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軍的營火在漫漫雪夜中顯得尤為零星,在後半夜軍官甚至默許哨兵躲回帳內取暖,比起在無了期的圍城中凍死,死於高地人的突襲未嘗不是一種解脫。偌大的圍城營地唯有處於中央的紅底鑲邊帳篷隱約透著光芒。
查爾斯拖著病軀獨坐了整夜,身旁篝火的碳薪已盡,他把身上的戰袍卷得更緊了些,示意衛兵約翰不必再添,站夜崗的士兵們更需要它們。
而約翰依舊未等查爾斯反應過來便“手滑”地把碎碳掉落篝火中,他為一輪“失誤”致歉後便轉身駐守在帳篷外,任飄雪慢慢堆積在自己的頭盔與肩甲上,雙耳則時刻關注著帳篷內不時傳出的咳嗽聲。
碳薪的暖意燻開了查爾斯泛白的老花眼,他藉著火光仔細撫摸著桌上的戰略地圖,那是金雀花王朝世代相傳的羊皮地圖,每一筆都記錄著不列顛島百年的恩仇。
六個月前六十三歲的“病夫王”查爾斯收到“神諭”,讓他御駕親征誓師蘇格蘭。儘管查爾自幼體弱多病,不諳武藝,但在“神諭”的指引之下經過連番血戰終於在“盛夏之役”擊潰蘇格蘭主力,斬殺威廉華萊士。迫使蘇格蘭王退守愛丁堡,為這張古老的羊皮地圖新添了幾處英格蘭的鮮紅。
藉著暖意查爾斯強忍抖動的右手,提起羽毛筆在“愛丁堡”周圍描上新一層的紅圈。那是英軍正在圍攻的城市,蘇格蘭最後的“倔強”。查爾斯默默第低吟著只要自己能再堅持一會,就能完成祖先們夢寐以求的事業,一直以來漫長的犧牲都將變得物有所值。想到這裡他蒼老幹裂的臉上露出一絲欣慰的微笑,但緊隨而至的咳嗽又在提醒他歲月已所剩無幾······
他筆鋒一轉,換上褐色,順著地圖的道路往南一筆緩緩描去直到“約克郡”城下。
“半隻手臂的距離。”他對著地圖喃喃自語。
地圖上這半隻從“愛丁堡”到“約克郡”的“手臂”,是三位英格蘭君主的殉國之地,兩國百年來的血淚之路,也是英軍這次北伐最大的成就。但也是寒冬下這“半隻手臂”的戰線讓英軍成了“強弩之末”。儘管在“神諭”下英軍連戰連勝,但為支持這次遠征南方各郡的稅收早已被拉到“極高水平”,甚至有傳言南方的“貴族聯盟”叛亂在即。
而地圖上新填上“紅色”的群山與森林之間蘇格蘭的風笛依舊不絕於耳,它正號召每一個拿得起石頭的高地人聚集起來為自由而戰,在春暖花開之時他們便會如山洪般奔湧而下奪回祖先的土地。
最終查爾斯顫抖著用明黃色把“約克郡”的名稱重新描了一遍,那是他唯一的關愛,也是英格蘭唯一的希望,所有人都期待的“勇敢者”亨利太子。
為了攻克愛丁堡,在半年前他在約克郡徵召“約克長弓兵”,打造一系列攻城器具。但在開徵“戰爭稅”之後南方接連掀起了暴民叛亂,連綿不絕的降雪更阻礙了亨利北上的步伐。
他是否遭到蘇格蘭軍隊的攔截?抑或貴族同盟已經掀起叛亂?
