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聊湖北與麻辣燙與生活


3樓貓 發佈時間:2023-01-30 19:01:19 作者:ラティナ廚 Language

提到湖北的特色美食,有人可能會想到熱乾麵,有人可能會想到豆皮——可給土生土長在湖北的筆者留下最深印象的,莫過於圖中的那麼一鍋麻辣燙。

蒼蠅小館

在西南官話地區有這麼一個說法,叫“蒼蠅館子”,是指環境髒亂差,但是味道卻十分不錯的小餐館。也許蒼蠅館子的味道不算好,可絕對對得起其價格。有時朋友們三三兩兩想小聚一番,首選就是這種蒼蠅館子,還得選老館子,看起來越有年代感越好。環境沒那個味,菜吃起來就不香。而我第一次認識到湖北麻辣燙這麼個東西,還得從家門口附近的一家蒼蠅館子說起。
店名叫小x麻辣燙,x是老闆娘的姓氏,我們那的麻辣燙店,總是夫妻店,店裡一般只僱一到兩個幹雜活的,那就夠了。男的在後面串串子,或者做炒麵炒粉炒飯,滷點東西;女的在前面吆喝著,“來了!來了!”便馬上去給客人遞碗遞筷子,或者是下一些鍋裡沒有的食材;雜活夥計則是什麼都幹,乾的最多的要數擦桌子和掃地。
那時我還在上小學,最喜歡玩的就是《戰地之王》,不得不說在那個年代,《戰地之王》絕對是質量頂尖的fps網遊,硬生生把眾人眼中好學生的我,變成了近視的網癮少年。父母總是外出,我寫完作業一玩就是玩到十二點,想起來忘記吃晚飯,摸著咕咕叫的肚子,出門來到了小x麻辣燙。說來那時膽子也大,一個人敢走夜路,也不怕被人販子拐了。
我把這麼一鍋的圖發給我的成都朋友,問他該如何稱呼圖裡的食物,他看起來有點蒙,不過還是認真回答道:“ 首先這不是串串,也不是冷鍋串串,其次這個鍋底顯然不是缽缽雞,所以肯定是銅鍋串串。”後又查了下銅鍋串串的圖片,完全不一樣。
我們為什麼叫他麻辣燙呢?待落座後,老闆娘會給你一個不鏽鋼的碗,再用保鮮膜將碗從頭到尾覆蓋住,這樣看起來衛生一些(這是講究的,不講究的會直接給你個一次性紙碗)。然後再從鍋裡舀一些湯汁到碗裡來,這個步驟叫做“燙碗”,碗給燙熱乎了,食物吃起來才有味,鍋有鍋氣,碗也得有碗氣,我習慣加點蔥花,可以提香,看起來也好看。
也有一些食材是鍋裡沒有的,需要老闆娘即時去燙,比如苕粉比如魚皮比如香腸,這種東西肯定不能煮太久,煮太久就不對味了,或者口感會變奇怪。這時老闆娘會拿出一個大號的漏勺,把食材放進漏勺裡,在鍋中拌著燙著,食客也不閒著,和老闆娘說笑著,聊天聊地。
時間久了,店裡總會有一些熟客常來,而我是最小的那個。每個熟客老闆娘都會記住其特有的喜好,比如我,待給我把碗燙好了,便會給我往碗裡下兩串雞爪,讓我開開胃。
這麻辣燙裡的雞爪和其他地方的雞爪有兩個區別,一是它的指甲都沒有去掉,如果去掉了指甲,雞爪就不是完整的雞爪了;二是掌心裡的肉一定煮軟了,外面的皮卻還是完整的。我每次吃雞爪最快樂的時候就是吃掌心肉的時候,一口下去,不僅肉吃到了,從雞爪根灌進去的湯汁也喝到了,湯汁是鹹鮮口,後勁有點微微的辣(可能對於外地人來說,這微微的辣會致命),雞爪裡漏出發黃卻又顯得脆嫩的筋來。
