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摸了摸座下馬匹黑紅交錯的鬢毛,這生靈甩了下它那壯碩的脖頸作為回應。
潘衝的帳子旁拴了好幾匹馬。這些馬伙食充足,腿肌健碩,毛皮發亮,看來是得了不少愛護。他們把看馬伙伕打暈扔到一旁,將它們牽出。
“這麼好的馬,整個闖軍上下也翻不出幾頭,這姓潘的竟輕易能養這麼多。”
不知是生來溫順,還是感知到了惹不起的氣息,這匹最為強壯的馬兒沒有太多反抗。
良拉著它簡單轉了兩圈,停靠在了穗的旁邊,壓下身,探出手。
少女抬頭,踮起腳,伸出雙手,拉住,用力。
“潘家在中原確實算得上小半隻地頭蛇,勢力也是盤根錯節,和各方糾纏不清,還同皇家有不淺的關係...唉,真是可恨。”
她一個輕巧地轉身,穩穩坐在了良的身前。
“不過,今天也算是便宜了我們。”
“這個,良爺拿著。”
“這可是好東西,良爺只管等我一聲令下,用它就是。”
“這上面可是被穗兒附了法術的!哇呀——只要良爺一吹,就會有千萬精兵聽從召喚,從天而降!就像...”
“就像孫大聖?”
“對對,欸,沒想良爺竟然讀過《西遊記》?這書好像還挺冷的。”
“沒看過,聽過一點。”
“良爺聽了多少?”
“一小部分吧,就知道這猴子會七十二變,還有根金箍棒,別的沒了。”
“唔,這話本早年間流傳的廣,可火了。後來被上面的大人物所看不慣,不讓說書先生說了...若是穗兒哪天找到了原本,一定要給良爺講一講——嘻嘻,我也很想讀讀看呢。”
“嗯?為何會不讓讀?”
良挑了挑眉。
“唔...”
少女的表情糾結起來。
“好像是因為天上有天庭,天庭要捉拿孫大聖,但是孫大聖不服,反手攪了個天翻地覆,就...那個高高在上的那位,可能就不開心了。”
穗頓了一下,接著說。
“穗兒也不是很懂,或許是朝廷覺得...自己就是天庭,孫猴子攪了天庭,朝廷也不開心了吧。”
“呵,天。我從前只知道官爺的上面還有官爺,上面的最上面就是天子。後來鬧饑荒了,我吃不飽飯,也當不了官,更做不了天子,就只能流落到山裡當寇。山裡也逼仄,除了山還是山,以往無盡的山,翻過這座山又是那座山,不是在翻山就是在翻山的路上。"
“...那個時候,哪有看得見這麼廣闊的天。”
良嘆著,抬頭。
繁星漫天,宛如銀河。
“小啞巴,這兩年你讀了很多書,怕是比我這輩子讀的書都多了。天空的外面是什麼,你可知道麼?”
“小,小啞巴?良爺怎得突然這樣喚我?”
穗偏了偏抬著的腦袋,望著良,眨巴眨巴,眸子裡便落入了星辰。
星辰落入原野,融為金色的水,盪漾開來,掃清周遭的喧囂,只餘下了它的幻夢,遙遠的夢。
萬籟俱寂,殺意未棲。
闖軍一行人都已上了馬,蓄勢待發。
風吹過衣衫,指引前路茫茫。
“呵,只是突然覺得...這裡真安靜啊,但是風...它帶來卻是蕭殺的味道。”
良笑了,低頭,用拇指輕輕搓揉著懷中少女的發漩,直至後者發出不滿的哼聲也沒有停手。
“就像三年前,河邊的那個小啞巴一樣。”
...
————————————
明軍大帳。
小李屁股朝天,滿身塵土,半張臉親吻著沾滿了腳印的泥土,眼睛裡映出正在大帳之上熊熊燃燒的火光模樣。
他被人群擠倒,重重摔在地上,好歹落地前用手撐了一下不至於傷著,但自己的屁股在混亂中被混亂的人群踩了好幾腳,頓頓的疼。
一聽有“裝滿寶貝的帳子起火”這種好事,他是毫不猶豫地過來了,老張那個老東西起初還拉著他不讓去,他毅然決然地甩開了那雙老手。自己不想撈錢也沒必要攔著別人吧!
但是現,小李有點後悔。
怎麼,怎麼...
怎麼就這麼容易就倒在地上了呢?
