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7F · 走出7F (2):《Narcissu 2》與系列的傳承


3樓貓 發佈時間:2022-03-14 13:25:08 作者:範愛農 Language

文章包含劇透內容,請謹慎閱讀
上次寫過有關《Narcissu》的文章之後,總覺得還留下了一些遺憾:雖然很有野心地想把整個《Narcissu》系列試圖“真正”傳達的東西講出來,但篇幅卻顯得過於單薄,劇情集中於這一系列的第一部作品(下文簡稱N1,第二部作品稱之為N2,以此類推)。N1的劇情確實是整部作品的核心,在它定下了整個系列的基調之後,N2和N3中唯一由片岡操刀的《小小的伊麗絲》分別從不同的方向填補了N1留下的遺憾。實際上,由於N1的廣受關注,N2和《小小的伊麗絲》可能被低估了。
所以筆者希望把上一篇文章擴展開來,分成三篇文章分別討論N1、N2和《小小的伊麗絲》三部作品之間的連貫性。這篇文章主要討論的是N2與N1在精神內核上的傳承。如果您對《Narcissu》系列尚不熟悉,在閱讀本文前先遊玩一遍《Narcissu》的原作遊戲或許能帶給您更好的閱讀體驗。
瀨津美在病情確診後,前往醫院附近學校的單槓上確認自己的體力。這可能也是Narcissu系列中最廣為人知的一張插畫

瀨津美在病情確診後,前往醫院附近學校的單槓上確認自己的體力。這可能也是Narcissu系列中最廣為人知的一張插畫

N1的劇情主線,是主角已經被醫學宣判死亡的命運之後,逐漸主動地打破自我封閉的狀態,以自我救贖的方式解開心結,最終從容地走向死亡;而N2和《小小的伊麗絲》則弱化了死亡對主角的影響:N2的主角篠原姬子有過在7F這一臨終病房進行陪護的經歷,她並未因終將面臨死亡的命運而像N1中的瀨津美那樣自我封閉,她所顧慮的更多是自己的命運對自己朋友的生活造成的影響。
到《小小的伊麗絲》時,片岡在劇情上處理得更加大膽。這部劇本完全拋開了醫院、7F、臨終病人這些關鍵詞,大膽地選擇了中世紀歐洲作為舞臺背景,通過亡國的公主與僱傭兵流亡的旅程來傳達“日常=生死觀”的理念。“死亡”在這兩部續作中並不是一紙不容更改的判決書——姬子自我封閉的程度遠比N1中的瀨津美要低,而《小小的伊麗絲》中的主角伊麗絲甚至沒有日常生活的概念——她們都已經接受了死亡,將它吸收成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開始討論本文的重點吧。N2的故事結構和N1非常類似,病人之間的規則是劇情的核心矛盾的根源。隨著主角的生命逐漸走到終點,紙面上的規則和主角的生活產生越來越深的關係。主角在生命的最後旅程中逐漸理解規則為何被制定,並最終將自己的生活融入規則之中,為活下來的人提供了新的規則。
但N2的故事在內容上卻和N1非常不一樣。N1的故事基調總體上是沉鬱的,但N2卻塑造了一個性格開朗同時意外堅毅的主角姬子,一掃N1的沉鬱氣氛。這是因為姬子並沒有因為病情而與日常生活被迫脫節,她反而是以主動的態度決絕地同妹妹千尋和摯友優花疏遠了往來。隨著故事的推進,讀者逐漸瞭解到,姬子曾經擔任7F的陪護,並曾經和一位一出生就被確診絕症,因而被父母遺棄的孤兒結下了深厚的友誼。
與N1中的那耳喀索斯與艾歌的神話故事一樣,N2也有一個核心的故事隱喻,這個故事是《佛蘭德的狗》(A Dog of Flanders)。在姬子擔任7F陪護的日子裡,護工們用來自這個故事的暗語稱呼7F的病人和自己——病人是尼洛(Nello),而陪護是尼洛的摯友阿洛伊斯(Alois,又譯為艾露娃)。故事中的尼洛年幼且無家可歸,與不幸被拋棄的小女孩頗為相似。而護工的使命則是成為阿洛伊斯,故事中尼洛的摯友。這個比喻還有另一層殘酷的地方:尼洛在故事的結尾凍餓而死,只有忠犬帕奇(Patrasche,又譯為帕特拉修)陪伴在他的身邊,和他一起離開人世;而尼洛的摯友阿洛伊斯卻活了下來。護工即使對病人傾注再多的感情,也不能陪著病人一起離開人世,作為留下來的人,護工姬子不得不用謊言欺騙小女孩“你的父母去很遠的地方打工了”、“你的病會好起來的”;但與此同時,對小女孩隱藏真相的做法卻折磨著希望與她成為摯友的姬子。在職業道德和樸素價值觀的衝突中,小女孩從其它7F病患那裡知道了7F的規則。面對似乎在一夜之間長大,嘗試通過絕食的方法減少陪護負擔的小女孩,姬子意識到了自己能為病人所做的其實非常有限,既不能成為陪伴尼洛到最後一刻的帕奇,甚至也因為失去了能夠安慰病人的自信,而認為自己不再具有成為阿洛伊斯的資格。
由日本動畫公司(日本アニメーション株式會社)製作的動畫《佛蘭德的狗》

