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裡沒有路。
看著腳下深幽谷間拼力揮舞柴刀穿行於山林間的那人。我如此想。
山中人是這樣的,眼中全是那被茂密枝葉分割破碎的天空,縫隙間細碎的光明在這昏暗之地顯得格外脆弱。
“那裡沒有路。”身旁紫色眸子的少女這樣說。
“從一開始就錯了,仍憑如何努力,也只是徒增遺憾。”
於那人不同,于山外的我們看的真切,於林中急切穿行的他,身後山腳下的村落,正徐徐地飄起炊煙。只是,
他看不見,迫切尋著出路的他只是向著另一個方向奔向谷底。
“人無法想象認知以外的事,更做不出認知以外的行為。”
“你想表達什麼?”
“他與我們,本質上就是截然不同的存在。”紫色眼眸的那人這樣回應我的不滿。
抓住了我伸出的手。她迫使我平靜的等待那人迎來故事的開幕。
“覺得難受就閉上眼吧。”
“那裡沒有路。”她於是對我說。
睜了眼,才發現自己沒什麼變化。全身上下只能說衣服被樹枝刮破了些許,對比邊上那人。無疑我是幸運的。
是的,他的變化不可謂之不小,整個頭以一個扭曲的弧度看著我,伸出的手上的疤痕顯眼的很。什麼也沒抓住。身子也是一個倒栽蔥。脖子大概斷了有一陣了。其他部位也是慘不忍睹。
抬頭望去,一同摔下的地已是遙不可及,說到底這斷崖摔下去,常人絕無生還可能。
“........沒勁。”什麼變化也沒有,從那時候就是這樣。
“有些事在一開始就已註定,我們走不出這山。”我抓住他伸出的手,他早以渙散的眸子仍怔怔望著我,我身後那連綿不絕的群山。
“一開始我們就無路可走。”我合上了他的眼睛。
“我並非常人,在我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經定下。發現我的爺爺在林中一片血泊發現了我。他不忍 把我一人丟在這林中等死。於是把我抱了回去,又連問了幾個村,也沒聽說誰家孩子丟了。於是便養我至今。”
“我不曾在這附近見過村落。”白髮的仙人只是將手中火凝成的刀往我的脖頸又貼了幾分。
“你這妖怪,說話若有一個假字,我便殺了你。”
是的,妖怪總是兇惡。
“此地約三百年前,出了一位大妖,他守著這幾個村子,每有人想跑出去,那妖怪就把他的屍首丟在村口。每三五年便要求村子上貢,可能是糧食,金銀,又或者......”
“人。”熾熱的火浪在身側炸開,煙塵散盡,燃燒的焦土上只剩下白髮那人眼中永不停息的火焰。
“接著說。”刀身輕輕顫抖,劃破灼傷的脖頸在片刻又恢復如初。
“我生來與常人不同,村子裡的大家害怕妖怪已久,大概是容不下我的,爺爺便帶著我與他的孫子搬到村外,如此能過一天便算一天。”
“直到他病了,我去不成村子,弟弟去村裡也沒人敢治一個妖怪的爺爺。我聽說那妖怪有什麼能包治百病的秘寶,打算去它洞府偷一份出來。才混進來就撞見仙人您了。”
“只要爺爺能活著,我什麼都可以做。”白髮的那人看著他跪倒在地,只是一股勁的磕頭。
“仙人您神通廣大,只求您救救爺爺,我不怕死。”
臉上的神色分不清是難過還是迷茫。只有那雙眼睛,映著那灼灼的火光。對於她,這並不陌生。
“我不通藥理。”一個包裹丟到它的手心。
“耳鼠,食之百毒不侵,一日後若無效果再來此處尋藥。多的幾張符籙可供你歸去自保無憂。”
並沒見跪著的那妖有什麼舉動,還是在那跪著。
“以為這樣好說話,不殺你已是極盡仁慈。我無甚興致再在這聽你扯什麼前因後果,還不快滾?”
“不不不,自然是知道,仙人您神通廣大無所不能,但這妖怪為害一方甚久,不是沒求過路過的英雄義士,可沒有一人能完完整整再回到村裡。”
“還請仙人救救村裡各位。”又是沒個停在這裡磕。聒噪,浪費我的時間。伸手抓住那妖怪一頭的白毛。
“頭抬起來。”仔細看了眼。呼的一口清氣,莫講殺生,葷腥都不曾多沾。
“你在這裝給誰看?村裡人這樣待你,你竟無一絲恨意?”
