個未來,少一點迷茫與彷徨。
一座小廟突然出現在我的眼前,大紅牆,琉璃瓦,門口是一幅正楷寫就的楹聯:
“格物河道步大禹,無畏潘公福青徐。”
哦,這或許就是王易提到的供奉潘季馴的廟了,對於虹州地區的人民來說,他可以說是一切苦難的關鍵癥結。因此我不打算進去祭拜,況且就算是正神的廟,也沒有晚上祭拜的道理,正想繞過離開時,廟裡走出來一個人影。
......是白天見到的那個傻子,一頭亂髮,依舊穿著那件黑色皮夾克,腰裡彆著那把造型奇怪的纏紅線的小刀——哥兒刀,手裡拿著一隻褪了毛的生鴨,痴笑著邊走邊吃,嘴角全是血沫。
我呆住了,鄉野破廟,咀嚼貢品的帶刀傻子,這些元素的組合讓我不敢動,怕惹得傻子發狂,精神病,做出來什麼事都不意外,而且,他們還不用擔責......
萬幸,傻子像沒看到我似的,目不斜視的從我身邊擦身而過,我清楚地聞到他身上混雜著鴨腥、屎尿騷、汗酸和各種奇怪味道的臭味,不由得屏住呼吸,直到身後的腳步走遠,我才長舒一口氣。
完全聽不到腳步時,我以為傻子已經走遠了,就緩慢地轉頭,但是,眼前出現了讓我驚愕萬分的一幕:
傻子就在我身後十米遠的距離站著,嘴角掛著若有似無的笑容,無聲無息地啃著半隻鴨子,散落了一地血塊和碎渣......
傻子啃完鴨子,才慢悠悠地離開,消失在了黑暗裡。
這時,我的腿已經完全僵住了,費力地挪了幾步,才慢慢有了知覺。我不敢再閒逛,憑著記憶,趕快回到趙建軍的家,王易本來吵人的鼾聲此刻竟讓我感到心安。
吃早飯的時候,我找準時機:“村長,你們村的那個傻子是咋回事啊,怎麼腰裡還彆著把刀。”我不敢說昨天夜裡看到他吃貢品的事情,半夜出遊——這顯得我多少也有些不正常。
趙建軍正大口嚼著包子,聽到我的問題,明顯噎了一下,不住地打嗝,直到嚥下去一大口水:“傻子啊,沒事,他一直帶著那把刀,從來沒傷過人,放心,來繼續吃,小銀魚餡的包子在外面可吃不著......”
吃完,趙建軍客氣地央請著我們留下吃午飯,這次王易沒醉,說還要趕回局裡報道推脫掉了。
依舊是我開車,出村沒多久,王易就叫我停車,說他肚子疼,要解決一下。等了二十分鐘,王易回來了,只不過,他手裡多出一把刀——似乎是傻子那把,因為刀柄上纏著紅線。
“王科長,怎麼還多了把刀。”
王易有些狡黠地朝我眨了眨眼:“......那傻子的刀被我用火機騙來了,正好不是缺展品嗎,多一樣是一樣,再說了,他帶著把刀,多危險啊,萬一砍了人,那肯定是惡性治安事件,我這也是未雨綢繆,這刀也邪門,一拿起來像是握著塊冰,狗日的真涼,對了,你有火嗎,我抽顆煙......”
上國道之後又起了霧,開始只是稀薄的一層,越往前霧越大,逐漸籠罩了整個世界,最後能見度只有二十三米,只能龜速行駛。王易又睡過去了,鼾聲陣陣,傻子的那把哥兒刀被他放在前擋風玻璃下面,往前有個一百多秒的紅燈,我得以仔細端詳這把刀:
刀柄上的麻繩呈暗紅色,還有些凝固的紅色斑塊——似乎像血。刀身比在陳列室裡看到的那把形態更加狹長,刀尖的弧度更大,一道粗血槽貫穿刀身,刀刃利光沉沉,沒有一絲卷邊豁口,昭示著這是一把有力的兇器。
我不由得伸手握住了這把刀,刺骨的冰涼瞬間從刀柄傳遞到我心底,耳邊似乎也聽到一個奇怪的聲音:庫-蘇-拉......庫-蘇-拉......