作為君主的查爾斯焦急地等候著南方的援軍,而作為一位父親他更擔心自己獨子的安危。他甚至向上天祈禱如果註定要再犧牲一位君主才能完成統一英倫的霸業,那就由自己來做最後一位吧。
“陛下,風笛吹起來了!”衛兵約翰掀開帷幔闖了進來,儘管他自知冒犯但基於責任他還是帶有強迫性地說了下去:“為了陛下的安全,我們有義務護送陛下到南面的······”
查爾斯伸出手示意打斷他的話語,然後自己掙扎著從椅子上企圖站起來。看著查爾斯吃力的模樣約翰想上前扶一把,查爾斯咳嗽著再次打斷了他,並且示意約翰拿自己的頭盔來。
那是一頂鑲著皇冠外飾的頭盔,在寒風中哪怕有內墊都足以讓人“頭腦冷靜”下來。查爾斯抖了抖戰袍,企圖把皺紋儘量抹平,然後戴上頭盔在篝火邊最後暖了一下雙手,深吸了一口氣走出了帳篷。
旗杆上的長矛被寒風捲起的雪花磨得淨亮,查爾斯幾乎睜不開眼,但他隨著風笛聲飄來的方向望去依稀仍能認出清晨時分愛丁堡塔樓上蔚藍的聖安德魯十字。
“約翰······咳咳,要是每次遇上危險······咳咳,我就躲在你身後······我還有什麼顏面······咳咳——當你的‘王’?牽我的馬來!”查爾斯的話語在寒風中聲音不大,卻清晰而堅定。
“你就是我的‘王’——陛下!”約翰馬上示意其他人牽來戰馬,不等查爾斯有任何進一步的行動自己就搶先跪在馬鞍旁扮演一塊“上馬石”,確保查爾斯能以君王的姿態從容上馬。
儘管在“半隻手臂”的野外英軍所向披靡,但由於缺乏投石車等攻城器具,英軍對愛丁堡的“圍城”被迫持續到第四個月。如今除了寒冷與飢餓外,更有蘇格蘭人用投石車伴隨風笛聲每天給他們送來“親切的問候”,眼下城外的英軍反而更像被圍困的一方。
寒風讓查爾斯垂老的軀體倍受煎熬,頭頂冰冷的皇冠更猶如枷鎖刺骨,但他堅持每天都親自巡視各個營地,“強行”從士兵的鍋裡分一杯羹,嘗一下今天的“豬潲”。而每當蘇格蘭的風笛聲響起時,他更要穿著紅袍出現在眾人眼前以展示英格蘭不屈的勇氣,在這寒冬困境中他帶有咳嗽地慰問成了士兵們寒風中僅有的鼓舞。
“是的····咳咳,我們的弓箭所剩不多,但只要熬過這個冬天······”他咳嗽著在士兵的營火旁說起百試百靈的笑話:“咳咳咳······我們就可以隨意‘射’蘇格蘭的女人了······” 就在此時一塊巨石從城內拋射而出,順著寒風砸向了英軍的營地,正中查爾斯身旁的豬潲湯鍋。濺起的湯水當場淋了查爾斯半身,巨石帶著湯汁在地上接連滾動幾下最終停定,原本還歡聲笑語的士兵們一下被打回到冰冷的現實。
衛兵們連忙組成人牆高舉盾牌把查爾斯圍得密不透風,約翰貼心地找來毛巾要為他擦去身上的汙垢。而查爾斯咳嗽著推開盾牆尋找剛才的巨石。“你看·····咳咳,蘇格蘭人還是挺懂時務的嘛······我正缺個墊腳石呢。”查爾斯一腳踏上巨石上,捻起沾在紅袍上的野菜絲咀嚼起來。
“蘇格蘭人以為這就能‘羞辱’我?”他一口把野菜嚥了下去:“一鍋湯能換一個英格蘭士兵的平安·····咳咳,那是這鍋湯就是我作為君主的光榮了。”
“我在場鄭重承諾······咳咳咳,只要等‘亨利’到來我要把這塊石頭帶著湯渣‘送回去’!弓箭,投石車,還有面包和葡萄酒,亨利會為我們帶來這一切,帶給我們最後的勝利!”約翰這回貼心地呈上來半碗湯,查爾斯以湯代酒高舉過頂。
“為了我們的勝利,為了我們的英格蘭!”
眾人在他的帶領下,齊聲高呼把剩湯一飲而盡。
——然而,當查爾斯回到帳篷內便下令約翰禁止所有人覲見,獨自吃力地處理胯下早已結霜的尿液。他早已說不清是因那塊巨石突然襲來的恐懼,抑或是自己年老體弱。
此時帳外傳來士兵們的喧鬧與約翰呵斥他們的聲音,查爾斯只能衝忙穿回溼冷的褲子,裹著戰袍正襟危坐到“王位”上。
“陛下!”一個傳令兵喘著氣掙扎著推開約翰,跪在查爾斯面前。
“滾出帳篷!陛下現在不接受覲見。”約翰抽起他的衣領就要把他拋出去······
“等一下”查爾斯忍受著胯下的冰涼一臉威嚴:“按軍法我可以當眾吊死你,而在約翰修理你一頓之前······咳咳,我想知道是什麼讓你明知故犯。”
“——太子殿下來了!”傳令兵狠狠地嚥下一抹口水,鼓足勁說道:“南面的道路上出現了紅底三獅旗!我發誓!我絕沒有看錯!大家都看見了!”
營帳外喧鬧漸漸變成了歡呼,繼而成了一股此起彼落的浪濤融化英軍陣地的絕望,查爾斯在約翰的攙扶之下再次走出了營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