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語:今年《黑神話·悟空》發佈的12分鐘PV又引發了一輪轟動與解讀。機核今天的電臺節目體現的主要是我們在經過沉澱後對於它其中可能蘊含的哲學思想與創作意圖的思考。本文作為電臺的補充材料,會對電臺中提及的一些文化概念及觀點來源進行補充說明。
美術是創作意圖的一部分,但從認知上來說它絕不是意圖的全部。在遊戲科學“黑神話”項目主頁上有一句話:踏上取經路比抵達靈山更重要。內容行業是個掙扎的行業,因為做內容的人永遠剋制不住表達真實的自我。
這句話是促使我們深入思考項目自身的創作意圖指向與哲學觀念的動力。藝術作品的創作意圖是作者進行文學藝術創作的目的、計劃或打算;不論是已經形成明確的思想,或是模糊的情感意向,創作意圖總是和作者對自己作品的態度、看法、創作的動因有著明顯的聯繫。
我們必須說明的是:創作意圖與價值並不相等,絕不能把創作者是否成功地實現其意圖作為對作品進行評價的標準——因為偉大的藝術往往超出作者本人的主觀意圖,優秀作品中形象的審美內涵往往大於作者的思想意圖。
我們對遊戲科學團隊“鬥罷艱險又出發”的執著心懷敬佩,同時也更希望能夠通過自己的一點微小分析,去試圖接近團隊“真實的自我表達”,去感受團隊為玩家帶來的更為深刻的價值內涵。
聲明:出於對遊戲項目與藝術創作的尊重,機核本期《路在何方》Gadio Pro 電臺節目與本篇文章中談及的所有內容呈現、文化概念、思想聯繫、哲學觀點及其延展,均基於《黑神話·悟空》及遊戲科學團隊現有對外界公開釋放的信息得來。機核沒有與遊戲科學團隊進行過任何相關理念的探討,亦沒有通過其他非官方途徑獲取任何信息,所呈現內容不代表任何創作方對該項目的觀點和認識,僅為單方面的無端猜想。
我們拒絕任何人或任何自媒體以本期電臺及本文內容為依據,對《黑神話·悟空》項目或遊戲科學團隊進行質疑與批判。我們謹以同樣的內容創作者身份,向遊戲科學團隊獻上我們的誠摯敬意,如有冒犯之處,還請多多海涵。
“三教合流求大道”:關於《黑神話》時代背景解析
作為《黑神話》整個創作藍本的《西遊》,它的文本背景是一個託名為唐,實則架空的時代,其世界觀乃是明代“儒釋道”三教合流的時代背景。因此在探討佛學、道學與儒學之前,我們需要先對這個時代進行一點了解。
“儒釋道”在千年之間的關係是非常複雜的,通過長期的對立、鬥爭,完成了彼此的學習、融匯,最終都成為了中華文明肌理中不可分割的部分。漫長的歷史之中,佛教從外來宗教演化為本土宗教,而道教和儒教也在不斷的改良中吸取了大量的哲學概念,演變為我們今天所能認識到的形態。
“佛道之辯”是中國歷史上非常著名且持續久遠的意識形態紛爭,最早可上溯至東漢時期的“迦攝摩騰與諸道士論難”,揭開了歷代佛道之爭的序幕。根據佛教典籍記載,攝摩騰、竺法蘭在論辯中,踴身虛空,現諸神變,說偈曰:“狐非師子類,燈非日月明,池無巨海量,邱無嵩嶽榮,法雲垂世界,法雨潤群萌,顯通希有事,處處化群生。”於是“此時道士六百二十八人,立即改皈佛教”,漢章帝乃敕建十寺,城外七寺安僧,城內三寺安尼,由是三寶皆備,佛法大行。
攝摩騰、竺法蘭二尊者,以白馬載佛經像,至震旦弘法。兩位尊者於白馬寺譯出《四十二章經》,是最早帶來真經的佛教先輩
但知識派系與宗教體系總是因統治者的傾向與需求而不斷變動的。譬如說南朝梁武帝禮佛,即有“南朝四百八十寺”的盛況,但到了北朝之時又有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唐武宗帶來的“三武滅佛”。宋徽宗時期道教興起,神霄派掌教林靈素甚至重啟“華夷之辯”,雲“釋教害道,今雖不可滅,合與改正,將佛剎改為宮觀,釋迦改為天尊,菩薩改為大士,羅漢改尊者,和尚為德士,皆留髮頂冠執簡”,促動宋徽宗發動了全國範圍內的崇道滅佛之事。
