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爷!来验验货!”搭着汗巾的小二在门口喊我。我应声,摇晃着从躺椅上爬起来。
晒。连着几月不见云,难免让人心情烦躁,许是太阳晃了眼,午时的后院眼看着竟晕眩起来。
来人见我紧闭着眼,面色发白,忙要伸手来扶,扯紧了右手握着的麻绳,这倒是让我清醒了些。
是粟。眼下他正牵着两头“小羊”,搓着手等我的答复。两只“小羊”一前一后拴着,都是莫约八九岁的样子,前面的“小羊”是个男娃,只在腰上松松垮垮地系一个绳结,一双大眼睛骨碌着乱转,看着的确是个机灵东西。后面那只女娃看上去就有些孬了,非但捆紧了双手,嘴里也被塞上布条。看她脖子上的痕迹,分明粟也是下了狠手,还梗着脖子凶恶地盯着我们。我看着有些好笑。
“唉唉,这几年兵灾匪灾旱灾的,这行情可不一样喽,谁还乐意养张多吃饭的嘴啊?这样吧,男娃我看着机灵,十两银子我收了,至于那个嘛,看起来野得很,我可不敢要。”
我眯眼装作看了一会,才对粟点点头,“我尹三做的可都是小本买卖,这野猫啊……要害人掉脑袋。”
粟看着还不死心:“三爷,再、再多加些银子,我把这小羊给您调教服帖了。”说罢解下腰上的鞭子作势要打。
“诶,买卖您要是做,那就把这小羊留下,一口价十两,那女娃,您带回去。”我摊了摊手,转身准备进门。我了解粟,他只能接受我的价码。
果然,粟只是忙说着好,给小羊解开绳子推给我,而我摸出十两银票给他。粟见了银票忙接过往兜里揣,临了还恶狠狠地踹了那女娃一脚。我拱手说着客气话,示意小二把男娃带回地下室,用背影隔绝了身后的踢打和呜咽声。
粟不是什么好人,当然我也不是。他以前是庄稼汉,大旱开始没几个月就找上我卖了女儿,拿到钱换粮垫巴几个月后扛不住了,就打上了别人家孩子的主意。他拐孩子也直接简单,一拳打晕或者掐住脖子,拖回家,然后等风声过去,挑个安稳日子把小羊送到我这。
其实对我而言他也像是羊。他不懂算计,没有人脉,只有一身力气。货的价格也随我开。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像是他的上级,他把货物带给我,我再转手卖到别的地方。尹三是个厚道人,手上从不沾血,可到头来做的事要肮脏得多。
我喜欢看影子戏,这似乎是很小的时候就刻在骨子里的喜欢。那时候我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做戏的艺人来时总少不了我们的身影。哥哥一手抓着姐姐一手抓着我,我们蛮不讲理地挤到看客们的最前面,我们叫好的声音也最响。
我听得最多的戏是三国,因为哥哥最喜欢三国,他说他要做关云长,握八十二公斤的青龙偃月刀,扫除世间一切不公。哥哥的力气最大,所以我相信他能拿得动青龙偃月刀,也相信他能成为关云长。
如今我混成了三爷,我的钱能让艺人操控傀儡的手一夜不停。我曾央求常来客栈门口做戏的艺人教我如何操弄影子戏,而他惊异地告诉我戏子是贱籍,可不能误了掌柜的前途。而我拍着胸脯让他放心,说大不了以后等他做不动了,我给他养老。
尹三啊尹三,没什么比做人牙子更下贱的活计了。
我的确是过了几天快活日子,白天翘脚算账,晚上跟着师傅摆弄小棍和细绳。我几乎快忘了自己是谁。
直到粮价一天天上涨,直到抱着孩子来卖的人家越来越多,直到我称呼师傅的那个人从此再也没有出现。
直到我客栈的门被人推开。
小二来通报时啧啧称奇,说这爷们打陕州来的,一路上半是卖艺半是乞讨,到咱这地界实在是饿得受不了了,便问起哪儿能把女儿卖个好人家,道上的就报了三爷您的大名。
我并不在意卖女儿这件事,只是吩咐小二管一顿饱饭,然后催促他把白幕支起来。
在开场的唱词响起时,我几乎认出了小时候念念不忘的张翼德,曹孟德,赵子龙,虽说他是单人演奏,可凡是独人的念白时,他便抽空敲几声锣鼓应和,而打戏时他双手的人偶翻飞,又让人移不开眼去为缺少音乐感叹。竟然真的找回几分从前的感觉。
“三军列阵……渡江哎——”曹阿瞒的唱词,我听得入了神,前倾着身子,几乎都快把眼睛贴在白幕上了。
咚——咚咚、咚,曹阿瞒挥师进军的动作忽然在我面前破碎了,他握着尖刀的手背暴起青筋,越过桌子径直朝我扑过来,匆忙后退时我的身体差点摔倒,也算万幸,刀只在我的颈边划开一道口子。他低吼着还我家女娃儿,高举起刀想要再刺。我闭上眼睛等待那一刀落在我身上。
唤醒我知觉的是滴落在额头的温热液体。预想中的那一刀并没有落下,刀刃从背后撕开他的咽喉。他张大嘴巴想再说些什么,只最后发出几个含混着愤怒和绝望的呜咽。
良。我记起来我和他有买卖要谈,他看起来不太喜欢影子戏,所以靠在边上闭目养神。良擦着自己的长刀,好像刚刚在鬼门关边走的一遭全是我的幻觉 。
“谢良爷,谢良爷……”
“三爷拐了他的女儿?不远千里来寻仇。”良皱着眉问我。
“害,良爷你是知道我的,我就是一做买卖的,不拐人,不拐人。”我想我的手如今沾了血,尽管挥刀的人是良。
紧实的驴皮绘上彩绘,打碎关节,再支上小棍,便是可随意操弄的傀儡。任人宰割的小羊,一拳打昏,再拿麻绳捆了,教训服帖,标上草标,就是待价而沽的货品。自以为操控着自己的命运,却还是困在戏子的网中,不明不白地腐烂在他乡。
“三爷不必言谢,我也是想保住自己的饭碗。”良也明白我回答不了他的问题。爱?多少年前我和良就已经抛弃的东西,这乱世里我只想瞧个稀奇,就险些被要了小命。良淡淡地开口表示不必感谢。曹阿瞒掉在地上,右手摔坏了,软趴趴地贴着地面。
“三爷我啊,从小没了爹妈,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家里排行老三。”
“后来啊,乡里吃不上饭,大哥带头造反了。”
“没咯,造反能有什么好下场啊,砍了脑袋扒了皮,挂在菜市口。我检举有功,留了性命,还领了笔赏钱。”
“良啊……唉。”
这天,我刚牵着货物们踏进客栈, 小二就神秘兮兮地拉过我,说楼上有贵客,请掌柜的上楼一叙。
灾来得久了,日子反倒清闲下来,劫商队这种事我是不必亲自去的,凭我手下的关系网,如今这州里的买卖,多半是由我握着傀儡线了。
洛阳来的贵客笑吟吟地看着我:“听闻三爷手眼通天,我家主子想向您定几只小羊,三爷觉得如何?”