我打了一個徹底的寒顫,差點沒握住,好在這些詭異的感覺轉瞬即逝,再握著這刀,竟感覺有種手臂伸長的自如感,我扭頭看向王易,他依舊鼾聲不停,這時,一個念頭從我的腦海中如煙霧般滋生:
殺了他。
“滴——滴——”後面的大車響喇叭,變綠燈了。
我這才回過神,發覺自己手裡的刀已經快要架在王易的脖子上,剛剛的幾秒,我失去了全部的記憶,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將刀架在王易脖子上的,如果沒有喇叭聲,我是不是已經失手殺了人?王易也被喇叭驚了一下,嘟囔兩聲,繼續打鼾。
我不敢繼續拿著這把刀,太邪乎。
路上,一個念頭一直縈繞在我心裡:王易拿到刀的時候,是不是也想殺了我。
(二)
王易死了。
警察說,是喝酒喝死的。
從筏子村回去的當天晚上,王易喝幾個朋友一起聚餐喝酒,毫無疑問,他又喝大了,散場已經是十點多,王易自己騎電瓶車回去的,外面起了很大的霧,他沒有注意到路況,一頭栽進了河裡,求救不得,淹死了。
但是屁大點的小縣城,一些恐怖的傳言就像是指縫裡的水,不費力就漏出來,有人說王易惹了不乾淨的東西,被從水裡撈上來的時候,兩隻耳朵都沒了。
由於王易是公職人員,這兩天又都和我待在一起,警察還來找我問話,問的非常的細,包括這兩天的情況,我和王易的具體行程,在筏子村發生的一切,有沒有什麼異常的事情發生,尤其是王易身死當天我在哪裡,做了什麼。
我問他們王易的耳朵有沒有如傳聞中的被割掉,他們先是沉默,然後問我從哪裡聽來的,隨即又說不要聽信這種沒有根據的謠言,要相信人民警察。
說實話,我不太信。
從我這裡確實問不出什麼,警察囑咐我不要亂說這個事情,就讓我從警局離開了。
王易的死,讓我有種莫名的心悸,躺在床上橫豎睡不著,明明開了空調,也感覺心底裡煩躁不斷向上纏繞。一個活人,一個白天還待在一起的活人,就怎麼冷不丁的死了?如果他只是喝多溺亡,那我估計也能接受,但是王易的耳朵被割掉了,是誰動的手......在知道這個消息的一瞬間,我就想到了在筏子村看到的那個傻子,那個沒有雙耳,腰間別著一把刀的傻子,那個半夜啃食生鴨的傻子......我睜著眼睛看著黑暗,耳邊似乎有什麼雜音,一開始以為是空調外機的轟鳴,但仔細聽,又不像,因為這雜音一點規律沒有,當我集中精神去尋找來源的時候,它又消失,當我不去想的時候,它又出現,並且越來越清晰,隱隱約約是三個字:庫-蘇-拉......庫-蘇-拉......
第二天,我在小區的水池裡醒來,一隻手搭在水池外面,像是那幅名畫《馬拉之死》。只不過我手裡沒有信和筆,太陽還沒有出來,滿天的大霧下,只有路燈的微光,我就躺在在牆壁夾角形成的陰影裡,任何光都照不到我,不仔細根本看不到這裡有個人,我浸沒水裡的軀體冰涼一片,費力地用懸在外面的手臂拽著池壁將自己拖出水池,嘩啦——激盪起一地水花,我摸了摸我的耳朵,還在,喘著粗氣躺在地上好一陣才回過神,我就這樣躺著,直到太陽出來,直到大霧散去。
在我有生以來的記憶裡,沒有關於夢遊的任何碎片。然而當在物業監控裡看到那個神態迷茫、腳步虛浮的我時,除了夢遊,我找不到任何合理的解釋。我眼看著我自己,打開房門,走進電梯,穿過草坪,最後一頭栽進水池裡,如果不是水淺,如果不是最後我絆了一下,那我又能見到愛喝酒的王易了......
和王易相似的經歷讓我無比的恐懼,我從來不相信巧合,這幾天唯一反常的地方就是我們都去了筏子村,都碰到了那個傻子,都......拿起了傻子那把哥兒刀。
“王易從筏子村帶回來一把刀,這把刀,王易有和你說他要怎麼處理嗎?”
還沒等我報警,警察又再次找到了我,向我詢問哥兒刀的事情。我說了在筏子村的見聞,包括睡不著半夜看到傻子也說了,說王易騙走那把刀,說刀柄上的紅繩上似乎是血,隨後我問了警察一個問題,刀是不是丟了,警察說案件正在偵破中,讓我不要急,這個案子和我關係不大,讓我安心生活,他們會保障每一個老百姓的安全。
從警局出來的時候,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面龐,趙建軍,他就站在不遠處,熱絡地和一個明顯是領導的警察寒暄,趙建軍也看到了我,微笑著朝我點了點頭......