但是到了元朝,此消彼長的歷史規律又出現了:成吉思汗崇道教,曾與長春子丘處機論法;而後繼者蒙哥、忽必烈等卻對道教有所忌憚。全真掌教李志常為表不滿,重印魏晉時代的《老子化胡經》並增補其至十卷,佛教對此極為反感。1258年春,蒙哥汗命忽必烈在開平府大安閣舉辦佛道之辯大會,參加這場辯論的雙方僧道有500餘人,各出主辯17人,辯題的焦點就是《老君八十一化圖》和《老子化胡經》。結果道教大敗虧輸,出讓全國教區共237處給佛寺所有,焚燬道教“偽經”45部,道士樊士應等17人詣龍光寺削髮為僧。
《老子化胡經》
但“佛道之辯”的主張雖有起伏,中原王朝的治國之本仍以儒教為核心。東漢大儒董仲舒提出“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更提出“人為天意、天人一體”的天人感應論作為王朝執政核心,貫徹了近兩千年;到了宋代,儒學宗師張載又在此基礎上構建了“天人合一”的天道論體系,後又有程顥程頤之“二程”與朱熹繼承宋明理學,繼續構建了程朱理學的嚴明法統。
多年在朝野間的演化鬥爭,使得“儒釋道”三教逐漸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局面,無論理論體系、神格構成、修行法度等方面都趨於融會貫通。大家都不斷嘗試用其他的理論體系與內容來填充、修正自身的框架,雖然教義、宗派各有分別,但在宏觀上仍然走向趨同。
山西大同渾源縣恆山金龍峽西側翠屏峰上的懸空寺,即是一座三教合流的宗教建築
到了明朝,太祖朱元璋成為了三教合流的主要推動者,他以行政力量推動三教之間的理論溝通與內容整合,以儒家學者為中心,並由眾多名僧、方士參與其間,互相交遊,互為影響,最終導致佛、道的世俗化以及儒學的通俗化。其後成祖朱棣及其他皇帝亦為之推波助瀾,以致於到明朝中期,同時供奉孔子、老子、釋迦的“三教閣”蔚然成風,三教合流儼然成為一種昌盛現象。
王陽明在明代學術、思想史上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而在儒、佛、道三教合一觀念的流衍或變遷中,王陽明更是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在他以前,固然明太祖、成祖倡導三教合一,亦有學者宣揚三教合流。然究其本質,不過是藉佛、道的威懾作用,暗助王綱。
佛、道的善化功能,所採用的方法不過是流於表面的援佛、道助儒。而王陽明則不同,他是援佛、道入儒,創制心學,其影響及於整個晚明思想界。他的心學,即由禪宗“即心即佛”發展而來,而禪宗關於“定”與“慧”的關係問題,更為王陽明“寂”與“照”的關係所取代。所謂“明心見性、格物致知,業中求道、人皆登聖”,成為了標誌性的完整理論體系。
因此,在《西遊》為藍本的《黑神話》世界中,所談及的內容無分僧道或俗世,其傳遞的意義與價值都是統一的,所有人追尋的都是同一個目標或答案,是佛學的證果,是儒學的義理,亦是道學的道法。為妖魔亦是為道,為仙靈亦是為道,欲求道者終為何求,是《黑神話》裡提出的命題。
神話之“黑”是指什麼?《黑神話》的世界狀態猜想
所謂“黑神話”之黑,如果僅從一個方向去理解,私以為並不妥當。上面這句話也截取自遊戲科學官網的視頻展現。通過之前的訪談也可理解:團隊已經從《鬥戰神》時期對於西遊文本的理解再度攀升了一個層級,希望去尋找的東西已經不再僅僅是建築於意識形態對立之上的概念。
“有人說,他幫唐僧取到了真經,封了鬥戰勝佛,從此留在了靈山。也有人說,那個成佛的根本不是他,真正的他早就死在了西行路上。還有人說,西遊從來都沒有發生過,他只不過是說書人杜撰的一隻猴子。”
在去年的第一個PV中,“說書人”老猴子曾經“自言自語”地說過這樣一段話,它展現了一個“敘事者”與“事件”之間的矛盾,亦即一種“羅生門”式的陳述。這使我想起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奧爾加·託卡爾丘克的一段話,她寫道:
“你有沒有想過,在聖經中,誰是講故事的人?是誰大聲呼喊:“太初有道 ”?誰是那個敘述者?”