平時真該多練練下盤功夫。
他抱起頭,蜷縮住身子,痛苦地想著。
果然,身體才是賺錢的本錢,這沒點力氣,天上掉下來的餡餅都搶不到!
可惡,可惡...老子什麼時候才能...想進哪個窯子就進哪個窯子啊...
一股憤懣之氣從他的腰子那裡油然而生。這氣息又往上供動,撞得小心臟那是火熱火熱,撲通撲通地跳,整個地面都好像因為他的不甘而咚嚨咚嚨的。
咚咚,咚咚。
小李掙扎著想爬起身,想去追尋自己的夢想,可剛把身子撐起一點,就又有兩個人無情地從他的身上踐踏而過,將他的夢想死死踩在了泥巴堆裡。
咚咚,咚咚。
他有些洩氣了。
就這麼躺著,好像也挺舒服的,對吧...
咚咚,咚咚。
唉,我這個心跳,消停會吧...額?
小李突然意識到一件事。
不對。
過於激烈了。
這聲音,好像並非來源於自己的軀體。
他趕忙將一隻耳朵貼緊地面,又艱難地抽出一隻手捂住在外面另一隻耳朵,專心致志的聽著。
咚咚,咚咚。
是馬蹄聲。
是奔馬的馬蹄聲!
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了...
這個時候的軍帳,怎麼可能會有人快馬加鞭而來?
要麼,是緊急傳令的探子,要麼...
馬蹄聲近在咫尺,卻隱藏在人群的喧囂之中。
小李不知為何,打了個冷顫。
不可能!
但本能,還是驅使他忍耐著身上的疼痛,使盡全力,站了起來。
然後,新兵就見到了自己終生難忘的一幕。
一個男人,騎著一匹馬,高高躍起。
那馬睜著猩紅的雙眼,抖動焦躁的咽喉,黑紅相間的鬢毛聞風起舞,一雙鐵錠般的蹄子踐踏在月亮之上,肌肉膨脹,青筋暴起,像踏破冥府而來。
而那人!那人就騎在這樣的一匹馬上,看著他們!帳營的熾芒映在他的眸子裡,正炙烤著足下的生靈!他俯視他們!
明月的微芒被黑髮掩蓋,又在瞬息之後再度展亮。
與此同時綻放的,還有滔天的血光。
在眾人尚未有絲毫反應的時候,數匹強壯兇猛的烈馬,衝進了人群之中。
鮮紅濺起,殘肢紛飛。
小李拍了拍自己的臉,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那個坐在馬上男人懷中的少女,他認識。
正因為認識,他瞬間意識到了,什麼才是現在的自己應該做的。
逃。
快逃!
新兵顫抖著挪動著步子,試圖在自己的同僚尚且處於呆滯狀態之時,先行一步。
恍惚間,他抬頭望向前方。
煙炊濃攏蓋天,星月掙求漸熄。
滔天火光之中,凶神屹立不絕!
“咻——!”
一聲嘹亮的哨聲將在場的所有人從恍惚中拉回現實。
他聽見了,他打了個顫,他望向那個方向。
“陳奇瑜已死!!!”
“繳械不殺!!!”
...
那個男人大吼著,驚言乍現,血舞洶湧。
陳帥死了?
怎麼可能?
小李的腿軟著,用手壓住了腰間的武器,一步一步後退著。
陳帥有精兵保護,怎麼可能被殺?
如果陳帥被殺了,那那闖軍的大將...
不由得地,他望向了陳奇瑜和李自成此刻應當都在的大帳方向。
不,不會的,這些人反賊只是在虛張聲勢罷了,那個方向的燈火穩得很,穩得很,一點也不像被入侵的樣子...
等陳帥回過神來,一定能帶領他們擊退這夥反賊的...
一定...
他死死盯著遠方幽黑的帳子,試圖看到從那個方向策馬而來的救兵。
但是,就在下一瞬,從那個方向,傳來的,是另一陣更為嘹亮與尖銳的哨聲。
哨聲入耳,火焰的熱氣撲騰在他的臉上,卻只有冰冷的寒意。
小李呆住了。
這個哨聲,和方才那名為良的兇匪所吹出的聲音,一模一樣。
這如同宣判之錘落下的聲音從陳帥的帳子裡傳出來,似乎說明了一件事...
不可能...
不可能!
新兵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摔下了武器。
越來越多的哨聲響起。
西面,東面,南面,北面。
哨音伴隨著人群洶湧向前的腳步,聲聲不絕。
所有的闖軍,在同一時刻發動了叛亂。
直指,陳奇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