回去之後,我不敢再睡覺,生怕一覺醒來又栽在水裡,我想弄清楚一切,我為什麼會夢遊,為什麼會和王易一樣栽在水裡,而在整個事件當中,這把刀,似乎是一個關鍵......
我做的工作是博物館策劃,查閱各種資料幾乎佔據我工作的一半,我開始在網絡上找尋關於哥兒刀的一切線索。
查出來的結果,讓我困厄于越來越濃重的歷史迷霧中。
哥兒刀的發明者,正是潘季馴。
在明朝沈德符所著的《萬曆野獲篇》中提到了這樣一個故事:
潘季馴治水於虹州之際,天墜隕鐵於高家堰,浪湧滔天,民之傷亡無數。季馴乃聚民夫,苦力撈起隕鐵,其形如圓,徑四尺五寸,孔穴遍佈,內有妖光閃爍,白而眩目。季馴遂召鐵匠數百,以黑布蒙目,憑感而錘之。百日之後,得一刀,吹毛即斷,削鐵如泥,刃含劇毒,觸者立斃,傳能劃生死之界,名曰鉤吻。季馴遂以此鉤吻刀,偕鎮水鐵牛,沉於洪澤湖之淵,冀水患永寧......
這把刀自沉入水底之日起,就再也沒有出現在這個世界上,當時負責鍛刀的匠人們回去之後,紛紛捶打形制相似的刀,以期能在洶湧的淮水中得以倖免,日日年年,這刀名也由原來文雅的鉤吻,變成了簡單直接的:哥兒刀。
而當時虹州地區生態處於急劇衰變之中,剛有新的發展成果和社會財富,一場洪水席捲,一切都化為烏有,因此,虹州逐漸淪為強梁的淵藪、盜匪的樂園,形成一個典型的叢林世界......
在渴求秩序的虹州地區,最後登場的強力組織出現了——秘密會社,這種歷史悠久的、原本只是遊民或者船伕之間的秘密組織被迅速擴大,在洪澤湖地區,形成了哥兒刀崇拜,並由此誕生了一個延續百年的會社——哥兒會。哥兒會拜潘季馴為首任“哥兒”,奉哥兒刀為聖物,人人佩刀。
根據清朝虹州人劉濟深《隨雲齋筆記》記載,當地百姓在加入幫會道門之後,為了顯示決心,往往要服用紅砷(也就是鶴頂紅),據說服用之後可以無懼疼痛、變得更加勇敢。而哥兒會則還有個更特殊的儀式,在正式入會之前,需要蒙上雙眼,用哥兒刀在雙耳上各劃一刀,坐在大水缸裡,屏住呼吸至少一百二十息(兩分鐘),而能屏息時間越長者,則被認為越有前途。哥兒會的人把尋找潘季馴打造的那把哥兒刀當做是最高目標,他們每年七月,都會放棄幾乎所有幫會活動,選派水中好手,下湖潛尋哥兒刀。而天降隕鐵和潘季馴沉放鎮水物的地點,正是筏子村。
在一些逸散的野史傳說裡則記載了哥兒會的妖異之處,和所有中國幫會一樣,哥兒會也宣稱自己掌握了一些超凡的能力,譬如能夠在水裡自由呼吸、溝通魚鳥等等。有個故事在當地口耳相傳:
有個富家翁在過江的時候,一大箱金銀財寶掉進了水裡,富家翁無奈,只得向哥兒會求助,並允諾如果撈上來,會給出相當豐厚的報酬,哥兒會應允了,派出幾個幫眾在河邊設壇做法,沒多時,河面上就起了洶湧的霧,只見一窩數量驚人的魚正頂著一個大箱子浮出水面,旋即就到了岸邊,而富家翁見狀,佩敬不以,從此也成為了哥兒會的信眾。
哥兒會成立後很快發展壯大,成為了虹州影響力數一數二的地下幫會組織,甚至輻射到山東、安徽,從明到清,在不斷崩塌重建的虹州始終堅韌的存在著。
而殘耳也成了哥兒會的標誌,幾乎是看到這段文字的一瞬間,我就想到趙建軍的殘耳,酒桌上那些漢子的殘耳。
1923年,土匪孫美瑤,在津浦鐵路山東嶧縣段的沙溝與臨城兩站間,攔截由浦口北上天津的特別快車,劫持數十名中外人質,策劃了震驚中外的臨城劫車案,而孫美瑤據說就是那一任哥兒會的“哥兒”。
哥兒會在虹州為潘季馴離了不少廟,一方面祭拜潘季馴,一方面也是幫會成員活動的堂口。
這些廟在建國後那段特殊的日子裡被當做封建遺毒打砸殆盡。改開之後,傳統文化復甦,人們爭相尋找歷史上的名人給自己貼金,筏子村就跟著這個潮流,給潘季馴立了個廟,香火不綴至今。
查找這些資料讓我睏倦不以,相當一部分內容是古籍殘本,得看影印的非常模糊的PDF,基本上都沒有標點,而且還是豎版,我的古文功底只能說是中等偏上,還達不到無障礙閱讀的水平,得邊讀邊查,真真是耗盡腦子......