身在世界之中,並沒有人能“眾覽萬物”,除非是神本身——但如果神加入敘事,那麼他就也不可避免地成為世界中的一個立點,儘管他相對於這個世界是位於“萬物之上”,並天然擁有能夠察覺、認識與理解任何事物的能力。託卡爾丘克寫道:即使所有存在的事物之間的聯繫都是未知的,它們也終將在“眾覽萬物”的視角下連接為一個整體,承擔對世界完全不同的責任。
若我們認同“文學的本體就是文學的審美特性及作品自身”這樣的文本本體論或現象本體論論斷,那麼在《黑神話》之中,任何一個能夠提供敘事角度的角色都會帶來不同的敘事立點,而進入遊戲的玩家,在認識、交互、改變世界,最終使之聯繫為一個整體從而完成遊戲時,也就是一步步走向“眾覽萬物”的高度,最終達到與遊戲創作者的共鳴。
神話是最元古的敘事。若將託卡爾丘克的那句話再向前推進一步,則這個問題就會成為《黑神話》中需要所有玩家去解決的問題:
“除了創造世界的神之外,這個世界的‘他者’又在何處?我們將以怎樣的視角去面對這個世界?我們又將通過怎樣的方式將這世界聯繫為一體?”
因此,“黑神話”之黑,並非是黑暗,而是黑盒。在進入黑盒之前,任何立場、因果、認識都是虛妄;在進入黑盒之後,除非能夠達到足夠的認知,否則在面對大相徑庭的環境、要素、需求、理解與傳遞時,得到的有關敘事、對世界的認識與描述等等要素,都將是片面或不足信的。進入神話世界,不在於神,亦不在於話,而是要自己去見識到神話的全貌。
“禮失而求諸野”,末法時代的本質
“禮失而求諸野”,我們將這句話引作《黑神話》世界構建的基礎,則它就成為了認識與探尋世界的本源動力之一:在三教合流的大背景下,尋求正道為何如此艱難?這個世界又緣何成為這般模樣?
這句話出自漢代班固所著《漢書·藝文志·諸子略序》。原文說:“《易》曰:「天下同歸而殊塗,一致而百慮。」仲尼有言:「禮失而求諸野。」方今去聖久遠,道術缺廢,無所更索,彼九家者,不猶愈於野乎?”
譯文:天下的道理途徑雖然不同,目標卻是一樣的;見解雖然有分歧,但理想卻是一致的。孔子曾說:禮制淪喪之後,要到民間去訴求。現在距離聖王的時代久遠,道術已經殘缺荒廢,無法再去尋訪了。難道這九家的學派,還沒有勝過民間嗎?
