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尼斯福魯斯是在偽光時分進入北衛城的,彼時太陽漸漸沉入遠處的地平線,街角的餘暉被一點點擠進建築的縫隙中,商販和手藝人都陸續開始關店收攤,就連沿街乞討的乞丐也拾起木碗,在城市守衛開始趕人前一瘸一拐地拐進跳蚤窩。對於一座城市,尼斯福魯斯固然喜歡大白天那種欣欣向榮的活力,但夜晚的迷人魅力才是他的最愛。夜幕之下,危險和刺激會從城市的各個角落滋生,又在第二天清晨的陽光下如積雪般消融,在這期間,一些偏僻的巷子裡或許出沒著攔路強盜,竊賊也會選擇在這個時段登窗入室,同時卻也是酒館、妓院、賭場最為紅火的時候。他打算好好欣賞一下這座陌生城市的繁華夜晚。
在一家高檔賭場,尼斯福魯斯接過荷官開給自己的牌,揭開它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不由眉頭緊鎖。傍晚進城時的好心情在一晚上的賭局中早就被耗得一乾二淨,更為不幸的是,這不是他在這個晚上唯一失去的東西。他錢包裡閃閃發亮的可愛小東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減少著,而他越是想要贖回它們,就只能以更快的速度失去它們。在意識深處,有一個聲音提醒著他:收手吧,今晚就到此為止,這樣起碼還能留住剩下旅途上的路費!
但情緒還是支配住了他,讓他無法抽身,尤其是當他看著坐在桌子對面的那張討厭面孔時。那是一個來自新馬蒂爾的商人,三十四歲的年紀,抹得油亮的黑髮和燙得工工整整的鬍子讓他看起來無比神氣,可那件奢華的貂皮大襖和兩手戴滿的寶石戒指卻顯得十分庸俗。這個俗氣的暴發戶只要一贏錢就會虛偽地謙虛幾句,說些什麼“不知道今晚的運氣能持續多久,弄不好馬上又要輸回去了”之類的鬼話,邊說還邊嘆著氣,可臉上的得意卻毫不掩飾。更讓人憤恨的是,這個傢伙的運氣還真他媽見鬼的好,除了中間輸過不痛不癢的幾局,其餘時候總是在贏。尼斯福魯斯甚至懷疑他是不是用了些什麼不光彩的手段,但他緊緊盯著對方的手,那雙手始終放在桌面上,自始至終沒看出什麼異樣。
“主教!”左手那家拋出不要的廢牌,尼斯福魯斯見狀大喜,用“傳道士”、“神父”、“教宗”將其連上,如此一來手中的神職牌終於順利出圍,接下來他只要將最後一張“真實”打出,只要不被其他人要走,這局就是他贏了。
他的右手家是個衣著考究的小老頭,他看到尼斯福魯斯的牌後輕輕搖了搖頭,然後嘆著氣開始算這局自己應該出的籌碼。對位的商人見牌露出笑容,說:“尼魯老兄,你應該知道假如被我攔下來會輸得多慘吧?”
“別鬼扯了!”尼斯福魯斯發出冷笑,“你不會要這張的,該要你早就要了。”
“是這樣的,亨利老兄之前打這張的時候,我確實要不起。但是萬一,我剛剛恰好就開出來了呢?一始在上,誰會說沒有這種可能?”