睡意如波浪一陣陣席捲著我,我實在難以招架,但又害怕再次夢遊,我就用繩子將自己捆在了床上,很快就睡著了。
我睜開眼睛,四周被一層厚重而詭譎的濃霧緊緊包裹,霧氣中瀰漫著一種難以名狀的溼冷,彷彿連時間都被這股陰冷凝固。我費力地伸出手,試圖撥開這如實體般沉重的迷霧,每一步都伴隨著心臟在胸膛內的沉重敲擊。一抹微弱卻異常刺眼的光亮如同摩西分海般劃破濃霧,是傻子,他依舊穿著那件皮衣,腰間別著把哥兒刀,撐著一艘小船,不緊不慢地向我划來,但是當傻子離近了,我才發現,他撐的船,是由密密麻麻、數以億萬計的小小銀魚緊緊相依,彼此交織纏繞,形成了一艘閃爍著寒光與粘液的魚舟......
傻子朝我笑了一下,一如那晚啃食生鴨。
隨著船隻的緩緩靠近,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一股來自深淵的寒意直透骨髓,那是一種超越了物理範疇的生冷,彷彿連靈魂都要被這無邊的寒氣凍結。正當我驚愕之際,那些銀魚彷彿感應到了我的存在,突然間,它們不再靜止,而是以一種難以言喻的速度和默契,紛紛向我湧來,如同被無形的力量牽引,我的身體瞬間被這洶湧澎湃的銀魚之潮所吞噬。每一寸肌膚,每一個毛孔,都被這些冰冷而滑膩的生命體緊密包裹,那是一種既恐懼又絕望的體驗,彷彿我遠無法逃脫這潮溼、詭異而又生冷的命運。
我睜開眼睛,四周是無數朵盛開的粉白荷花,清風吹過,淡淡的清香薰染了整個世界,而我正深陷在齊脖深的黑色汙泥之中,能夠清晰看見荷花莖稈上的絨毛與倒刺......
月亮還沒走,太陽還沒來。
我再次夢遊了。
我走到了湖邊,走進了湖裡,在即將把自己完全淹沒窒息之時,我醒了。我不敢動,我看過荒野求生節目,深陷泥沼時,不能驚慌和亂動,越動陷得越深,就這麼等了半小時,終於等來了晨練的大爺,在幾個大爺的合力幫助下,我才艱難的從湖中脫困,這幾個大爺拒絕留下聯繫方式,事了拂衣去......
回到家,看到床上散落的繩子,我陷入長久地沉默,當天晚上,我瘋狂喝加濃咖啡,掐自己提神,用冷水澆頭......我不想死,所以我不敢睡。我無比後悔接替了原來策劃的工作,本來以為回到故鄉是一次修整,沒想到是一次可能醒不來的噩夢,而這一切的癥結就因為一個莫名其妙的傻子,一把詭異的刀......我不想死,我才三十歲不到,這個世界上的很多很多我都沒有體驗過,我想活著,我想活著......
我打算重回筏子村,趙建軍的耳朵上有疤,他很可能就是哥兒會的人,我要去找他。我要弄清楚一切,我一定要弄清楚一切!
(三)
還沒進筏子村,我就在村口看到了那個傻子,黑皮衣,一頭亂髮,正咧著嘴巴和一隻狗玩,而那把被王易拿走了的哥兒刀,赫然又掛在他的腰間......
進了筏子村,更是感覺不對勁,村裡不少人家門口都用青竹挑起了經幡,有些家門沒關的的,甚至能看到院子裡的白紙香燭金元寶......就像葬禮前的預備,而那些村民似乎也注意到了我這輛陌生的車,凡是經過的村民,都停下腳步,緊張而警惕地朝車裡面打量......