要理解這句話,我們需要理解“禮”在儒學中不可動搖的地位與其核心意義。《孝經·廣要道章》雲:“孔子曰:安上治民,莫善於禮。禮者,敬而已矣。所敬者寡,所悅者眾,此之謂要道也。”
在儒學理論體系內,“禮”是一種規則與框架,也是人之所以展現其社會性的約束與標誌。《孝經》中將其視作定國安民的一種重要道德主張:上至天子、下至黎民,都需要禮制令其安良順服,這是創造穩定社會的前提;“禮”的核心是“敬”,留有分寸,保有空間;以守禮的方式在個體間交流,也能影響到更多人,推而廣之可令所有人為之喜悅。《禮記·經解》全篇內容也都在強化與闡述這個概念,所謂“夫禮,禁亂之所由生”,“禮之教化也微,其止邪也於未形”,說明“禮”的教化作用是從看不見的地方開始,除去邪惡是在其萌芽狀態,是消除禍亂的根源。
傳說《詩經·關雎》是孔子親自審定的《詩經》首章,其中有一句叫做“發乎情,止乎禮”,這便是描述原始慾望與社會性規則之間的妥協,其約束即在於“禮制”,不逾越,不跨過道德邊際。《禮記·禮運》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人作為客觀的存在,不須反對和否認“大欲”,但前提是在“禮”的控制之內,不要失衡。
那麼禮之失在何處?在《禮記·經解》裡講:禮之失煩(繁),即繁文縟節。當禮只剩下形式,而喪失“其敬而已”的內核時,它就開始喪失本來的需求了。維持禮節,但缺乏為禮之心,則禮失矣!我們生活中的“失禮”與“失敬”,其實本來所講的便是這一層環節。
但“禮之失煩”,仍是一個較為客氣的說法。回到《黑神話》的世界之中,我們所看到的乃是一個“禮崩樂壞”的狀態。從演示畫面與所見內容來看,它的社會制度、文化秩序、生存狀態遭遇了極其重大的變故,什麼規則都完蛋了。這便是“末法時代”的本意:大道已失,求禮而不得。
大乘佛教認為:如來滅度後,教法住世,依教法修行,即能證果,稱為正法;雖有教法及修行者,多不能證果,稱為像法(像,相似之意);教法垂世,人雖秉教,多不修行及無證果,稱為末法。末法時代佛之正法衰頹,僧風濁亂。三個時期的長度因宗派與解經方式不同,如《法華玄論》說“正法千年,像法千年,末法萬年”;北齊的慧思禪師主張正法住世五百歲,像法住世一千歲,末法住世一萬年;現代的聖嚴法師則認為如來滅度後按現世時間計,最遲至隋朝便為末法時代,等等。
但無論怎樣去衡量,《西遊》正本與《黑神話》中所處的時代背景都是截然不同的:如果說《西遊》是知正法所在而求其大道,那麼《黑神話》的時代便是需要極大勇氣與智慧去重新嘗試所有的可能。不僅如此,在禮崩樂壞的末法時代中,人人慾稱崇禮而不循禮;人人慾求法而不得法;人人慾得道而不知道。“禮失而求諸野”,不僅是到自然與民間去尋找和探求,更是一場宏大而悲愴的冒險——其結局亦未必是光明或喜劇。
而這就是取得真經的必要代價。
何謂無所求?何謂不可救?
