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是本周最后一节课,她的班主任扭着屁股穿着高跟鞋哒哒哒地进来了。
“咱学校要评贫困生了啊,回去该准备资料的准备资料。”班主任把手机放在了桌子上,推了一下金丝眼镜,“我家在友善小区二号楼三楼,有什么不懂的周末可以去问问我。”
小英听着老师的话,想了想,贫困生,她记得上初一的时候就听同学们说过什么贫困生,可是她那时的班主任并没有当众宣布过什么准备资料。
“小英,你放学了去玩不?”她的同桌伸出钢笔敲了一下小英的书桌。
“不了,我放学要赶紧回家了。”小英说话的时候把头低到了桌子上,因为她在撒谎,她不是要赶紧回家,她要等同学们都走了之后从垃圾桶里捡易拉罐。以前她很笨,又捡瓶子又捡易拉罐的,前不久才晓得,易拉罐可比塑料瓶值钱多了。
叮铃铃,放学了,班主任刚走,班里面就炸了锅地往外奔,小英却只是低着头,在写满黑色字迹的草稿本上用红笔一遍遍地写着英语单词,可是她的脑子里一直在想,自己怎么才算是个穷人,当她写到第三百十一个单词时,最后一丝喧闹声也消失了。
她把那根笔芯收回了抽屉里,和其余四根一样从地上捡的笔芯堆叠着,她走向了垃圾桶,撩开自己的袖子,把手伸了进去,她首先摸到了一包油油的东西,她想这或许是辣条,然后又摸到了硬邦邦的凉凉的东西,那是一个可乐罐……半小时过去了,她把六个可乐罐,三个雪碧罐踩成了扁片子,垃圾被用力用力再用力地踩才能卖钱。当她转身要走时,她忽然停了下来,又捡转向了垃圾箱,把那包辣条拿了出来,放在鼻子下,深深地吸气,呼气,吸气,呼气,然后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闭上眼,她的舌头在嘴巴里装模作样地搅动着,一股甜甜的辣辣的味道从鼻腔窜到了口腔又窜到了喉咙里。
“还有人没走么?!”门卫大爷拿着大喇叭在学校里喊了,小英便跨起来那个塑料袋,带着易拉罐们叮叮哐哐地跑了出去。
路上她要转进小巷子时,她看见了小英,是的,另一个小英,她班里面有一个和她同名同姓的女生,她们都叫王小英,可是他们并没有因此成为朋友,相反,另一个王小英对她几乎是蔑视。另一个王小英正在文具店里挑选新的钢笔,这两个小英早就互相看到了对方,可是谁都没有吭声,直到王小英旁边的朋友抬起头,对着她喊道,“穷小英!又回这么晚?”
是的,她的外号是穷小英,而另一个王小英自然就会是富小英。
穷小英低下了脑袋,把肩上挎着的塑料袋收到了胸前,弓起来身子,像是一只被人追逐的狗一样,飞快地跑了。
她跑回家的时候,塑料袋里的易拉罐已经成了二十一个,那是她又从路上捡的,她走进了自己家住的小区,那股粪臭味像是迎接主人的小狗一样飞快地从她的脚尖缠绕到了她的头顶。她走上楼梯时,不知道又是谁的呕吐物还没有被清理,也不知道谁昨天打架溅了墙上的血,她没心情理会这个,她走到了门前,脱下来鞋,那只露出来大脚指的脚悬在空中,从鞋底里掏出来那个钥匙,打开了门。
她也不想把钥匙放进鞋里,可是她还是记得那次自己把钥匙丢了后,妈妈一晚上没睡的叹息。
她把塑料袋里的易拉罐一个个放进了门旁的盒子里,哐当的清脆碰撞声和房间里的呼噜声搅和在了一起,她的哥哥还在睡着。
她打扫了一遍屋子就坐在了椅子上,她在想该怎么告诉妈妈贫困生的事情。她还记得以前哥哥上学时,弄贫困生的时候,哥哥那天兴高采烈地在餐桌上提出这件事,那时候爸爸停下来咀嚼骨头的嘴巴,对哥哥说,不要跟别人抢贫困生,咱家虽然不富有,但是还不至于贫困。
小英想着爸爸说话时抖动的喉结,快要哭了,关于爸爸的记忆没有随着爸爸死去而埋葬,爸爸死在了工地上,死的时候倒插在一片未干的水泥里。爸爸死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呢,他那双臭臭的大脚会不会也沾满了水泥。
小英感觉喉咙有点疼,她站了起来,妈妈快回来了,她去把水烧开,又把地板扫了一遍,等到最后一抹黄昏也像大粪被黑土一样的夜掩埋时,哥哥醒来了。让她意识到哥哥醒来的不是呼噜声的停止,而是那哒哒哒的声音。
哒哒哒,哒哒哒,小英很害怕这个声音,这让她想起哥哥那愤怒的脸,也让她想起当她在班里面被同学公开羞辱时时钟哒哒哒的走动声。哒哒哒,哒哒哒,莎啦啦,那是水的声音,哥哥在尿桶里撒尿了。她走向了那扇深绿的门,在上面轻轻地敲了一下,“哥,你醒了?”