由日本動畫公司(日本アニメーション株式會社)製作的動畫《佛蘭德的狗》

N2劇情的高潮是兩次前後照應的祈禱:第一次是小女孩為姬子獻上的祈禱——明知祈禱對病痛不會有任何作用,甚至連姬子也否認了此前為小女孩所做的祈禱的效力之後,小女孩仍然虔誠地要前往高處,向神明獻上祈禱。小女孩並不是在祈求神蹟降臨,恢復自己的健康,而只是希望意識到自己無能為力的姬子能夠停止哭泣。
在遊戲中,與小女孩有關回憶穿插在姬子態度改變的劇情裡。在告別小女孩後,姬子自認為沒有繼續擔任陪護的資格,也對那些曾經用來安慰小女孩,並且影響著醫院理念的天主教的信仰產生了懷疑。姬子對天主教的歸屬感本就稀薄,所謂的皈依也只不過是因為教堂就在家的附近而已。如果要為這樣的信仰找尋疑雲,恐怕也只是希望它能夠給病患——尤其是已經住進安寧病房的病患帶來一些精神上的撫慰而已。但小女孩的出現卻讓這一點稀薄的意義也站不住腳了——祈禱不僅無法帶來神蹟,也沒能讓病患獲得內心的安寧。甚至到最後得到安慰的反而是無能為力的自己。姬子自此決定停止祈禱,以“偽天主教徒”自命。
小女孩在天台上為傷心的姬子進行的祈禱。順帶一提,小女孩的CV由能登麻美子擔任,或許是個不大不小的彩蛋

小女孩在天台上為傷心的姬子進行的祈禱。順帶一提,小女孩的CV由能登麻美子擔任,或許是個不大不小的彩蛋

在住進7F後,姬子主動疏遠了妹妹千尋和摯友優花。曾經擔任陪護的經歷讓姬子敏銳地意識到強作笑顏的友人無論如何作出樂觀的態度,也無法改變他們對於病人無能為力的事實——他們不是、也不必成為與尼洛一同離去的帕奇。他們甚至也很難成為病患的摯友:主動陪護的妹妹聽到自己“想吃冰激凌”的玩笑之後趕忙跑去購買,自己則為了讓妹妹開心,仔細地吃掉了並不喜歡的花椰菜。親友們滿足自己任性要求的“關心”被姬子看出了其中的虛偽,那似乎只是想向自己隱瞞自己的病情已經無可救藥的謊言,而自己為了應付這善意的謊言,也開始用虛偽的體貼來回應。
有過陪護經歷的姬子意識到這並不是體貼,而是一層層覆蓋上去,最終卻遲早要被病情戳破的偽裝而已。與其讓自己和摯友都受到這種已經不正常的關係的折磨,不如自己主動疏遠他們為好。
以上是姬子在N2中所展現出的“自我封閉”,這與N1中塑造瀨津美的方式是很不同的:瀨津美更側重病情打斷了日常生活軌跡的一面,重點刻畫的是病人自己;而在N2,故事更關注的是那些“被留下來的人“。刻骨銘心的陪護經歷讓姬子意識到,善意的謊言並不能走進患者的內心,那只不過是為患者構建了一個虛幻的世界。它對於7F的患者而言是終將醒來的一個夢。甚至由於7F患者對自己的命運心知肚明,以至於這個善意的謊言也逐漸變成了患者和陪護之間默契的雙簧戲。
在這出戏的舞臺上,患者、親友和陪護既是演員,也是觀眾,甚至常常是唯一的觀眾。以犧牲日常生活,換取一個註定要醒來的夢,這對於已經遠離日常生活的患者而言實在是過於殘酷,對於已經意識到這種安慰對患者的無能為力的姬子而言更加無法接受。
姬子將妹妹和摯友推回了日常生活,在她看來雖然實現了更重要的,讓親友迴歸日常生活的“體貼”,但卻也將自己推進了和N1中瀨津美相似的境地,也讓摯友提前感到了無能為力的迷茫。N2的主體部分,是讓姬子以臨終病人的身份,用過分開朗的態度同瀨津美完成具有日常感的“冒險”。瀨津美是姬子世界中的外來者,也是身患慢性病的病友,在立場上並沒有向姬子講述善意的謊言的必要,反而被姬子那略顯跳脫的邏輯從父母的溫柔體貼中得到了開解;同時,瀨津美又成為了小女孩的投射,讓姬子看到了彌補過去的無力的機會——如果能讓瀨津美沒有負擔地面對命運和來自親近的人的溫柔,是否就能夠和當年的自己和解呢?這最終讓姬子第二次在富士山上的祈禱成為了她的自我救贖,並且也實現了7F規則的傳承。
姬子在富士山上迎著日出的祈禱,也是N2的劇情高潮