雞爪往往是湖北麻辣燙店裡賣得最好的,第二則是豆棍。
我想,它和雞爪最大的共同點在於能最大化吸滿湯汁,讓食客一口下去滿嘴湯汁。對於我來說那時拿來吃飯的錢並沒有多少,並不能滿足我對雞爪的慾望,我只好退而求其次用豆棍來填滿肚子。
優秀的饕餮會在吃這個的時候,分成三步,一步都不能錯。
第一步是拿著串在鍋裡攪幾下,讓湯汁被充分吸收,才下到自己的湯碗裡。第二步是夾起一塊,用牙齒分兩半去咬,每咬一口湯汁便會猛地溢出來,這時再去吮吸。第三步才是放進嘴裡咀嚼,這時雖然豆棍裡的湯汁已經所剩無幾,可是湯汁殘留下的餘韻和豆棍本來的豆味融合在一起......那叫一番享受。
湖北麻辣燙的第一第二是無可置疑,可第三的爭議卻從來沒停過,有小孩說是火腿腸,有老人說是燒魚塊,也有喝得醉醺醺的中年人喊著“這麻辣燙的毛豆真尼瑪好七(吃)!”可我覺得,在麻辣燙生意競爭十分激烈的那個年代,排第三的應該是每家店的獨門美食。這些當丈夫的在廚房裡搗鼓搗鼓,研究出個秘密配方,然後用來煮一樣東西,每家店煮的都不一樣,可味道卻都是很不錯——要做生意賺錢的嘛!
對於小x麻辣燙來講,他們不需要招牌上寫著麻辣燙三個字,也不需要去費工夫製作什麼菜單,只要兩張桌子兩個鍋往店門口一擺,方圓幾里的人總會被吸引過來,如果是當地街區土生土長的人,居然連麻辣燙都沒吃過,那說明這輩子多少跟美食談不上緣分二字。那些一般路過的食客只會盯著鍋裡的那些串串,和旁邊幾個塑料筐裡的待煮物,熟客則會在落座後詢問老闆娘:“好東西有冇得?搞一滴嘎。”
小x麻辣燙的秘密美食是豬血,那是我見過最凝實,口感最好的豬血,那豬血用筷子可以輕鬆從中間夾起來,並不會斷掉,就像少女盈盈一握的腰肢,而兩邊只會順著筷子微微往下面“趴”。這豬血配的是變態辣的湯汁,專門放在一個大骨湯鍋裡靜置,聽食客需要的話,再舀一碗出來單獨加熱。每天去總會看到桌子上有那麼一碗豬血,旁邊則是好奇的生客,“老闆娘,這豬血哪裡搞滴,跟我也搞一碗咯?”然後我看著他們吃一口豬血喝起碼三口冰綠豆水的樣子,心裡就抽抽地笑個不停。
麻辣燙的店子總是要配綠豆水,小x麻辣燙也不例外。有一點我特別喜歡,哪怕是在冬天也會賣冰綠豆水,冰塊讓甜感降低了不少,變得十分爽口。家裡一直有熬綠豆水的習慣,但那時我不理解為什麼熬出來的都是紅色的,而麻辣燙店裡賣的都是綠色的?長大後看了網上的科普才知道原因,我有試過去還原那種紅色的綠豆水,可無論如何都還原不出來,自己熬的總是綠色的。
吃了多年麻辣燙,於是漸漸地,我養成了吃辣一定要喝冰水的習慣,不是綠豆水也行,總之得是冰的。這導致我吃川渝火鍋時十分不適應,因為他們總是會上熱乎的茶水,我只得再單點一瓶唯怡豆奶,還得是從冰櫃裡拿出來的那種。