不殺生,仇恨永無止息 不偷盜,強弱如我何異 不邪淫,一切有情皆孽 不妄語,夢幻泡影空虛 不饞酒,憂怖漲落無常 不貪樂,芳華剎那而已 不貪眠,苦苦不得解脫 不縱慾,諸行了無生趣
對於PV中偽彌勒黃眉小雷音說法這一段,很多人已經作出了自己的解讀。而從我們看來,這一段是整個PV中至為精彩的一段——不是黃眉對世尊的駁斥和反對,而是在於其背景音樂中的吟訴,拆解了整個PV傳遞的《黑神話》之終極意圖。
三界 四洲 無所求 不可救 長夜今朝 是非黑白 顛倒 有情眾生 愛恨貪嗔 生死交織 因緣果報 忘不了 人慾 便是 天道
要理解這段終極意圖,我們需要對這段吟訴中的內容進行詳盡的闡釋,而其中所蘊含的哲學思想亦有可能是《黑神話》的終極命題,也是拆解《黑神話》創作意圖的鑰匙。
“三界四洲”中三界是指佛教三界欲界、色界、無色界,或中國文化體系的天地人三界;四洲指《西遊》裡的東勝神洲、西牛賀洲、南瞻部洲、北俱蘆洲;這些指代非常清晰。
但後面“無所求,不可救”這六個字中蘊含的份量就非常重了。先說“無所求”,全句應為“若求法者,於一切法應無所求”。語出《維摩詰所說經 不思議品第六》:“法不可見聞覺知,若行見聞覺知,是則見聞覺知,非求法也。法名無為,若行有為,是求有為,非求法也。是故舍利弗,若求法者,於一切法應無所求。”
維摩詰所說經
所以“無所求”就是求法者本身,但遊戲中的角色身為求法者,其求法的行為各有不同。譬如說前面高談闊論的黃眉,他雖然看似勘破一切,但“殺生偷盜、邪淫妄語”無不在“見聞覺知”的範圍之中,因此其主張絕非正道。而能夠在此其中找到破除末法時代亂象之“一切法”之人,惟有玩家本身。
“不可救”的全句應為“釋迦佛謂定業不可救,所以寒造罪之心;地藏菩薩說滅定業真言,所以慰窮途之客”。這句話來自淨土宗第九代祖師蕅益智旭,他弘揚的淨土宗唸佛三昧論,至今仍在影響著佛教的傳播與發展。而要理解這句話,必須要先理解淨土宗唸佛三昧論的核心、“業報”觀念的根本來源,最後才能瞭解何為“定業”,為何“定業不可救”,進而推至“定業如何救”。
淨土宗的唸佛三昧論主張心佛眾生、三無差別。三昧(sānmèi) 一詞,來源於梵語samadhi的音譯,意思是止息雜念,使心神平靜,是佛教的重要修行方法。各宗派對三昧的理解是不同的,而淨土宗認為,心懷阿彌陀佛(西方極樂)大願,信、願、行(頌佛號)三要具足,則無計慧根,人人皆可修學。這就是漢傳佛教影響最大的口誦佛號“南無阿彌陀佛”的由來。
同時淨土宗有一個獨門教義,叫做三根普被、帶業往生。“三根普被”,是指眾生根性分為上、中、下三根,普被是所有的意思,無論凡聖、道俗、智愚,都可獲得平等的接引與救贖,十方眾生只要一心回願,皆得往生淨土。“帶業往生”則是淨土宗有別於其他宗派的核心概念:業是佛教的因果論基礎,是世間眾生因“念頭”,無論善惡,糾其因果,作出的行為,帶來的潛在影響。這個潛在影響就是業-Karma。我們講“業報”,不是都指惡報,而是指因果的意思,指業因其時機成熟,影響了人的生活,這就是“報”,有因必有果,有業必有報。
大多數佛教宗派講的是要修行除惡業積善業,才能前去往生淨土;但是淨土宗認為,即使因有惡念,身造惡業,發願亦可往生。無論聖賢顯貴,還是販夫走卒,阿彌陀佛的願力一概平等,所接引的都是帶業凡人。接引至西方淨土後因為再無惡念,故此不會進入三惡道(畜生餓鬼地獄三道),即可得解脫,從此不再矇蔽於業報輪迴。只要持淨土唸佛三昧,則可帶業往生。
所以,這大概是我們會在《黑神話》美術中看到大量淨土宗象徵與藝術作品的緣故:帶業往生的概念可能會成為遊戲中末法時代的重要因素,同時業報這個概念作為玩家的動機、行為意圖或目標判定,也有可能會成為影響世界、改變世界的重要因素。
而接下來就是所謂“定業不可救”的內容了。南朝宋沈約《形神論》:“因果相主,毫分不爽;美惡之來,皆有定業。”凡是下定決心且不為之悔,不思挽救,難以消除的業力,俱為定業。許多人或許會被大足地獄變相石刻中的十八層地獄之面貌吸引,但其核心其實也並不在於展現地獄奇觀,而是呈現地藏菩薩度地獄眾生的決心與宏願,所謂“地藏菩薩說滅定業真言,所以慰窮途之客”。
佛教在《地藏菩薩本願經》上卷、《地藏十輪經》等,皆說有地藏菩薩。地藏菩薩是已登十地果位的菩薩,為教化六道眾生,而故意留在菩薩位。他見地獄裡有無量受苦的眾生,不忍離去,便立下重誓:“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地獄不空,誓不成佛!”