只見他平靜的看著我,閉眼無奈笑笑。
“爺爺年事已高,我希望他可以回村子裡。”
“跟個正常人一樣。”
麻煩的傢伙,近來碰見的盡是這樣的怪胎。
“我不是什麼仙人,只是路過這的除妖師,今日無你這妖我也是要除的。”
“你速速離去,刀劍無眼,明日尋藥時那妖屍身你也一併拿走。那洞府我會立下陣法,百年內無大妖可近。”
謝謝仙..仙師!”看著他把藥裝進竹筐,揹著竹筐連滾帶爬地離去。那個方向想必是有著人等著他。
來時路,亦是去時路。
“你看我像人還是像妖?”沒理由的,無名的除妖師這樣對著將遠去的人如此說。她確信,這是她第一次這樣猶豫。問題荒謬讓她發笑。
相對應的,卻是那人認真的回應。
“爺爺說過,不做壞事就算好人。”
“你就是這樣簡單的去區分人跟妖的?”
“為什麼會是很複雜的事呢?”迎面是那乾淨的眸子。
“我爺爺是好人,我也希望能跟爺爺一樣,當個好人。”
我記的來時遠遠看見徐徐地炊煙。看的見家的方向人大致是永遠有路可走的。
“慧音,這便是我常說的尋藥郎。”白髮的除妖師少有的笑笑。
眼前那人只是怔怔地望著那新立的墓碑。半響才如夢初醒似的連聲道謝。
“難得能與恩人重逢,沒能好好招待就罷了,還勞煩你們在這陪我幹這髒活。”
“能問問近日發生了什麼嗎?”那碑生的簡陋,積累的“歷史”也並不多。
“與我同行的採藥郎,不小心在這出了事,又沒了親友,這幾日剛立了墳我便常來看看。”
“來時我見有幾個村裡人尋你,都講怕你在外為妖所害。你這樣貌多半錯不得。想來並未走遠。需要我喊來讓他們引你回村嗎?”眼見氣氛有些凝重,除妖師一轉話題,這樣說道。
那人身子猛的一顫,語氣又一轉平靜。
“不用,我知道自己的歸處。”
他笑笑,臉上的神色分不清是喜悅還是悲傷。只有那雙眼睛,空洞的像一注靜寂的潭水,
一注死水。對於她,這並不多見。
“那耳鼠用上了嗎?”沒理由的,無名的半獸這樣對著將遠去的人如此說。她確信,這是她第一次這樣猶豫。
“爺爺沒事,他正等我回家。”只聽見那藥郎這樣回應。
於是他又是一拜,身影消失在林間。
“多麼美好的故事,為害一方的妖邪被正法,正直善良的妖怪藥郎有了安穩的日子。”身旁紫色眸子的少女這樣說。
“這不是你一直希望的,人妖共存的........”
“幻想鄉。”
“如果那二人就此別過,那在這山裡看到的故事就真有了一完整的結局。”除妖師與那半獸下山的場景在那女人揮手間塌縮為一幅幅畫卷。分化出無窮多的畫彼此相互循環連接,畫上卻是一樣的圖景。
“就此謝幕未免無聊了些。”她取下一幅,霎時,無窮多的畫卷成為了那虛假的泡影。
“來看看我選擇為‘真’的故事吧。”
我看著那半獸在走向離去的出路時,停下了腳步。
“妹紅,對於那妖你還記得多少?”突然對那除妖師這樣說到。
“什麼意思?”
“那日我除了那妖后,這畜生危害一方百年,倒也沒多少財物可言,我便四下分給了被抓的壯丁。”
“有什麼問題嗎?”與那除妖師講的往事不同,樂於聽故事的半獸心中總久久難抹去一片疑雲。對於他,這真的是一個人嗎?
“妹紅,你先行一步,我尚且識些藥理,耳鼠只怕有什麼隱患。”
“那便一同........”罕見的看見她這樣認真的神色,如同做錯了事的孩子一般,話說了一半就沒了下文。
“我等你。”她最後只對那匆忙離去的友人這樣說。
不對勁,縱是親友皆不在世,也沒在那偏僻之地安葬的理。
為什麼那村裡人人都提著刀來尋他,神色急切又不肯我們參與過多。
為什麼他聽見村裡如此神色?
為什麼明明妖患已除,一路見的幾個仍堅稱怕妖,而非野獸。
為什麼我眼中他並不像故事裡的“人”。
這時,我看見了遠方山腳下,他的歸處,正徐徐地飄起.........
