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不就好了。”良撇開目光,忽有些不敢同小崽子對視了。
滿穗的眼睛稍微眯了點,將嘴角微微咧開條縫,而又顯然沒有注意到站在良對面的易升。
“說起來……”她略微從良的身上起了身,用清脆的聲音笑道,“良爺也很久沒解手了吧?”
“……不用你管。”
良確實感到有股憋得慌的勁,但想來自己如今站立都困難,便還是決定再等一會。
“嗯?那正好,我陪良爺一起去吧。”她話中笑意漸濃,而又特地拖長了聲音。
……
小崽子這是什麼意思?
難道說,還是想像華山之下那晚一樣,藉著解手的名義背刺他?!
呵,果然,小崽子她還是想復仇的——她也應該向自己復仇。
可是……如果是要殺他,那為何之前還要救他?之前在湖中間都動不了手,現在終於殺了豚妖,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反倒是想動起手來了?
……還真是搞不懂她。
還未等良想出個然而然來,滿穗便已站起身來,而轉身想要拉良的肩膀……
順便看到了笑容滿面的易升。
她呆住了,只一瞬間笑容便褪去,而又即刻有些慌亂地將雙手舉在胸前搖了起來。
“易升伯伯……我……我只是……”她每吐一個字臉都要紅上幾分。
“吾莫聽清,你自去便好。”易升擺了擺手,而滿穗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轉過身去,捂住臉飛也似地逃開了。
良則有些不解地盯著她消失在其後的那塊岩石處——她到底想幹什麼?
哦!她大概只是想要捉弄他,使他難堪罷了!怪不得被易升抓包會如此慌張……
呵,真是死性不改。
一會把口袋裡通緝令上的畫像拿出來給她看看——也好扳回一城,良像個好勝的孩子般想象著他身為成人的勝利,一時嘴角再度稍稍上揚了點。
“良兄。”聽見自己的名字,他便回首,只見易升彎下腰來,朝自己伸出右手,“若似良兄想要解餿,那吾自可幫忙扶到滴個。”
“有勞先生。”他接過易升的手,將自己拉起來,而又幾乎癱倒在易升的身上。兩人便避開穗所在之處,隨便找了一處風水寶地,而釋放起來。
“吾扶滴似你森子,那郭你自己扶。”
“……抱歉。”
……
解決完私事後,他們便維持著來時的自態往回走,不多時,良便看到了坐在那塊岩石之上的滿穗。她耷拉著腦袋,雙手手指插在一起而擺弄著大拇指,似是有些失魂落魄了。
小崽子在想什麼呢……
“良兄。”良正看她看得出神,忽被易升的聲音所打斷,便慌忙應下。
“良兄可自,吾等醫者又稱何處之愣?”
良自腦中搜索一番,卻並無什麼印象,只得搖頭。
“請先生指教。”
“乃是杏林之愣。”易升笑答曰,“三國之時,名醫董奉隱居廬三,治病救愣波圖錢財,只令患者自種杏樹於其家門。久之,莫都曾林,便成為杏林。”
“受教。”良並不很聽得懂他的口音,卻還是裝作理解了。
可他提這個是為了做什麼……還未等他開始猜測,易升已把一圓物塞到了良的手中。
那物個頭不大,摸得毛糙,質地有些許軟,良便抬起一看,只見一明黃色果實被他握在手中,酷似一小小燈籠,發著些果香。
杏子。
“後來,杏子成熟,董前輩便擇杏子而換取稻穀,以救濟饑民。”易升的黑色眼珠盯著那杏,而用平穩嚴肅的聲音娓娓道來,“千年自前……醫者已在跟餓病鬥爭。但至今嘎,餓病仍不得治……要鬥爭到何時,這餓病才得以根治呢?”
良沉默不語。
“吾波如董前輩,門前無杏林,只於咋個撿到一個杏子。”說完嚴肅的話題,易升的聲音一轉輕鬆而溫柔,“穗姑娘……她的眼睛便是杏眼,吾能從中看出滴個什麼。”
“先生的意思是……”
“她早已將你視作依靠之愣。”易升見良還不理解,稍有些無奈地笑了笑,“你也稍微回應滴個,哪怕似把她個杏子,感謝哈子,也好。”
良一時沒有說話。
他說不出話來。
“吾咋個便知她有心病……想來定與良兄脫不開干係。”易升繼續道,但良已無心再聽。
他的心刺撓得不行,殺死滿穗爹爹的那一幕在他眼前遊蕩,而小崽子在湖中的言語更是接踵而至——隨即便又鏈接到了她在他醒來時哭著撲來的模樣……還有那罐打翻的杏汁……
小崽子……滿穗……
殺那豚妖還不夠……至少他自認為是遠遠不夠……
他要怎麼才能在他有限的人生中……還清她無限多的債……
……
“依靠之人”。
呵……荒誕,可笑!