若將視角放寬到遊戲的世界觀裡,整個世界中的所有角色、妖魔鬼怪,都帶有與生俱來的定業,都以自執之道為正法,那麼能滅此定業的,說不定只有從世界之外而來的玩家了,因為相對於這個世界的敘事,我們是處於上層敘事的觀察者。
定業不可轉,三昧加持力;無始諸障礙,一切皆消滅。 邪來煩惱至,正來煩惱除,邪正俱不用,清淨至無餘。
若《黑神話》的末法世界就是地獄,玩家就是地藏菩薩,從地獄之外而來,攜大威能,合“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玩家各有不同,遭遇因緣際會,此乃“天命人”。
為何說“人慾便是天道”?
“長夜今朝 是非黑白 顛倒”,很多人可能將“顛倒”理解為字面意義上的是非黑白顛倒,但其本意應是這句“問菩薩為何倒坐,嘆眾生不可回頭”。這是來自南京雞鳴寺的楹聯,意指一尊倒坐觀音菩薩。觀音坐像通常面朝南,但這尊觀音菩薩面朝北,所以被稱作顛倒菩薩。因眾生迷惑顛倒,故菩薩現顛倒相,告誡眾生轉身即是正道。菩薩倒坐喻指只要眾生能夠回頭,由迷轉悟,即成為菩薩。
這個顛倒與轉身,如果反應在遊戲裡,或許與“定業”有關:與遊戲世界中勢力的糾葛。通過遊戲進程,消解糾葛,找到解法,即解定業。與此同時,長夜可指遊戲世界中的整個末法時代,今朝是指遊戲中的此時。
也就是說,在遊戲裡,“時間”可能是一個很重要的因素或概念。因為在遊戲科學首頁上還有一句“曾經我如此蒼老,如今才風華正茂”,這或許正是遊戲中的業報與時間流之間的聯繫,或對應關係的改變,所以遊戲的多周目與世界的多重開始,多次輪迴,都有很大可能,其事件與因果之間的關聯也可能產生很大關係。
“有情眾生 愛恨貪嗔 生死交織 因緣果報 忘不了”,這一整句說的都是有情眾生的業報人生,是對前一句的解釋。
有情眾生是指佛教中色受想行識這五蘊,佛教認為世間一切事物都是由五蘊和合而成,一人的生命個體也是由五蘊和合而成的,有其五蘊,是有生理活動和精神活動的同時活動,才是有情眾生。否則就是無情。愛恨貪嗔,生死交織,因緣果報,都是有情眾生必須遭遇的。但這些都可通過努力去消解或排除。
而最終,“人慾便是天道”是對這一切的解釋。這也奠定了對遊戲核心的理解:通過自己對世界的認識與選擇去改變這個世界的狀態。對程朱理學有所瞭解的朋友可能會想起“去人慾存天理”這句話,但看過上面闡述禮制的部分我們就會明白,人慾與天理並非是對立的關係。
所謂天理,在理學體系中是一個最高範疇,是先驗永恆的存在。《禮記·樂記》雲:“人化物也者,滅天理而窮人慾者也。”到宋代,張載首次正式提出天理人慾的關係問題,“滅理窮欲,人為之招也。”提倡寡慾。二程(程頤程顥)說:“滅私慾,則天理明矣。”由此,朱熹提出了三個命題:“遏人慾,而存天理。”“聖賢千言萬語,只是教人明天理,滅人慾。”“是以聖人之教,必欲其盡去人慾而復全天理。”王陽明提出“聖人述《六經》,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慾。”
天理與人慾是否相對?學界界定,基本的欲求屬於正當的,為“天理”;超過基本需求的則是非正當的,為“人慾”。抑制人慾,則天理有其容身之處,即為人與天共行的「天道」。
但若人慾便是天道,則如何解釋?從理學解天道,則天道之生生,是生之自然,所以伊川有云(《二程遺書·伊川先生雲》):天地之化,自然生生不窮。與此天道相和,順此天道而行,即為人之自然。