我憑著記憶找到了趙建軍的家,他的家很好找,貼白瓷磚的中式圍牆裡面是四層小洋樓,層層都掛著空調外機,大門虛掩著,隱約能聽到裡面的人聲,門口也用青竹挑起了一道長長的白幡。
盛夏濃烈的陽光穿透楊樹葉的縫隙,只下車站了一會兒,細密的汗珠就把後背浸溼。
我敲了敲趙建軍家的門,是趙建軍的老婆,見到我,她明顯是有些意外,上下打量了我:“哦,是那天來的小張是吧,今天來怎麼不提前說一聲,都沒準備什麼菜......”
我說:“嫂子不用準備了,我不吃飯,我找趙村長。”
趙建軍老婆眼珠子軲轆了兩圈:“你說你來的真不巧,我們家老趙出去辦事了,剛走沒多久,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
我不知道趙建軍的老婆是不是在給趙建軍打掩護,但我不能繼續拖下去了,我已經快三天三夜沒有睡覺,胳膊上,大腿上,全是自己掐出來的血痕,我不敢睡,現在唯一的希望就在趙建軍身上,我不想錯過。
“嫂子,趙村長去哪裡了,我找他真的有急事,要不您把他電話給我,我去找他......”
趙建軍的老婆眉頭一皺,旋即很快又是笑臉:“嗨呀,現在不是傳說要搞什麼長江淮河大保護,不給捕魚養魚,他是去市裡開會了解情況哩,都是領導,咱也不敢打電話給他,要不小張,你過兩天再來,老趙說他要再辦點其他事情,起碼得大後天才能回來......”
我有些絕望地搓了搓臉,唯一的破局希望不在,得兩天後才能回來,現在每個小時對我來說都是煎熬,我不知道能不能挺過去......
“嫂子,能借您家水龍頭用下嗎,我洗把臉......”
“這話說的,用,用,隨便用”趙建軍老婆替我擰開水龍頭,剛流出來的水被太陽曬得有些發燙,我等了片刻,正掬起一捧水往臉上洗時,眼角瞥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趙建軍,他回來了!
或者,他根本就沒有出去辦事!
看到自家男人回門,趙建軍老婆的臉色明顯有些不自然,朝趙建軍擠了擠眼睛:“不是說要過兩天才能回家嗎,怎麼現在就回來了......”
趙建軍擺了擺手:“取個東西......小張怎麼來了......”
我連忙上前:“趙村長,今天來,是想請問您關於哥兒會的事情......”
所有人臉色大變。
半響,趙建軍燃起一根菸,煙霧繚繞中,他眯著眼睛,看我像是看一隻獵物:“......這個哥兒會,我們還真不清楚,現在是法治社會,怎麼養魚抓魚,我倒是有很多訣竅......”
我很是著急:“就是潘季馴的哥兒會,筏子村有潘季馴的廟,您多少聽過些傳聞吧,能和我講講嗎,這對我真的很重要......”
“小張,我已經說了,這個什麼哥兒會,我們不清楚,不瞭解,也沒有什麼傳說......”
如果這個時候還看不出來趙建軍在搪塞我,那我乾脆直接跳洪澤湖算了:“趙村長,我如果沒看錯,您耳朵上的疤,就是哥兒會的標識吧.......”
趙建軍的煙抽完了,他將菸頭丟在地下:“小張,我尊敬你們大城市來的專家,但是做人要知禮數,我再講最後一遍,我們不知道什麼哥兒會......”趙建軍用腳將菸頭慢慢地碾碎,對自己老婆說:“給小張拿包銀魚,不能讓人空手走......”
我失魂落魄的離開了趙建軍的家,我看到了他眼底流出的陰騖與狠辣,我絲毫不懷疑,如果我繼續問下去,他會做出怎樣暴力的事情。
但是我並沒有離開,而是將車開到村口不遠處的一個小坡後面——筏子村的村民明顯在準備和祭祀亡靈有關的儀式,我打算等夜深了,再去村子裡夜探一番,我有預感,真相在向我靠近。
五包雀巢配上特濃綠茶,我一口悶下去,開始繼續翻閱打印下來的各種古文資料,我不敢放棄任何線索,能找到哪怕一個字,都離活命又更近了一步......