尼斯福魯斯不由感到一陣煩躁,他看了看自己所剩不多的籌碼。如果這局輸掉,那他接下來一個多月的路程都住不起旅店了,搞不好連餵馬的錢都沒有,但是這有幾分可能呢?一幅牌裡就剩下那麼一張,恰巧就被這傢伙在上一輪摸到了。他仔細端詳著那張討人厭的臉,想從上面讀出真假。當商人的目光和他對上時,有那麼一小會兒,對方的目光立即偏移開來。
是了。尼斯福魯斯馬上做出了判斷:這雜種在虛張聲勢。
想到這點,他立即放鬆下來,甚至還被自己的疑神疑鬼給逗笑了。如果真的能贏,哪有傻瓜會出言提醒對手。
“再考慮下吧,”商人的聲音聽上去還帶著幾分誠懇,“我允許你收回去再等等看。你應該沒剩多少可輸的了。”
“別廢話了,你要是能要就趕緊要,別磨磨蹭蹭了。”尼斯福魯斯得意地笑了起來,“跟我玩這套沒用的。”
商人最終深深嘆了口氣,把牌蓋下。“沒辦法,被你識破了。”他清點好出這局輸出去的籌碼,推到桌子中央,然後站起身來。
“那麼,我今晚就打到這裡了,請諸位容許我告退。明天我還要早起上路,就不繼續奉陪了。”他朝著幾人誇張地鞠了一躬,然後喚來侍從,前去櫃檯清賬。
尼斯福魯斯滿意地收好這局贏來的籌碼。這局他贏得很大,幾乎把今晚輸掉的一半都給賺了回來。雖然怎樣也稱不上是多好的結果,但比身無分文地離開要強上太多了。想到這點他的冷汗順著脖子流了下來,今天怎麼會這麼上頭?以往他賭得也不小,但大多數時候都能剋制自己,當身家快接近某條紅線時,他會選擇就此收手。這也算他對自己引以為豪的優點之一,今晚實在反常。
他也起身離席,明天他同樣要繼續趕路。在臨走前,他鬼使神差地走到那個商人原先坐的地方,揭開了他蓋住的牌。然後,他呆滯地看著手中的東西,腦袋裡空空如也。
一張“虛假”赫然位列其中。
2
等到天光大亮,外頭的街道再度因繁忙的居民們變得喧鬧無比時,尼斯福魯斯才從旅店的床上睜開眼睛。他拉開窗簾,讓刺眼的陽光射進房間,藉著光線檢查了一下自己的隨身物品。錢包、信件、徽章,這些東西都完好無損地躺在原處。他又從床下拿起自己隨身佩戴的那柄細劍,將它緩緩出鞘,劍身反射出的寒光讓他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一般而言,像他這種攜帶重金、衣著不凡的上層人出門在外,都會僱傭幾個護衛在身旁,以此來打消一些人的歪心思。但尼斯福魯斯偏不喜歡這樣,總是隻身一人縱馬出行,而是手上的這把夥計就是他底氣的來源。他對自己的身手頗為自得,認為哪怕沒到難覓對手的程度,在外自保也是綽綽有餘。在一次格殺了三名路匪、嚇得其他人逃之夭夭後,他的底氣從此更加充足了。
略微整頓了一番行頭,他下到旅店的大堂,在這裡吃了頓早飯,然後就叫夥計把自己的馬牽到門口,騎上它一路走到東門,從這裡上了大道。在騎了半天的路程後,他看到遠處的前方有影子蠕動,於是他毫不畏懼地駕馬趕上前去,想要一探究竟。隨著距離越來越近,影子也逐漸變得清晰起來——那是一輛雙架馬車,正平穩地駛在路上。察覺到後頭有人追上來,那輛馬車的速度慢了下來,最後停在了靠路邊的位置。兩名帶劍的護衛從上面跳下,分別站在馬車兩側,警惕地注視著靠近的尼斯福魯斯。
“朋友,還是敵人?”其中一個護衛高聲問道。
“一個獨行的旅人,因好奇而來。”尼斯福魯斯的回應同樣洪亮。
“我們只是普通的行人,如果你沒有歹意,那我們還是各走各的路。”護衛如此說。
尼斯福魯斯聳聳肩,正要駕馬離開,這時那輛馬車裡傳來了聲音:
“等等,湯米。我好像聽過這個聲音。”
馬車的簾子被拉開,一個腦袋探了出來,看向了尼斯福魯斯,同時尼斯福魯斯也看到了他。驚訝之情同時出現在兩個人的臉上。
“實在趕巧啊,尼魯老兄。”商人露出笑容,“沒想到會在這裡碰到你。”
“我也一樣。”尼斯福魯斯臉上浮現出複雜之色。
“好了,湯米,麥卡,把劍收起來!這位尼魯老兄是我認識的人。”他招呼那兩名護衛,他們聽罷按照吩咐解除了警戒。
“你要去到哪兒?”商人自來熟地問道。
一般來說,尼斯福魯斯不會輕易把目的地告訴別人,但昨晚的事情讓他對這個商人心生一種奇異的感覺,所以他還是決定告訴對方。
“寬港城。”
“噢,那可還有一陣子路。”他的眼睛轉了轉,“我要去白漫港,那裡的漁業行會有一些對我接下來的生意至關重要的消息,我不放心讓手下人去打聽,所以打算親自前去。這麼說我們會同上一段路,你怎麼說,尼魯老兄?看來在一始的偉大旨意下,我們還是有些緣分的,要不要一起同行?”