遊戲玩家之遊玩欲,對世界的探索、嘗試、破壞、順應,就是人慾尋找邊界的過程,尋找得以和諧存在的過程。折射於遊戲中的世界,便是這個遊戲的天道。
這句話是最後的落錘,也是對我們前面所講,《黑神話》世界中的禮、道、法的歸一,是一個終極答案,也是玩家為這個世界所賦予的道。“入了此番輪迴,就別想再輕易涅槃”,如果指向玩家,便是不為遊戲中的世界解除業報輪迴,就很難進入涅槃往生。
“敢問路在何方?路在腳下 鬥罷艱險又出發”就是這個世界的宿命,玩遊戲就是修行,是達摩所傳禪宗的修行入道之法,其有理入,認識到眾生都有與佛一樣的本性;有行入,遇苦不憂,遇樂不喜,不貪求,通過實踐認識到世界的規律。
結尾:自由意志是一種幻覺,但卻是必須的幻覺
在我們的理解裡,《黑神話·悟空》明是西遊,實是眾生。“自由意志是一種幻覺,但卻是必須的幻覺”,來自《博爾赫斯八十憶舊》,你在這個遊戲的講述故事裡認為人們有自由意志,但它是一種幻覺,是創作者為你營造的幻覺,但它是必須的。所謂莊周夢蝶,無非若此。
神話黑盒,說者皆魔。凡所有相,皆是虛妄。勘破此點,即為悟空。《博爾赫斯八十憶舊》裡還有一句話:與其說靈魂尋找通向地獄或天堂之路,不如說靈魂把自己變成天堂或地獄。
以上內容是我們對《黑神話》創作意圖的完全猜測,但不論它的真正創作意圖是怎麼樣的,至少有一點是不會變的:傳播中國的傳統文化,提煉文化中真正的精華,不僅是形式、不僅是美、不僅是故事,更是中國傳統哲學之中對我們所有人最具影響力的部分,試圖用遊戲這種藝術形式去影響更多的人,也讓它成為能經得起歷史考驗的藝術作品。
我們回到最開始遊戲科學那句自我表達:踏上取經路比抵達靈山更重要。內容行業是個掙扎的行業,因為做內容的人永遠剋制不住表達真實的自我。所謂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路總是漫漫,重要的是求索。
在最後我們仍然要重複和強調一句,這只是我們的一些無端猜想,不代表《黑神話·悟空》的任何內容與可能的遊戲玩法。電臺內容均由機核團隊自行收集、整理與編撰,完全不代表遊戲科學方面對項目的觀點。我們拒絕任何人以本期電臺與本篇文章為依據,對《黑神話悟空》項目進行不必要的質疑與批判。
如果遊戲科學真的希望藉助遊戲傳遞可體驗的中華傳統哲學文化精髓,那麼他們無疑正走在一條極其艱險的道路上,踏錯一步粉身碎骨來形容毫不過分。我們希望所有人能多給他們一點空間即可。他們不需要情緒,只需要耐心和時間,完成他們的修行,以便讓玩家能夠拿起手柄,進入《黑神話》的世界。
部分引文來源:
1、 《明代儒佛道的合流及其世俗化》,陳寶良,《浙江學刊》2002年第二期
2、《溫柔的敘述者》,奧爾加·託卡爾丘克,在諾貝爾文學獎頒獎典禮上的演講,2019年12月10日
3、《佛道散論》,蒙文通,商務印書館,2011年
4、《緣起 佛性 成佛——隋唐佛學三大核心理論的爭議之研究》,夏金華(導師 高金泉),宗教文化出版社,2000年
5、 《<儀禮>與<禮記>之社會學的研究》,李安宅,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6、《道學與佛教》,周晉,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7、《博爾赫斯八十憶舊》,威利斯·巴恩斯通,作家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