店裡的客人

當時家附近的大片地塊在搞開發,街上總能看到外地來的農民工兄弟,和我打遊戲打到十一二點不一樣,他們是幹活幹到十一二點來吃麻辣燙。雖然隔了幾十歲,但總會有人找我嘮兩句。當他們說我是未來的國家棟梁,科學家時,給我說害羞了,我絲毫不敢提我喜歡打遊戲這麼件事,在那個年代,遊戲可謂是洪水猛獸的存在。
晚上他們總是搭著肩來吃麻辣燙,一坐就是一大片,天天都是好生意,老闆心疼老闆娘,看她忙不過來,便給店請了個夥計。夥計雖然年紀不大,二十歲左右,卻是個十分會來事的,客人們總誇他“情商高”。夥計剛請沒多久,壞事卻發生了,馬路斜對面新開了一家麻辣燙店。
可能是饞小x生意好,每天都有一大堆的農民工光顧,這家店就開起來了,憑藉低廉的價格搶走了小x麻辣燙近三分之一的顧客,那段時間每天都能聽到老闆在後面唉聲嘆氣,老闆娘也沒那麼活潑健談了。我屬於那種偏內向的小學男生,若主動找我搭話,我便能侃侃而談,一般情況下我絕對不會主動開口,伴隨著騰起的煙霧,我度過了一個又一個沉默的麻辣燙之夜。
後來斜對面那家店關門了,小時候的我不瞭解原因,也沒有展現我的好奇心,去細問老闆娘。現在看來關門可能有三個因素,第一個因素是那家沒有獨門美食,小x麻辣燙有,贏。第二個因素是從工地走過來最先路過的就是小x麻辣燙,累了的民工兄弟哪裡願意再多走幾十米,直接坐下得了,贏。第三個因素是那家店沒啥服務態度,倒也不是說他家服務態度差,可小x麻辣燙有美麗溫柔的老闆娘啊,跟一堆糙漢子聊天細聲細語的,服務態度周到,要啥給啥,人多了顧不來還會誠懇跟你道歉,贏!為什麼我這麼高興?這不僅僅是小x麻辣燙的勝利,更是我與麻辣燙的情懷的勝利。
不少客人都討厭這群民工,因為他們的“味”太大。這味一是身上的味道,汗水味、灰塵味和衣服的黴味等雜七雜八混雜在一起,讓坐在他們身邊的客人喪失了食慾;二是他們不講規矩在室內抽菸,嗆得其他不抽菸的客人直咳嗽。老闆娘也不好得罪這群天天來消費的客人,只是叫他們到外面去吃,可外面的桌子哪坐得下那麼多人?他們總是打著哈哈說:“不好意思啊老闆娘,煙癮嘛理解一下。”小孩子的感覺總是不敏銳,我成了極少數願意和他們坐在一起的客人,他們也很樂意同我講其他地方的事,而我總是聽得心潮澎湃,漸漸地也習慣了二手菸。
他們同我講河南的方言,講江西的辣椒,講湖南的妹子們有多麼拐(貶義,指脾氣差、暴躁),這哪裡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能見識到的?講到興頭上了,還會給我一起把賬結了,我不好意思地說叔叔不要這樣,我有錢。叔叔就會吼我一句,你屁點大,有屁錢,老闆娘我結我結。
湖北搞基建是出了名的,需要工人需要得多。於是許許多多的人來了湖北,又有許許多多的人離開了湖北。
除開民工兄弟們,店裡的第二大客人群體是隔壁的高中學生,不遠,就幾十步路。學生中也有抽菸的,老闆娘勸都不會勸,我有次問老闆娘為啥不勸勸,老闆娘擔心道:“這群未成年有的沒輕重,有次結賬的時候直接把攤掀了,報警警察來了也不管用,人抓了就耍賴。”
我問老闆娘,有沒有什麼應對的辦法?老闆娘說這種最無可救藥的那種,其實非常少,一兩年碰不到一次,大部分混日子的學生都好說話。那個年代還沒精神小夥和精神小妹這種詞彙,老闆娘也不知道怎麼概括這種人。
常見的配置是兩個精神小夥帶兩個精神小妹,一個精神小夥載一個精神小妹,兩輛小摩托車這麼嗚嗚地開過來停在店門口,老闆娘就自覺招呼上。他們一般點很少的東西,比如便宜量大的豆棍和小蘑菇,再一人點一包一塊五的麵餅,兩塊五的雞爪是完全不會去碰的,因為肉太少了,吃不飽肚子。
我印象比較深的是有個精神小夥教了我一種比較高級的吃法,他首先去後廚叫老闆準備點熱炸醬,一定要多帶點汁水,再叫老闆娘燙了兩個麵餅。接著他從鍋裡拿出一串滷蛋下進自己的碗裡,那滷蛋看起來煮了有大半天,蛋皮都裂開了兩條縫。他把滷蛋用筷子插碎,在碗裡不停地攪拌,使其跟湯汁充分地融合在一起,待攪拌完,老闆拿著個大湯勺,裡面有一大坨黑糊糊的東西,“炸醬來了!”他喜歡加醋,我不喜歡醋,我覺得那種味道反胃。對於兩個並不富裕的學生來說,三塊錢的麵餅加三塊錢的炸醬加兩塊錢的滷蛋,共計八塊錢的自制滷蛋炸醬麵,便已經是無上的美味了。
我有次好奇問他,“你這麼節省幹嘛,有什麼要用錢的地方嗎?”
他指了指靠在路邊的摩托:“你猜猜那花了我多少錢?”