煙。
暮色在簷角凝結成暗紫色的痂,最後一縷夕光墜入村口古井時,火舌便從四野的枯草裡直立起來。那些硃砂色的腳爪踏著茅草屋頂奔走。慌亂四下跑竄的人,離開的路在幾聲符籙爆炸後被沖天的火幕攔了出路。
“那裡沒有路。”與眾人不同的,四處包圍的火場中央,藥郎看著那四下燃起的火,他突然想起以前還有歸處時,那老人在灶臺旁使喚他小心生火時的樣子。
生怕他像他弟弟似的,被火燒的在手上留了疤。所幸,他被教的最會生火了。
寒風吹回他的思緒,於是他又感到冰冷了。他冷眼看著那見跑出無望的人。在長久的恐懼下,對被掠奪資源的渴望,對生的渴望滋生出了貪婪與仇恨。即無能對高位者反抗,那對更弱者施暴的愚行便是理所當然。
他看著憤怒的人揮著刀向他砍來,如他帶著弟弟想跑出這座山時他們乾的這樣。他閉上眼,他不一樣,他說過的。
他不怕死,跟人不一樣。
睜了眼,才發現自己沒什麼變化。定眼一看,不久前見的那人硬生生的接下了那幾刀。
“為什麼?”她這樣說。他正也想問。
“你不是想當一個人!一個像你爺爺一樣的好人嗎!你現在在幹什麼!”
“我,在被爺爺撿到,已經過了十八年。”
“十八年,我老老實實過了十八年!我從來沒對任何人的歧視有過任何怨言!爺爺被逼到必須村外生活,弟弟被逼的必須當下一次那大妖的活祭,我沒有傷過任何一個人!”
“我以為只要我表現的純善,他們以為只要老老實實做人,總有一天我不會再被看成異類。”
“所以你就這樣自甘墮落?!”
他笑笑。
“可人心的偏見是我永遠逃不出的大山。我從一開始就無路可走。”
“我以為沒了那大妖就沒人會再怕我,不曾想,羨慕那大妖的惡行,裝神弄鬼的又起,沒有人相信我們的辯解。”
“是了,妖怪最是兇惡。又起的大妖要懲戒異端。”
“載著耳鼠的被四下分盡,我想帶著最後的親人逃走。他死在了那裡。我從一開始就走不出這山,我從一開始........”
“就無路可走!”
他笑笑,繼而轉為歇斯底里的狂笑。藥郎本就是妖郎。撥開那擋著它的半獸,一刀砍向了殺來的眾人。作為妖的它乾淨利落的解決了幾人,那村民就嚇的退去一邊,沒多久那當時加害那老人跟他孫子的人便被推了出來,其餘的眾人,連連磕頭求饒的不在少數。
“他們就是這樣,對自己的同胞也毫無同情。”
“人不是隻有你看見的那樣!你為什麼要走上極端!”
“可我不是人,出生時是妖,在鄉里也被一直當成妖,如今,唯一認我是人的,他們早就不在這裡。”
“除了妖,我又能當什麼呢?”
半獸無言,她無話可說,更無能為力。她只能看著那滔天的火焰在一人驅使下收束,它被那火焰包圍,熾熱的火浪在身側炸開,煙塵散盡,燃燒的焦土上只剩下遠處白髮那人眼中永不停息的火焰。
“妖怪生來就是必須害人的。”消逝的那妖這樣講,她聽見了,那除妖師更是聽的仔細。
但她們全都只能保持沉默。
“如何?這一推演假設為‘真’的事實如何?”紫色眸子的少女這樣說。
“紫,你比他們更清楚,妖怪依託於什麼而存在。你的夢,你的路,在一開始就跟那妖一樣無路可走。”她期待這那人的回應,但她所聽到的不過半響後簡短的一句。
“不對。”
“為什麼?”
“300年的長久恐懼與奴役,人與妖毫無信任基礎才是一切錯誤的根源,若沒那大妖長久的恐嚇,它遠不會被這樣排斥。”
“但你必須承認兩者本質上的不同,那差異不可忽視。你我已推演千年數次,莫說是妖,他們對自己的同胞的差異也毫無同情。”
“所以我選擇相信。你我也只是對所知與權能範圍內的推演。我......”
“想要相信那未來存在的,你我所看不見的可能性。”
“你我仍在山中,路不到盡頭,誰也不能否定那可能。”金色頭髮的少女鬆開那抓住她的手。
那老人尋著兒童哭聲的場景在那女人揮手間塌縮為一幅幅畫卷。分化出無窮多的畫彼此相互循環連接,畫上卻是一樣的圖景。
她取下一幅,霎時,無窮多的畫卷成為了那虛假的泡影。
“來看看我選擇為‘真’的故事吧。”那畫卷正是一遺世獨立的幻想鄉。
她抱起那個哭泣的孩童,老人四處搜尋只不過發現了一隻幼兔。
“在那可能成為現實前,我來給於世界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