尼斯福魯斯仔細考慮了一番,決定欣然接受。
“好啊,看來這段路不會那麼無聊了。你不知道,湯米和麥卡這兩個傢伙可是沒意思的緊吶。”
接下來的時間,尼斯福魯斯和商人坐在車廂裡不停攀談著,名叫湯米和麥卡的護衛則一人在前面駕著車,另一人騎著尼斯福魯斯的馬跟在旁邊。在交談中,他得知商人名叫高爾吉斯,經營著尤尼聯邦與馬蒂爾間的鱈魚生意。
最開始的大多數時候都是高爾吉斯滔滔不絕地講,尼斯福魯斯靜靜地傾聽,只是時不時會說上幾句。但高爾吉斯熱情而又風趣,一件又一件有趣的事情從他嘴裡講出,讓尼斯福魯斯心生好感,不由得也越說越多。他們從時政聊到了旅行中的各種奇聞,他發現高爾吉斯對各地的風土人情都瞭解頗多,談起各種事情都信手拈來。整個下午的時間就這樣不知不覺地過去了,等到發覺天色漸暗,需要紮營休整時,他才意識到居然過去了這麼久。和高爾吉斯聊天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真奇怪,為什麼自己昨天在牌桌上會如此討厭他呢?大抵是因為他贏走了自己的錢吧——想到這裡,他感到一陣害臊。
兩個護衛去拾柴生火了,高爾吉斯正說著家鄉的美味,並承諾有機會一定帶他去嚐嚐看,保管吃完會讓他連舌頭都掉下來。尼斯福魯斯突然插嘴道:
“高爾吉斯,昨晚最後一局,你放了我一馬對吧?”
商人挑了挑眉毛,沒有說話。
“你走後我去看了你的牌,你可以吃下我那一張的。”尼斯福魯斯有些尷尬地說,“可你沒有這麼做。”
“確實如此,”商人點點頭,“但是昨晚我已經贏得夠多了,而你要是輸掉了最後那點老本,接下來的日子恐怕會不太高興。”
“我還是頭一次見到嫌自己賺得夠多的生意人。”
“有句諺語叫‘交更多的朋友,好過賺更多的硬幣’,我很喜歡這句話,可惜踐行它的人太少了。說實話,那晚我沒指望之後還能碰到你並且成為朋友,但是我想就算這樣,少一個敵人也是不錯的。”
如果說之前尼斯福魯斯只是開始喜歡上這個傢伙,那現在他開始生出一種稱得上是“敬佩”的感情了。接下來他們還會同行個兩週左右,他心想,這肯定會是段愉快的旅程。
3
“這麼說,卡密爾議員現在應該已經焦頭爛額了咯?”高爾吉斯詢問。
“是的,她現在的處境有些....不太樂觀。這幫攪風攪雨的瘋子聲稱是為了獨立,要我看就是扯蛋,他們只是想把局勢攪亂,然後從中趁機獲利,再要麼乾脆就是馬蒂爾人在背後偷偷指示。噢,抱歉,我不是有意冒犯你,我是說......”
“沒事。”高爾吉斯大度地笑了笑,“你說得有道理,誰知道上頭那幫人藏著的花花腸子呢?我看還真有可能。你罵的是那些蛀蟲,又不是我們下面的普通人,這點我是分得清的。”
尼斯福魯斯鬆了口氣,繼續說:“總之,她因為曾經的政見,現在飽受懷疑,就連人身安全都受到了威脅。我家裡收到了她的信後,就立馬讓我動身了。”
“我想你的家族和卡密爾議員的關係非同一般。”
“沒錯,我們兩家保持著長久的友誼。”尼斯福魯斯點頭,“是我們祖父那輩結下的交情,這麼多年來也一直保持著書信往來。二十多年前,家裡的長輩甚至打算讓我大哥娶她,但最後因為一些緣故還是沒能湊到一起。不過即使這樣,我們兩家間的關係依舊不錯。”
“所以,你到了寬港城並且見到她後,就會出示信件和家徽表明身份咯?她確定了是你,再告訴你接下來該怎麼幫她。”
“差不多是這樣,她應該還會和我寒暄一陣子,問問我家族的近況。”
高爾吉斯拉起他的手,神情看上去充滿了好奇。尼斯福魯斯只在那些熱衷於圈子裡緋聞的貴族小姐們、或是宅子裡七嘴八舌的僕婦們身上看到過類似的東西。“這位卡密爾女士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我對你們的家族也充滿了好奇。說實話,我對你們這些貴族間的秘聞一直是所知甚少。滿足下你可憐朋友的小小好奇心吧,尼魯老兄。”
尼斯福魯斯尷尬地抽出手,然後向他講起了自己的家族。他這個新交的朋友有著太多可以稱道的地方,但這一點讓他多少還是有些受不了。
......