“嗯。”哥哥的声音像是齿轮卡在了一起。
于是小英推开门,低着头走了进去,哥哥那时候已经坐在了床边,身边放着那只凳子腿。满屋子都是尿骚味和臭臭的烟味----哥哥每天晚上出去捡垃圾的时候都会捡一些烟头----她希望哥哥能捡到烟头,因为每当哥哥捡到还剩半根的烟头时,哥就能开心好几天。
她提着尿桶出去时,哥哥支撑着那只凳子腿起来了,他叫住了小英,从裤兜里拿出来一包辣条,那是一包酸辣()王子,“昨天翻到的,没拆封,吃吧。”
“你吃吧哥哥…”小英却只是提着尿桶要出去。
哒哒哒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哥哥支着那只椅子腿蹦哒到了小英的身后,拽住了小英,拽住小英时他摇晃的身体带动了尿桶的摇晃,一些尿撒到了小英的手上。
小英的指头手下意识地尽力分开,她咬了咬嘴唇,回头接过来了辣条,又把尿桶放了下来,扶着她一只腿的哥哥回到了床上。
妈妈是深夜回来的,她跟妈妈说贫困生的事情时,妈妈正在洗衣服,洗一件衣服两块三毛呢。
“贫困生呀,你跟你老师说弄吧,”妈妈抽着空锤了锤自己的腰。
“可是,我老师说要准备什么资料。”
“哦,你爸爸的死亡证明应该可以,你哥哥的残疾证还没批下来呢。”
“拿着去学校么?”小英不想这样,她害怕同学们又嘲笑她,“我老师说可以先去她家问问她…”
“ 妈妈没时间呀…妈妈明天还得去洗车店给人家洗车,要是不去的话又得少挣不少。”
“可是如果贫困生补助下来了能给很多呢。”
妈妈让她明天自己去,第二天一早,小英用肥皂洗过脸后,就前往了老师家,路上她遇到了四个易拉罐呐,可是她觉得带着易拉罐去老师家不太合适,于是她把易拉罐藏在了一个树丛里。
她靠近了老师在的小区,却发现那个小区居然有门卫还有门禁,她站在那里构思了好久自己该怎么说之后,终于憋着一口气,仿佛赴死一般走了过去,可当她走到门卫面前,准备要说话时,门卫却拿出根烟抽起来,根本不管她。
她在假山和水池子里迷失了道路,几个女人领着一个小孩子散步,她向人家打听后才终于找到了老师的小区楼,楼有门禁,一个大妈帮她进去了。三楼还是四楼来着,小英心里面默想着,敲响了四楼的门,门是木头样的厚铁门呢,她敲门时响起来了自己家那浅蓝色布满红色铁锈的小破门。
门开了,出乎她意料地是,开门的不是老师,是富小英。富小英当时也呆住了,可是马上一股极其嫌弃的眉眼从脸上挤到了嘴里----“你来我家干什么!!!!”
