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依舊為妹妹自述並執筆寫下來的,快清明瞭,樓主正在籌備回老家的事情,更新可能會慢一些,交給妹妹來寫了,麻煩盒友鼓勵鼓勵,電一電)

今天接到了親生母親的電話,我下意識的說了一句“反正我又不是什麼好東西”,說完我就愣住了,我是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呢?
掛了電話後拿起筆,感覺很多塵封的記憶被喚醒了,原來在小時候擁有過那麼多美好的日子,可自己一點都不記得了,常常會想到一些很久遠的痛苦時刻,儘管那時候我還不明白什麼是痛苦。
我的出生在聖誕節後一天,舅舅帶著師父來給我起名字,派克鋼筆在手記本上寫寫劃劃,最後停留在了“清語”兩個字上。
“我要回部隊了,日後可能會託你照顧她。”
果不其然,母親離開那天,我抓著她的襯衫不放,她掰開我的手指說“去找你舅舅”。那年我三歲,只記得母親的語氣比屋簷邊垂下的冰柱還冷。
舅舅的軍大衣上有股菸草味,但出奇的暖和。他把我裹在大衣裡坐了一天火車,車窗外掠過的山像被啃剩的骨頭,夜幕暗的深沉,不知道車會駛向哪裡。後來到了江南鄉村裡,他把我託付給師父時,掏出一個信封塞過去:“我只有這麼多了。”
師父擦乾淨沾滿面粉的手拍拍我頭頂:“以後,你就跟著我啦”。他身邊比我高半頭的男孩過來拉起我的手:
“歡迎回家。”他當時是這麼跟我說的。
那時的我還沒有明白“家”的意義,我只覺得和他們在一起很快樂。
夏天的鄉村最珍貴的時刻,莫過於傍晚會吹著很可親的晚風和粉紅色的薄暮,那時吃晚茶,一碗白粥配魚蝦,寶塔菜,或毛豆雪裡蕻。鹹鴨蛋是不能少的,青殼的高郵湖鴨蛋,握著大頭在桌上滾一圈,筷子一戳就冒紅油。老屋的屋簷角掛著落日,房前梔子屋後松竹,耳邊還有師父聽收音機的“滋滋”聲。
我小時候總是很熱切地渴盼著想和鄰居家的麻鴨做朋友,每一次每一次它們神神氣氣地結隊遊過村頭的小橋洞,我都扒在洗菜用的一大塊青石板上唧啾亂叫,向水面擲出我窩在手心裡潮乎乎的螺螄殼子。師父說過,如有哪位賞臉恰好引頸銜住,便預示著明個是晴天。
只是很偶爾的才會有鴨子賞臉埋頭去叨,更多時候是師父過來領著我和哥哥回家,在夜晚的鄉村聽著蟬鳴入睡。
想來也是,慣會吃肥蚯蚓的鴨子怎麼瞧得上我從石橋土縫裡摳出來的螺螺殼?乾巴巴的,還有一股子小丫頭的汗腥氣。
可我還是心有慼慼,要把不甘心地蘋果臉從奶奶香香的、浸著菜油和雅霜味的袖套之間探出去,仔細瞧有沒有小鴨子忽然靈光一現得後悔了,返身再去叨一叨?是嘛,再看看嘛,我今天選的螺螺,殼口有一圈雪白花邊呀。
師父好像懂我在想什麼,他引我抬頭去看紅的暮色:“明天是好天呢,你看那邊星星出來了。”我什麼也看不明白,只亂亂地點頭,點著點著也就信了。
師父教我畫畫要“手心空,腕子松”,說畫畫筆握不好畫畫會沒有勁兒,“人活著也得有點勁兒”。師父活著也很用勁,他有天帶我去領保險金,回家後坐在沙發上看單據,他告訴我他在五十五週歲後開始發放養老金,每月900。他笑笑說以前覺得很划算,以後估計只能給我交學費了。
我扣著文件袋的邊角:“要是到那會兒學費都不夠交了呢?”哦,他拍拍我:“那就當是師父疼你吧,你老了都是個有家長髮零花錢的小老太。”
只有看別的小朋友上幼兒園被父母接走的時候才會想起爸爸媽媽,但悲傷很快被師父帶來的零食沖淡了。
後來師父離世,我被哥哥的家人接走,我才知道,媽媽組建了新的家庭,有了新的孩子,她不會再撫養我了。
同母異父的弟弟是什麼樣的?後來我偷偷去看過他,他住在很大很豪華的房間裡,透著玻璃看著我笑,眼睛亮閃閃的。當天晚上我就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變成一個沒有頭髮的小鬼遊蕩在醫院裡,著迷的看著一位母親照料小兒子,我看的那樣認真,忍不住躺在了蓋著卡通毛毯的嬰兒床裡。
“寶寶不哭。”那位母親俯下身輕撫孩子。我閉上眼睛小聲的嘟囔:
“媽媽。”
但那隻手穿過了我的身體。
醒來後才發現自己掉眼淚了,深夜很悽清,我起夜喝水,正好遇到上廁所的哥哥,夜裡看不到他的臉,我張開口想說話,聲音卻沙啞的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哥哥很快知道我哭了,追問一下才知道我去看了弟弟,我想起我小時候媽媽對我的嫌棄,淚水突然決了堤一樣:
“她根本不是不愛孩子,她只是不愛我。”
哥哥不言,只是一個勁兒摸著我的頭,模仿著師父的方式和力道。我們後來聊了很久,我也給他講了我的夢。
“很久以前啊,我也被這樣溫柔地照料過。那時候我的頭髮還沒有長上來,她也還不是別人的媽媽。”
但其實我已經釋懷了,我有了新的爸爸媽媽,他們待我如親生女兒一般。
後來我就有了一個為他人所鄙的性格特徵,就是特拿自己當回事兒,用鄉里話叫“自慣自”,明明所有人都崇尚吃苦,也沒幾個人樂意慣著你,偏偏自己對自己挺好。
晚茶吃粥,我想要一個煮蛋,人人都有一個煮蛋了,我想要一碟醬油拿來蘸。寸土不讓,敝帚自珍。
比起來是龍那樣品味卓絕的金閃閃藏家,我好像更接近園丁鳥一類來的,喜歡閃亮的東西,玻璃、硬幣、碎鏡子,都行,貴的便宜的出其不意的,撿起來就披掛在身上,揚塵舞蹈。
前幾天哥突然說到,明明一起生活了二十年了,他有時依然會對我不假思索的高度配得感感到驚訝,似乎我生來就享受著錦衣玉食,是一個理所當然的公主,對於我想要做的和想要的一切,都認為是再正常不過的。
然而事實上,我是在貧民窟中長大的一個小傢伙,四處漂泊,寄人籬下,生活過得十分坎坷。要不是有人提起我曾經的可憐經歷,我自己可能都已經淡忘了。
但是我有你啊,哥哥,這是我最了不起的運氣。感謝師父的教導,更感謝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