姬子在富士山上迎著日出的祈禱,也是N2的劇情高潮

『瀨津美,再來看我不行哦。』 『……唉?』 突然的話語。 意味著,不會再見……道別的意思吧。 『……那個,這時候我……被留下來的人,該怎麼做才好?』 『沒什麼……普通的就可以了喔。』 『……再說的,具體一點吧』 『就像說的那樣,普普通通地,自然地活下去』 明明親近的人,再過不久就要去世了,明明已經不能再見…… 在這裡被留下的人,能夠普通地活下去嗎…… 『……如此困難的事,不要這樣說啊。』 『那麼,笑著為我送行吧。』
姬子刪去了原本7F規則中的“來到這裡後,就不要交朋友了”的一條。7F病患對於朋友的關心,並不是只能被動的接受。讓朋友能夠放下自己終將離去的負擔,能夠以平常心繼續到自己的生活之中,或許就是7F病患的責任。在隨N3發售而公佈的姬子終章中,姬子最後取消了朋友的探望禁令,也和妹妹修復了關係,可以說是沒有遺憾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了。
兩人的關係也並非一直是照顧和被照顧的關係,姬子偶爾也有突然顯露出的脆弱一面,這些細節就留給各位讀者在遊戲中體驗了

兩人的關係也並非一直是照顧和被照顧的關係,姬子偶爾也有突然顯露出的脆弱一面,這些細節就留給各位讀者在遊戲中體驗了

不過,畢竟N2在時間線上是N1的前傳,瀨津美在本作中即使受到了姬子的薰陶,也無法改變N1中瀨津美陷入自我封閉的結果。在劇情中,瀨津美的存在也因為姬子的耀眼而顯得單薄。在遊戲的最後,瀨津美送還了姬子贈予她的連衣裙,卻意外得到了姬子留給瀨津美的另一個選擇:地圖冊與五萬日元。衣服是日常生活的象徵,而地圖冊和五萬日元則是病房之外的廣闊世界,是姬子曾經在病床之上的寄託。瀨津美自覺沒有回到日常生活的可能,於是退還了衣服,卻獲得了姬子在病床之上的寄託。
筆者願意將它看作N2主題的另一半:對於留下來的人而言,忘記病人、回到日常生活中至少有路可循,但對於病人來說,他們卻沒有那樣一個可以回去的地方。姬子曾經對瀨津美說起“只要有五萬日元,就可以到達地圖上的任何一個地方”,如今又將地圖和錢轉交給了瀨津美,或許是在實現她對病人的那部分關照。在鼓勵友人回到他們的生活之後,病人必然陷入孤獨。如果沒有地圖的寄託,讓自己的思緒得以馳騁,那這未免也太殘酷了一些。
地圖和錢成為了N1中瀨津美的冒險行動的最大支撐,或許這就是片岡在遊戲中留下的最大的奇蹟吧。閉上眼睛,在精神中向著遠方馳騁,雖然能夠讓自己獲得一絲安寧,但終究無法撫慰他們對外面世界的嚮往。直到瀨津美踏上旅途,她才真正有機會表達自己長久以來的遺憾,才有可能在最後的時刻微笑著面對命運。對於姬子這樣的生活閱歷豐富的大人來說,這或許並不是難事,但對於青春都在病房中消磨的瀨津美而言,能讓她有機會踏上真實的旅程,真可以稱得上是令讀者會心一笑的溫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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