“这……现货确实是有,只不过……洛阳山高水远,即使派人护送,也怕会有什么闪失。”我并非胡言,官道自然是走不得的,而如今流寇作乱,小路也未必安全。
贵客是一副好相貌的白面小生,他自称为斛。斛状瞥了眼我先前放在案上,还没绘完的关云长,状若无意地点评道:“三爷的关二爷已然有七八分模样了,只是这线条过于柔软,别说战吕布了,只怕未必是华雄的对手。”
“大人竟也对这皮影戏感兴趣吗?”我原以为他不过是想要点我,可当我细细端详,才觉得他所言不虚。
“哎,三爷有所不知,小生是贱籍出身,不过是我家主子看我办事伶俐,选在身边做了个贴身侍从,这才混出了个人样。”斛促狭地盯着我的眼睛,“报酬嘛,可不会亏待了您。”他收起折扇,比出四根手指。
“四百两?”
“诶——一只羊,四百两。”
“不过……这活三爷要是接了,今后最好啊能只供咱们主子一家。”
“大人,这……有什么说法吗?”
“三爷,您吃过……人吗?”
“大人可不敢乱说啊,这太平盛世,哪有吃人的道理!”
“吃人呐,最不讲究,又最讲究。”斛从椅子上站起来时,我才注意到他还给我带了礼,他温润的手按住我的肩头,嘴里吟着我听不懂的诗 “ 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三爷得多留神,要买孩子,现在可不容易。”
在我的傀儡里我最信任的就是良。
他沉默,恭敬,他的过去就像一张干净的驴皮,被杀戮和冷漠填充。他的起舞声势浩大,不偏不倚。
我重新刻了几版的关云长,都不太满意。之前准备的驴皮快要用完了。等到我的眼线传来消息说良带着小羊们逃了的时候,我正在刻关云长的胡子——刻痕几乎贯穿了整张皮,这个傀儡已经不能用了。
“菜人” 的事,你已经知道了吗?良。
“多带些人去吧,处理得干净一点。”我久违地感到疲惫了,蜷缩在躺椅里翻自己的木箱子。
曹阿瞒还是摔坏时的模样,光顾着刻关云长,居然忘了曹阿瞒了。我忽然想起来,良有保留死者遗物的习惯,想来是他从木箱子里一眼看中了关云长。
你放了小羊,你做你的关云长,留我来当曹操。良,这就是你的想法吗?
“三爷还在为大人的事分忧,小生很是欣慰啊。”斛永远都能摆出一副笑脸,可我就是无法窥探他的内心。
“您已经搞砸两次了,三爷,大人的意思是不再留着你,不过念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八百两银子您收好。”他放下一沓银票,作个揖准备起身离开,“有什么愿望三爷您就去办吧,在下在申时再来拜访。”
得罪了那位大人,我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活不过今日了。
“您等等,陪我演上一段吧?”
点灯,支幕,挑选傀儡,我深吸一口气,把锣鼓递给斛,他挑眉看了看我。
“《蒋干盗书》?”
“是。”
七分市侩奸滑,三分滑稽可笑的是蒋干,我忍着恐惧,应和着斛的鼓点。
“今夜——周郎帐内醉诶——我把那密报来瞧一瞧——”
左,右,左,右,回头,伸手。周郎坐起,叱道:“赤壁——斩曹贼哎”。缩手。锣铮响。抱书。快速下场。
鼓点放缓。
哦,我想起来了,坏掉的曹操还在箱子里。哥哥说他想做关云长,能挥九十二斤的青龙偃月刀,做大英雄。我呢?我想做蒋干,只求糊涂活着。我握不住这十里八乡的线,而坏掉的傀儡只会被扫进垃圾堆。
我摸到了箱子里曹阿瞒断掉的右臂,忽然间丧了兴致。
“多谢大人成全。”我把白绫系在梁上,对斛点头致谢。其实我装作豁达的样子很丑,我知道的。
世界在变成白幕的颜色啊。
啪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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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结局都没解锁完:) 算是第一个游玩的故事游戏吧,如果不算别的云的的话。所以留下一篇拙作。(做成开放世界就好了,我踏马开局直接杀杀杀,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物以报天。虽然天并没有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