自己是個罪人,根本沒有資格……
良又看了眼手中的杏子,稍稍捏緊了些。
也罷。
活著只為還債……什麼方式並不重要。
他只是個想要贖罪的罪人罷了。
可是……這稱得上是對罪人的懲罰嗎?
“依靠”……
他的眼前又浮現起了小崽子靠在他身上睡覺的可愛模樣——那通過她的身體而感受到的些許溫暖再度浮現在了他的背後,良的心中竟盪漾起絲絲幸福感……
這不是罪人應有的感覺……或許,他也正依靠著她。
但他仍是罪人。
……
“良兄。”忽然的聲音打斷了良那越發混亂的臆想,抬腿望去,他已重新坐回樹下,易升站在他的身前,而小崽子仍坐在那岩石上,偷偷露出一隻眼睛看著這邊。
良這才注意到,她確是圓圓的杏眼。
“吾要到西邊採滴個草亞,可能幾個時辰之後回來。”易升一會看著良,一會把眼珠轉向滿穗,他在暗示良什麼,“良兄若是餓了,便請穗姑娘煮些個稀粥與你飲下——勿忘謝過。”
最後這四個字,易升咬的稍重了些,而扭頭便走。
……
他確是走了,已完全感受不到氣息,此處只留他與滿穗二人。
而良的腦袋裡一直迴盪著四個字。
“勿忘謝過。”
說起來,他迄今為止有好好向小崽子道過一次謝嗎?
“……小崽子。”
再抬起頭來時,滿穗已走到了他的跟前。
她並沒說話,耷拉著眼皮,露出一副沮喪模樣,良看得出她眼裡的迷茫和難過。
說起來,之前路上,從未見過她有此表情——她總是機靈的,偽笑的,淡然的……
如果說之前她顯出的一切情緒都含有偽裝的,欺騙的成分……
那現在,她是願意把自己豆蔻初開的少女一面向自己展示出來了嗎?
……
怪可愛的。
“謝謝你。”他低聲說道,還是不敢直視那雙藍眼睛。
“嗯……”她聽到良的聲音,一時間只發出了這樣一聲。
“謝謝你,滿穗。”他怕滿穗沒聽清楚,忙又補上一句,聲音高了些。
“欸嘿嘿……”他終於聽見了熟悉的滿穗笑聲——帶點壞壞的聲音,和他在澡堂裡聽得一模一樣,隨即便又是拖長的一聲,“良~爺~謝我什麼呀?”
“謝你……為我做的一切。”良的聲音又小了下去,他有些心虛了,仍舊避著她的眼睛。
“嗯?比如呢?滿穗繼續說著,參雜了絲笑意。
“比如……在我倒地的時候照顧我……嗯……還給我送喝的,雖然我沒喝到……”
良逐漸說不下去了,他總感覺缺了些什麼,卻又說不出來缺了什麼。
“嘿嘿……那良爺打算怎麼謝我呀~~”
她的笑聲逐漸明豔,他聽得反而難受了起來,心裡也越發煩躁。
這小崽子……謝過也就謝過了……怎麼還窮追猛打起來了?
想著,心裡便憋了一團火,衝散了不敢抬眼看她的疑慮,良終究還是抬起了頭……
便見一朵嫣然花開的笑臉,還有那杏眼中閃爍著的點點真實的期待。
四目相對的一瞬間,他便知道自己方才少謝了一點什麼。
“謝謝你,給我一個重新贖罪的機會。”
這句話並沒說出,而是被他憋在了心裡,火一瞬散去,他竟覺鼻頭有點酸了,可最終還是沒有淚可落下。
罪人有何資格落淚?
“良爺~~”她見良只是痴痴地望著她,竟也呆滯了一瞬間,隨即笑得更燦爛了,“既然感謝……可要好好報答我哦。”
報答她?