富小英的怒吼吸引了她妈妈的出现,那是个看起来很和蔼的妇人,富小英的妈妈走了过来,看到穷小英的那一刻便哎呦了一声,这不小英么,小英快进来坐会,早听你老师说过你了…
“妈妈!我才是小英,她是穷…”
富小英还没说完,便被她妈妈一下子拉倒了一边,“快进来。”
穷小英不知道是被房间里那腻腻的蛋糕香吸引,还是被富小英妈妈的温柔所迷惑,她走了进去,站在了一堆实木的家具里,手不断地扣着掌心,不知道该怎么干什么。几声犬吠让小英身子缩了缩,一只小柯基在笼子里叫着。
富小英的妈妈却拿出来了一个蛋挞,放在了桌子上,她坐在了小英对面的木椅上,撕了几张纸,放在了另一个椅子上,让小英坐下。
“小英你来干什么呀,是来找到我家小英玩么。”富小英的妈妈翘着二郎腿,身子前倾地说着话。
“我是想找我班主任弄贫困生的事情。”
“哦这样啊,小英呀,不是阿姨打击你,不要浪费时间了,贫困生补助你弄不到的。”
“为什么…”小英原本放松下来的腰一下子又硬了些却又马上缩了起来,像只烤熟的虾一样要卷缩在一起。“不是说贫困生补助是给穷人的么,”小英顿了顿,“我家不算穷人么…那我咋才能算穷人。”
富小英的妈妈却只是笑,拿起来蛋挞往穷小英手里送,却不小心掉在了地上,穷小英捡起来了,吹了吹气又拿在了手上。富小英的妈妈却只是催促小英快吃,小英咬了一口,就愣住了,她感觉牙疼,甜的她牙疼,从门牙一直疼到脑后勺,触电趴也会是这样地感觉。
她在富小英的家呆了半小时,这半小时里她不断地被盘问着自己家的情况,她是倒不害怕别人知道,只是富小英妈妈那开心又激动的眼神让她害怕。富小英妈妈送她出去时给了她一个蛋挞和一把骨头样的棕色零食,可是她当天晚上回家的时候就全部哭着扔掉了,因为她怕自己再吃一点就吃不下平常吃的东西,而她在多年后上吊时胃里却装着十六只残存着锡纸的蛋挞。
她那时候走到了三楼,门开着,可是她进不去,因为一包包的礼盒堵在了门前,当她想要跨过去时,班主任一声怒喝让她震颤了起来。她站在了班主任的屋子里,班主任却只是在和校长打着电话,班主任打电话时大腿不断地摩擦着,嘴角的笑挤到了天灵盖。
班主任就一直让她站着,即使她打完了电话,却也是绷着个脸问小英有什么事,小英那时候支支吾吾地说自己要问一下贫困生的事情。那时候班主任哦了一声。
“老师,我爸爸死了,我哥哥是残疾人…”
班主任那时候抬起来了头,把手里点烟的动作停了下来,小英以为班主任是要让自己说的意思,于是她咽了口唾沫,“我妈妈每天干活到很晚,我每天都要在放学的时候偷偷捡易拉罐…”
班主任那时候却又哦了一声,“你们所有信息,入学第一天我们就全知道了。”她说着话,从沙发上起来了,走向了宠物笼,从狗粮袋里倒出来棕色的骨头状东西到了狗碗。“我听说你哥哥是见义勇为残疾的,是真的么?”
小英点了点头,又想起哥哥的脚被车轮碾成肉馅的样子,她感到一阵反胃。
班主任又坐了回来,拿出来手机,放在了小英的面前,手机里展示的是贫困生资助名单,“贫困生名额早就定好了。”
小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她激动得哭了起来,然后直扑在了地上跪了起来,这是她脑海里感谢别人最高的礼仪,因为当时妈妈就是跪给那捎回来爸爸死亡赔偿金的人的。
班主任那时候嘴巴张了一下,却什么都没说,她把手机塞回了兜里,厉声叫小英站起来,然后从抽屉里拿出来一个红包,捏在手里感受了一下厚度,却又把红包塞了回去,然后又拿出来个薄的,她把红包塞到了小英的口袋里,咬着牙说这是学校给的贫困补助。
她又抽起来了烟,看着小英,莫名地叹了口气,她的手指在桌子上敲了一分钟,又叹了口气说,“小英,有的事情不是老师能决定的,更不是你能决定的,你懂么?”她说话的时候眼睛在屋子里环绕了七圈,却一秒都不敢去看小英。
当小英揣着红包走的时候,班主任开始打扫屋子,那时候她给自己援疆教育证书挪了挪地方,把那富小英家送的木雕放了上去。
小英从门卫那捡了一根剩多半截的烟,又在回去时候从那树丛里捡易拉罐,可惜易拉罐没了,却又不知道谁往那里拉了一坨屎。她在回家路上,把富小英妈妈给的狗粮也扔了,扔的时候她却莫名的开心,她想,什么富小英,什么蛋挞,富小英再有钱又怎么样,穷小英再穷也能领到贫困生补助,她那时候想着,从走变成了蹦蹦跳跳,她蹦过了一个蛋糕店,她蹦过了一个文具店,她又蹦过了一个炸串摊,于是她想着多少年后自己会拿着钢笔写字,自己会吃一口蛋挞吃一口炸串。
她开心地跑回了家,老天也作美让她路上捡了三个易拉罐,她那时候开心地笑了起来。
她进楼道时,没有走,却煞有其事的立定跳远,跳起来时,她兜里的易拉罐哐哐地响,她的胳膊自由地甩动——跟她多年后上吊时脚蹬椅子的声音和胳膊甩动的样子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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