看了快兩小時,我想出去撒泡尿,放鬆放鬆,此時我才發覺天已經黑透了,當我尿完準備最後一哆嗦的時候,一隻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的魂魄飛了一半。
“......我.....叫辜......滌瑕”身後傳來一種很彆扭的聲音,就好像一個人才學會說話。
強忍著心中的恐懼,我慢慢回頭,結果看到了那個傻子。
黑皮衣,亂髮,腰別哥兒刀,一身腥臭。
但此時,他的眼中似乎閃爍著一絲清明。
“......跟我......走,幫......幫我,我給你北京......房子......”這個叫辜滌瑕的傻子說話很是吃力。
如果找不出答案,我也沒幾天活頭了,眼下的這個傻子,似乎知道點什麼,死馬當作活馬醫,我猶豫了片刻,從車裡抽出我的微技術直跳,跟在了傻子後面。
辜滌瑕帶著我避開了所有亮著燈的人家,來到潘季馴的廟前。
他左右張望確定沒人跟著之後,跨進了廟裡。潘季馴的泥塑水準極高,在月光的映照下栩栩如生,五彩斑斕的著色此刻妖異無比,一雙眼睛瞪著門口,彷彿下一秒就要復生,再次審度黃淮水勢......
辜滌瑕在潘季馴泥塑底座下方摸索了一番,又敲敲打打,隨即拔出哥兒刀,對準磚石的縫隙,撬了進去。
光是看,就感覺哥兒刀的鋒利非凡,磚石如同豆腐一樣簌簌而下。很快露出一個洞,辜滌瑕將手伸了進去,掏出一個本子遞給我,面色焦急的說:“快看!”
我顧不上多想,打開手機手電,翻閱了起來。
邊看,辜滌瑕邊和我解釋,他的話說的越來越流利......
“我叫辜滌瑕,北京人,出生於1967年,是家中獨子,我的父親死於武鬥,母親將我拉扯大,我從小就聰明,學什麼都快,尤其愛一些古代的玩意兒,學生時代就經常逛潘家園。1987年,我如願考上了北京大學考古系,從此更是一頭扎進上下三千年。因為一些原因,我延遲畢業了兩年,在此期間,母親因誤傷而喪命,恍惚中我成了一個孤兒,我也更愛琢磨古代的那些玩意兒了,整日就是做學問。1999年,千禧年,我成為北大文博學院的一名講師,專攻明清墓葬,同事都戲稱我是盜墓賊。我記得那是一個夏天,格外熱,我準備了一兜子水果打算去探望顧誠,還沒等我出宿舍,同事劉景濤把我攔住了,他說,江蘇虹州打算勘探一座水底古城,正在組建團隊,如果運氣好,出的成果不遜於龐貝古城,他問我去不去,我立即答應了,這正是我的興趣所在。晚上,我和劉景濤一起去探望顧老先生,說起了這件事情,顧老告誡我們,要有敬畏之心......”
“剛到虹州就起了大霧,我們轉車到了筏子村,這邊出成果的可能性最大,等了兩三天,霧散了之後,就正式開始了科考發掘工作,因為是探尋傳說中水底古城,當地還準備了兩個‘水鬼’——也就是潛水員,這兩人都是筏子村的村民,世代擊水,其中一個還參加過海軍,我是一個好奇心頗重也愛學的人,我靠著帶來的二鍋頭和一個叫趙建軍的潛水員處上了朋友,科考之餘,想通過他,也學學潛水——我在北京的時候,經常在北海游泳,自視水性比大部分人要好。對於一個考古學家來說,由自己第一眼發現遺蹟有著致命的吸引力——後來我才明白,這確實是致命的......”
“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晴天,趙建軍帶我下了水,那是一種和扎猛子完全不同的體驗,我們順著綁了鉛塊的繩子,一點點往下潛,四面八方的壓力越來越大,不斷地有魚蝦撞擊我們的身體,陽光慢慢消散,直到漆黑一片,透過厚重的玻璃面罩,只能看到如墨般的黑水湧動......這是我第一次下潛,趙建軍直誇我有悟性,說我要是在部隊,起碼能混個副艦長噹噹......”
“我曾經想過,如果那天不是趙建軍發燒,如果不是我自告奮勇頂上,會不會一切都會不一樣,答案是肯定的。但可惜沒有如果。那天起了大霧,照理說是不應該下水的,但根據前幾天的發掘進度來看,已經快要摸到古城的邊了,隨時都有可能突破,我們不想錯過,於是我穿戴起笨重的潛水服,劉景濤的臉在玻璃面罩外面畸變的嚴重,他輕敲面罩三下,我隱約看到他的口型是平安......”