自己現在幾乎沒有行動能力,又身無分文,怎麼都不像是能報答她的樣子。
……
“你也稍微回應滴個,哪怕似把她個杏子……”
易升的話在他耳邊響起,他的右手便又捏了捏那黃燦燦的小燈籠。
“小崽子……你吃過杏子嗎?”稍微猶豫,他便岔開話題。
“吃過,昨天捏剩的渣便是我吃得……小時候爹爹也給我帶……”她答道,說著說著,卻在一瞬間撇開了眼神。
或許是不想讓他看到提到爹爹時,眼神內閃過的那複雜情感吧。
“良爺為什麼要問……”她回過目光,話未說完,便見一明黃色的圓物已在眼前——良拿著方才易升給予的那個杏子,遞了上去。
“打翻了那罐杏汁……我沒喝到……很遺憾……”他根本沒想好在拿出杏子之後該說什麼,只得磕磕巴巴地說著些無厘頭的話,“所以……我……想要……”
滿穗沒有接話,她臉上的表情也僵住了,只是默默接過了那杏子。
“良爺……在哪拿的?”她輕聲問道,“我應該已經將摘回的杏子……都擠完了。”
“易升先生給我的。”良便答道,“他說他撿到的。”
“……”滿穗無言,只是雙手捧著那杏子,一陣微風拂過,讓她的頭髮略微動了動。
而後,嘴角輕咧,她很快便重新笑焉如花。
她分明記得,易升伯伯當時說的是……
“診療費?一個杏子便可。”
到頭來,這杏還是回到了她的手中啊。
隨即,她便捧著這明黃之物,湊到嘴邊,輕咬一口。入口香甜,肉質滑膩,多汁鮮美——鮮果定比昨日吃的那些渣滓好得多。
“良爺~~”她在那杏上啃出了個小小缺口,便又低下頭去,見良仍盯著自己,忽然想到了什麼,頓時笑得更開心了,“剛剛說想要什麼呀?”
“我……”良的思維有些混亂,分明是自己要報答她,怎麼成了她要給自己東西了?說起來他剛剛想說什麼來著?
他用猶豫的眼神看著滿穗,她圓圓的眼睛此刻充滿了殷切的渴望,手中持杏欲上前去。
聯想到之前……一瞬間,他懂了些什麼,也知道了接下來應該說些什麼。
“我想喝點杏汁。”
“好~~”滿穗等這句話等了許久,早已按耐不住激動的心情,而在良的面前俯下身去,雙手持杏令那缺口朝下,便懸在了良的正上方。
“良爺~~張嘴~~”
他照做了,順便閉上了眼睛。
他為什麼要閉上眼睛?良自己也不知道。
伴隨著滿穗若有若無的輕笑聲,良只覺得幾滴清涼的液體從上方滴入了自己口中,想來便是小崽子從她方才啃出的那缺口中擠出的杏汁。
更多的杏汁接踵而至,良聽見了滿穗用力的哼唧聲,忽然在腦中想象起了她全力同這杏作對的畫面。杏的味道是酸酸甜甜的,而汁水則伴著絲清涼湧入他的口中,又全數鑽進他的喉嚨,解了他自甦醒來越發燥熱的乾渴。
不多時,那杏汁便戛然而止,待滿穗手抖一下,將最後一滴掛在她手指上的杏汁抖入良的口中,耳邊聽得滿穗輕喘,他方才睜開眼。
只見小崽子手上捏著渣滓,面上白裡透紅,輕輕地喘著氣,微眯著眼而笑意難掩。
“良爺~~”她朝良笑著,而又把那些渣滓送到嘴邊,“我給你捏的杏汁好喝嗎?”
“好喝。”他即答道,可又覺得這樣會助長她未來的囂張氣焰,便又補充了句,“但混了你手上的味道……有些雜了。”
“我手上的味道?”滿穗微微一愣,看了看自己的手,聲音變得有些好奇起來,“我的手是什麼味道的?”
“就……就……就是你的味道!”良被問的急了,便隨便答了句。
其實良除了杏子的味道什麼都沒嚐出來,他這麼說也是實在沒啥可說的——他又沒有舔過小崽子的手,怎麼可能知道那是什麼味道?
“啊……良爺嫌棄我的味道嘛……”滿穗聽得這話,一個機靈,隨之臉便從白裡透紅變成了粉撲撲的紅色,眼神朝旁邊撇去,“嗚~~被良爺嫌棄了~~”
和澡堂那會一樣的話語,但這會這羞的勁估計不是裝的。
“不是說嫌棄你,我的意思是……”良見滿穗害羞,忙出口解釋,但卻根本不知道該解釋出個什麼然而然來,便只能胡言亂語,“我是說,額,其實你手的味道也挺好……”
感覺是越說越起反作用了,滿穗的臉越來越紅,終於還是逃也似的離開了良,而重新坐回了那塊岩石之上。
良看見她忙把手上的渣滓塞進自己嘴裡,而又把透紅的臉埋在了自己的手中。
……
沉默維持了一小會,倒是滿穗率先打破了寂靜。
“良爺……”她輕聲問道,良似乎感覺其中有某種情感發生了細微的改變,“你餓嗎?”
“有些餓了。”他便答道,確覺腹中飢餓,“小崽子,你就照易升先生說的,煮些粥吧。”
“好。”她站起身來,走向已經熄滅的火堆,然而方才拿起陶罐,她便又回過頭來,對著良拋出一個壞壞的微笑,恰讓良想起了句詩詞。
“滿園春色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
“良爺……方才我餵你喝杏汁。”她一邊說著,一邊笑得更甜了,“那過會,良爺也餵我吃飯,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