教育

吃了這麼多年的麻辣燙,每次去麻辣燙心裡總會有種期待感,並不是舌尖上那一萬個味蕾在期待,而是我期待碰到新的人與新的事。
上面說過了,老闆娘在客人面前溫柔且細聲細語,面對女兒卻會顯出兇相,對於老闆夫妻二人而言,女兒的成績一直是他們心頭最大的問題。可我一直覺得女兒的成績並不算什麼問題,夫妻二人的教育問題才是大問題。
上高中後有次我去光顧,見老闆女兒一邊哭著一邊寫作業,老闆坐在店外的桌旁,邊抽菸邊嘆氣邊記賬,老闆娘照常在鍋旁忙活著,看起來不太高興。我照例要了兩串雞爪,詢問老闆娘怎麼回事。老闆娘說,“那個不成器的東西,居然騙家裡說學校要交什麼錢,騙了兩千去買手機”。老闆娘轉頭見女兒還在哭,狠狠地罵道:“你還哭,再哭看我不打死你!”老闆依舊在旁邊嘆氣。
我疑惑道:“兩千塊錢也不是小錢啊,她說學校要交錢,你們也不問問老師嗎?”
老闆娘:“生意太忙了,忙著忙著就忘記問了,我哪個曉得是假的啊,她要學習我們都支持,哪曉得她居然騙人,好的不學一天到晚學這些壞的。”
老闆娘掏出來那個手機,我忘記是什麼品牌了,看著感覺還行。老闆娘同我講,這手機她要沒收,等姑娘高中畢業了再還回去。我說,那您沒收了您自己用啊?老闆娘搖搖頭,“我跟他(丈夫)都用不好這個東西,就放櫃子裡鎖著咯,還能怎麼樣。”
那女兒長相挺可愛乖巧的,每次我見她在店裡,必然是會被老闆娘打罵的,我吃了快十年,見這姑娘被打了快十年,我也沒見過她有什麼叛逆期,都是父母說什麼就是什麼。我看了總是不忍心,雖然我也是個中學生小屁孩,但老闆娘總會聽我說話,可能是她知道我在附近省重點讀書的緣故。
哪天來著,我吃到一半,老闆娘問我了不瞭解美術生,我說我算比較瞭解。她立馬又換成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語氣:“我們屋姑娘說要當什麼美術生,我說你先把書讀好了再學美術什麼的,我哪裡懂這些東西,但是我曉得她又要找我要錢了。”
我解釋道:“這學美術對升學也是有幫助的......”
“她就是懶,不好好讀書老想著這些歪門邪道。”老闆娘不開心地看了屋內一眼,我順著她目光的方向看過去,視線和她女兒撞上了。這姑娘,滿眼全是哀怨。
中學階段我有許多同學朋友是教職工家庭的子女,我們常常相約一起去某某老師家裡補習,路上也總會碰見小x麻辣燙,他們說從來沒吃過麻辣燙,因為父母不讓吃。甚至有人說:“我跟我媽說過我想吃,我媽說這麼髒,都是垃圾,底層人才會去吃。”回家的路上他們都是在十字路口分別,而我是在他們豔羨的目光中坐在鍋旁,叫老闆娘給我來兩串雞爪,一邊啃著雞爪一邊朝他們揮揮手。
我說麻辣燙這麼好吃你們就試試吧,他們說不了不了,爸媽真的會打死他們的。這是我第一次見識到教職工家庭的恐怖,也不知道是隻有湖北的教職工家庭普遍這麼變態還是其他地方也一樣,但那時還是中學小屁孩的我陷入了深層次的思考——如果連吃一串麻辣燙裡的雞爪,都不被允許,那我們活在這個世界上是在追求什麼呢?
我想可愛的麻辣燙姑娘可能是看同學們都有手機,聊著網絡上的各種新鮮事物,又不敢跟父母說,說了肯定會遭一頓打或者被嚴厲拒絕。這樣的事在她的生活中可能發生了無數次,於是她習慣了,無論發生什麼都不會跟父母說,和父母的交談只有欺騙與隱瞞。她對父母,已經築起厚厚的心之壁了——除了哭,她不會說任何一句話。
我想家教嚴格的教職工子女們可能真的想過無數次陪我一起吃一頓麻辣燙,但是父母在他們心裡的烙印總會警告他們不要這樣做,後果會很慘。我不知道會有什麼樣的後果,因為我的人生中沒有那樣的經歷,我只覺得惋惜。
有一次聊起興趣愛好,我有些猶豫,不過還是跟老闆娘說:“我覺得電腦遊戲挺好玩的,放鬆身心,勞逸結合嘛。”
老闆娘聽了我的話後,急了:“遊戲害人啊,你是成績好你想怎麼玩怎麼玩,我姑娘要是讓她玩就廢了啊!”我不瞭解成績跟遊戲有什麼必然關聯,尷尬的我只能繼續埋頭吃碗裡的食物。
那時我總覺得很無聊,在那個《穿越火線》火遍全國的年代,現實生活中周圍的人只有我在玩《戰地之王》,找不到現實一起玩遊戲的好友,慢慢地,越來越專注於網上的交際。聽說這款遊戲2019年國服停服,可惜了。

現狀

現狀是網紅店多了起來,有的網紅店雞爪居然賣八塊錢一串,這長出這麼對雞爪的雞該多金貴啊?湖北的物價房價越來越高,工資水平卻沒見有什麼增長,往沿海一線跑的年輕人越來越多。小x麻辣燙還在,也不知道他們的女兒怎麼樣了,怪想念的,有空了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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