“我深吸一口氣,扎入幽暗深邃的水底,四周是冰冷刺骨的水流,每一次划動都伴隨著黏稠的阻力,當氧氣還剩下四分之一時,還是一無所獲,就在我幾乎要放棄時,我看到了一個絕對不可能出現的“空腔”,空腔聯通著一條沒有任何湖水的甬道,它突兀地橫亙水底,如同一條通往未知領域的秘徑。我猶豫再三,還是不想錯過這個機會,走進了甬道,沒有了水的託舉,頓時感覺潛水服的沉重,但我不敢脫,就一步步朝前挪,在甬道的石壁上,佈滿了各式各樣的奇怪圖案和扭曲的文字和圖畫,部分文字似乎記錄了某種儀式或祭祀的場景......我小心翼翼地踏入這條不尋常的通道,每一步都伴隨著腳下溼滑的觸感,我的面罩裡面開始瀰漫一種古老而生冷的黴味。隨著我不斷深入,甬道的盡頭漸漸顯露出一抹昏黃的光暈,那裡擺放著一個古老而斑駁的案臺,其上赫然躺著一把樣式古樸的刀。刀柄上,以精緻的小篆體鐫刻著兩個觸目驚心的字:“鉤吻”。出於一種莫名的衝動,我緩緩伸手,將利刃握於掌中......
然而,就在我觸碰到刀柄的瞬間,詭異的事情發生了。原本平靜無波的甬道底部,突然湧動起一股黏稠的粘液,彷彿有什麼東西在暗處甦醒。緊接著,無數條細小而閃爍著銀光的魚兒從粘液中浮現,它們迅速組合成了一個龐大而詭異的生物形態,中央赫然鑲嵌著一隻巨大而深邃的眼睛,閃爍著令人心悸的光芒。與此同時,耳邊開始迴盪起陣陣低沉而模糊的囈語:庫--蘇--拉......庫--蘇--拉......它們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種難以忍受的精神壓迫。
這突如其來的恐怖景象讓我幾乎窒息,理智在崩潰的邊緣徘徊。在絕望與恐懼的驅使下,我做出了一個瘋狂的舉動——揮動手中的“鉤吻”,我割掉了自己的耳朵,企圖用肉體的痛苦來驅散這股無形的恐怖。鮮血噴湧而出,與周圍的粘液混雜在一起,但那些囈語和詭異的生物卻並未因此消散,反而似乎更加猙獰地纏繞著我,將我帶向更加深邃、不可名狀的黑暗深淵......”
“我醒來時,頭上的面罩已經被取下,一張熟悉的臉和很多張陌生的臉出現在我眼前,那張熟悉的臉是趙建軍,這些人的耳朵上都有著和趙建軍類似的疤痕,趙建軍張開嘴巴說些什麼,但卻聽不到一點聲音,我成了一個聾子......”
“趙建軍似乎是這些陌生人的領頭者,他嘴裡唸叨個不停,我只能根據他的嘴型判斷他說了什麼,只能辨認幾句話:怎麼就是你......也只能是你了......”
“趙建軍果然是這群人的領頭者,那些在場的耳朵上都有疤痕的人在他的指揮下開始了不同的行動,我越看,感覺越像是某種水陸法會,只不過這儀軌卻十分詭異,乾坤倒置,朝陰背陽......”
“分內外設壇、請我看不懂的聖,誦的似乎是《太上洞玄靈寶無量度人上品妙經》,但又不像,我只能根據他們的嘴型隱約辨認,隨著這些儀式的進行,天地之間突兀的湧起一陣濃霧,呼吸之間,原本清晰的眾人就只剩下模糊的人影......而如果按照水陸法會的儀軌,設壇、請聖、誦經......下一步就是施食,也就是向孤魂野鬼施以食物,以解除他們的飢餓之苦,幫助他們得到超度。但我環顧四周,並沒有看到任何牲禮,而此時,所有人都朝我走來......”
“果然,我就是牲禮,人牲,趙建軍帶入將我捆在一個精心裝點過的筏子上,上面有魂幡和數種鎮魂的法器,無數的魚兒從四面八方湧過來,浪花四濺,勝過最豐收的魚獲。趙建軍們跪拜在岸邊,虔誠無比,這些魚兒拖著筏子往湖裡游去,不斷下潛,儘管我沒有穿戴潛水設備,但卻呼吸如常,我顧不得感受這玄妙,因為我知道,接下來我即將遭遇的,估計是命運的沉底了。魚兒們將我帶到了水下大廳,那把刀仍就在臺子上靜靜地放著,刃光寒寒,血跡全無,我在某種意識的驅使下,再次拿起了這把刀子,只是這次我已經沒有耳朵可割了,但是還聽到了纏繞不去的囈語:庫--蘇--拉......庫--蘇--拉......”