抵達白漫港的當天,他們直奔這座城市的聲色犬馬之地,在那裡好好享受了一番。期間尼斯福魯斯問過高爾吉斯,他為什麼不盡快去打聽他需要的生意消息,高爾吉斯只是擺了擺手,表示不差這一天的時間,在朋友臨行前的歡聚更為重要。
“交更多的朋友,好過賺更多的硬幣。”高爾吉斯重複了那句話。
當天晚上,他們在一家高檔酒館的包間盡情暢飲。酒至微醺,他們都帶上了幾分醉意,不停相互拍打著肩膀。
“認識你真高興....嗝....朋友。”說話的是尼斯福魯斯,“為什麼我沒早點碰到你這樣有趣的人?”
高爾吉斯也搖頭晃腦地說:“朋友無分早晚,相遇即是幸運。”
“唉,真不知道下次相見是什麼時候。”
“會有機會的....”高爾吉斯輕拍他的背,“會有機會的....”
尼斯福魯斯的眼皮越來越沉,輕輕打起了鼾。
......
他睜開眼睛時頭痛欲裂,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漆黑。
窗戶呢?
他伸手摸向床邊,只摸到粗糙的木板牆。
搞什麼。
他掙扎著想坐起身,卻怎樣也撐不起來。失敗了好幾次之後,他總算擠出一些力氣,讓自己坐了起來。他像是聽到了海浪聲,但這說不通,因為他訂的旅館根本不在港口區,按理聽不到海浪。
隨著意識逐漸清醒,他努力回憶斷片前發生的事。他和高爾吉斯進了酒館,兩個人開心地喝了酒,然後他就什麼也不知道了。他猜想高爾吉斯把喝醉的自己弄回了酒館,自己則一直睡到了現在。
他艱難地爬下了床,扶著牆壁一路走,想要找到房間裡的門。走著的時候,他感到整個房間都在不停晃盪。這次可真是喝得夠醉的。
他打開門,然後看到了護欄和一望無際的藍水。
等他從呆滯中恢復過來的時候,理智告訴他:此刻他應該站在一艘船的甲板上,這艘船正在海上航行。但另一個聲音告訴他這有實在點扯蛋,自己怎麼可能會在船上呢?清醒點吧,傻瓜。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可以問話的船員。那人告訴他,他是在兩天前登船的,那時他喝得不省人事,多虧了他的朋友把他背上船,才讓他沒有錯過航次。他衝回自己的房間,翻來覆去地找,最後只找到可憐的一個金幣。他的信件、徽章、錢包,以及他的佩劍全都消失不見。
“高爾吉斯....”他喃喃地念叨著這個名字,隨後他的臉變得前所未有的猙獰,捏著金幣的手也青筋暴起,看上去無比駭人。旁邊的乘客被他嚇得躲到一旁。
“高爾吉斯!!!!!!”
......
寬港城的執掌者卡密爾議員在今天迎來了一位重要客人,她讓侍從退下後,親自在會客室接見了他。
“好久不見了,卡密爾女士,你的風采更勝多年前。”尼斯福魯斯輕輕吻了吻她的手。
“哦?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上次你見到我的時候,還是個十歲不到的小毛孩。”卡密爾說。
“是嗎?那說明將近二十年的時光也不能沖刷掉你那時留給我的印象。”
“你父親提到你時,說你是個油嘴滑舌的浪蕩子。本來我還不相信,看來他反而形容得還不夠。”卡密爾努力忍住笑意,“不管怎麼說,貴家族的這份恩情我永遠不會忘記的。”
“我的榮幸,女士。不過說起來,我有件事得跟你說,可能有點難以啟齒....”尼斯福魯斯看上去十分不好意思。
“什麼事?”
“是這樣,我在來的路上和別人賭了幾把,結果有點不盡人意。總之,我現在身上沒剩幾個子兒了,你能不能給我提供些小小幫助。”
他尷尬地笑了笑。
另:期待我的dm @Namer 將呈現給我的故事
又另:我是個幻身靈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