“魚兒們又將我拖回了岸邊,筏子上多了一把哥兒刀,霧氣滔天,趙建軍一眾的身影仍就在岸邊跪著,一動不動,直到這些魚兒散去,我以為施食這個部分已經結束,跟著就是放生和送聖了,但是,接下來,我一生中最痛苦的事情發生了......施食,才剛剛開始,負責享受的‘孤魂野鬼’,正是趙建軍們......”
“跪著的人們像是得到了某種信號,統一抬頭,眼神邪乎地看著我。而我此時感到腹部有些異樣,還沒等我反應過來,我已經吐出一口腥臭的血水砸在地上,一條小銀魚就在血水裡面蹦躂著,透明而詭異,趙建軍如同一隻狩獵的貓一樣扭曲著身體爬了過來,一口咬住地上的那隻銀魚,像是多日未吸的道友碰到了粉,直翻眼白,渾身顫慄。他的表現讓我感覺到更加噁心,於是越吐越多,傾瀉一地混雜著血水的銀魚。而此時,其他人也爬了過來,搶食地上的銀魚,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為了一條小小的魚,不少人還扭打起來,而此時,我的皮膚有了一種奇怪的掙裂感,而手掌突然是一陣鑽心的劇痛,我頓感不詳,眼睜睜看著一條銀魚從我的手掌心撕開血肉冒出來,一個沒搶到魚的孩子注意到我手上冒出來的魚,如小獸似衝過來,一口咬下......接著是手臂,胸口,脖子......我每一寸的皮膚都有銀魚湧出,我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怪物,最後看到的畫面是紅著眼睛的人群張大嘴巴朝我衝過來......”
“當我再次醒過來時,又經歷了一次法會,儀軌中有拜天時這一環節,我得知已經過去了一年,而這過去的一年,我半點記憶都不曾留存,就像大霧消散,而接下來,仍舊是,設壇、請聖、誦經......以及施食......我又被他們吃了一次......我成了那東西的......容器...... ”
“趙建軍們的變化越來越大,的確良的料子少了,拿著小巧的大哥大,鞋子上不少英文字母......已經過去了二十年,這二十年,能夠清醒的時間不過法會前夜和法會當日,而如果有的選,我寧願失去所有記憶也不願清醒地經歷法會。從一些細節,我拼湊出,平時我應該是個傻子在筏子村遊蕩,晚上就住在潘季馴廟後面,趙建軍他們只有在法會當日才會想起我,而他們一直以為我已經傻掉了......”
“為了不遺忘一切,我要趁著一年一夜的時間,把能記住的寫下來......”
“......如果你看到了我的筆記,去北京找劉景濤,他靠得住,把筆記給他看,他會明白的......我還有套房子在北京,房子歸你,只求你帶我到北京給我爹媽上個墳,然後就讓我自生自滅吧......”
......如果辜滌瑕的筆記屬實的話,趙建軍果然有問題,他應該就是這屆哥兒會的“哥兒”,整個筏子村就是他們活動的大本營,他們每年會進行一次法會,眼前的這個傻子是上個世紀的北京大學生,但悲劇性的命運讓他成為了邪教儀軌的祭品,而今年的法會,就在明天,怪不得筏子村準備了那麼多的東西......
但這一切,和我有什麼關係,我要活下去!
“我碰到了哥兒刀,就開始做噩夢,醒來就在水裡,差點要溺死,現在我根本不敢睡覺,這該怎麼辦?告訴我該怎麼辦!你告訴我!我就幫你!”我盯著辜滌瑕的眼睛,越說,牙齒咬地越緊。
辜滌瑕沉默了,他長嘆一口氣:“我不知道......這一切都太詭異了,我與這個世界脫節了二十年,我解釋不了,我不知道......”
聽到辜滌瑕的回答,我無力地滑坐下去,一個瘋狂的想法突然出現在我的腦海裡:
我如果把耳朵割掉,是不是就不會再做噩夢了......
但這個念頭很快被我掃出去,眼前的這個辜滌瑕就是因為割掉耳朵才變成今天這個樣子,如果我遭受他這樣的生活,我不如立刻死去。
外面遠遠的傳來了敲鑼打鼓吹笙的動靜,且越來越近,已經能聽出來節奏,像是喪樂。
辜滌瑕說:“哥兒會來了......”
此時,一陣濃霧突兀地籠罩了整個世界,十幾秒的功夫,可見範圍就縮到了兩三米,這霧特別厚重,有種鼻涕般的黏膩感,像滿是垂暮老人的舊澡堂裡的水汽。
起霧了,
就像是1999年的那場霧......
{完}
2024年1月27日於南京。
本文靈感來源於馬俊亞教授所著的《被犧牲的“局部”:淮北社會生態變遷研究(1680—19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