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流行文化作品中,無論是文學戲劇還是電影遊戲,但凡涉及了一些恐怖元素或懸疑推理元素,都有不少人喜歡將作品中的主場景設定為一個或多個村莊(小鎮)中,且這些村莊絕大多數都是處於一種與世隔絕的狀態之下,村民們有些有著極其排外的思想,專門針對外鄉人,有些則以一種傳承於村子之內的古老民俗信仰作為核心(如《死魂曲》《生化危機4》)而那些外鄉人不是旅客,就是民俗學家或其他讀書人。
在很多作品中,農村往往是給人一種“安寧的恐懼”,在周遭背景自然的風光襯托下,給人的感覺是祥和安寧的,但也因此更容易讓人產生恐懼,因為我們無法確定在這和諧安寧的表象之下,到底有沒有潛藏著未知的恐怖,比如什麼古老的邪教組織,人體獻祭之類的,這些製作者們將現實進行了加工,給出的並不是一個被刻意打造出的,只為驚嚇玩家的恐怖世界;而是揭露了一個現實世界指向恐怖的另類可能。
《死魂曲》中有羽生蛇村
《生化危機4》中有西班牙村莊
筆者想要提前和各位讀者們闡明一個基礎的觀念,那就是現代文化的持續發展將各種各樣的東西都變得娛樂化了起來,現代娛樂產業的蓬勃發展意味著人類社會的一切概念都可以被肢解重組並服務於每個人,這其中有好的概念,也有壞的概念,而恐怖文化中的村莊這個設計就是帶著一種歧視、偏見、誤會與誹謗在裡面的,這是完全錯誤的。可能那些製作人們本身在設計的時候並沒有歧視與偏見,但肯定有影響,這是一種模因,是一種影響了好幾代人的文化模因:鄉村本身是土老帽的家園,因此在那樣的地方發生什麼都不奇怪。
而本篇文章的主題就是從文學、電影遊戲等角度,用社會學與人類學方法剖析一下為什麼鄉村恐懼文化會發展成這樣,本篇文章在一小部分觀點上參考了機核網前輩藥莢S的文章,並融入了筆者自己的觀點看法與更多社會學、人類學角度的補充,筆者本人也從邪典電影與推理文學的角度做了更多的補充分析,希望能帶給讀者們更多的感悟。
正文:
一、文學中的鄉村恐懼
在很多文學作品中,無論是小說還是遊記,無論是詩集還是紀實文學都喜歡把鄉村渲染成一個危險的,與世隔絕且危機四伏的恐怖之地,無論是洛夫克拉夫特的《印斯茅斯的陰霾》還是《敦威治恐怖事件》,無論是橫溝正史的《八墓村》還是三津田信三的《如首無作祟之物》等作品都以一種封閉式的背景,將整個村莊/小鎮設計為與世隔絕的狀態,就好像別的地方都是“文明社會”,只有這個地方不那麼文明一樣,裡面的人極度排外且愚昧無知,而來到村內的人不是外界城市裡的高精尖知識分子就是大學生旅客,不是民俗學家就是調查員,這到底是什麼原因呢?
新版《如首無作祟之物》
1.推理文學中的鄉村恐懼
世界推理文學誕生的標誌是愛倫坡的《莫格街兇殺案》,而推理文學的傳統本質(本格)就是設謎與解謎給讀者帶來的高級文字遊戲體驗,因此為了刺激讀者入戲,各種各樣的題材就都會被廣泛運用起來,自然也就少不了村莊恐懼文化,而對鄉村的恐懼實則是人們對“未知”的恐懼的一種變體形式,人們對鄉村的態度很多都是極其矛盾的。
一方面,有些人會認為鄉村的自然風光和諧安寧,另一方面又會覺得村子裡的人很土,很愚昧無知,或者將其統稱為“民風淳樸”來掩蓋自己的實際態度,這便是鄉村文化與城市文化的衝突,而這種矛盾思想也更加加深了人們腦海中對鄉村的“未知感”,而未知感的存在在一定程度上會促使恐懼感的誕生,因此在推理文學這種講究兇殺案設計的文學體系裡,村莊這個場景所帶來的更多是村民對外鄉人的敵視與警惕心理,外鄉人對村子內部文化的誤解與不尊重,以這種設計作為核心衝突進而構建兇殺案以方便偵探出馬推理出真相自然是屢試不爽的手段。
比如在有棲川有棲的作品《雙頭的惡魔》中,講述了在英都大學推理小說研究會的唯一女性成員有馬麻里亞離家出走,無意中來到了日本四國深山中一個神秘而封閉的藝術國度——木更村。為了找回麻里亞,推理小說研究會的其他成員在磅礴大雨之中來到了傳說中的藝術之村。然而,大雨所引發的泥石流毀掉了通往村落的唯一道路。被氾濫的河水分隔在兩岸的社員們分別捲入了充滿藝術氣息的殺人事件中……
而在橫溝正史的作品《八墓村》中的開場劇情裡,戰國時代有八位武士帶著3000兩黃金來到了一個破落的村莊,卻反被利慾薰心的村民們所殺害,這段劇情的設計就很明顯地把當地的村民扣上了貪財與不計後果的暴力掠奪的帽子,當然這段情節的設計並不一定是作者本人真的對鄉村有什麼歧視,在很多其他的推理小說作品中,也有更多發揚鄉村文化的“世外桃源”特性的設計,比如阿加莎克里斯蒂在《寓所謎案》中塑造了一位鄉村婦女偵探馬普爾小姐,約翰狄克森卡爾因為非常喜歡鄉村的風情而舉家搬遷,愛德華霍克則塑造了一位鄉村醫生偵探山姆霍桑等等....
在推理文學體系裡,鄉村場景的設計更方便作者去塑造殺人犯是怎麼殺人的,這很明顯是陷入了一種對鄉村村民的刻板印象之中,即認為村民都是崇尚暴力解決問題的“野蠻人”,是“未開化”的人,是沒有被先進的城市文明所拯救的落後環境,因此在這樣的塑造之下,村民們就成為了那種很在意被冒犯,並很容易訴諸暴力解決問題的瘋子。
為什麼會這樣?首先推理小說本身就是在城市文化中孕育而生的,在資本主義發展的黃金時代所誕生的推理小說本質上是給當時的城市居民閱讀的一種消遣讀物,這種純粹娛樂性質的通俗文學在選材的時候自然會對其他文化體系產生一些冒犯的情況,且城市文化本身是具有擴張性的,其擴張就是通過吸收臨近的聚落才能達成,其中被吸收的大部分就是鄉村。
鄉村則很難有擴張的屬性,其是內在封閉的,這種封閉的屬性自然會加深誤解與歧視。村民對城市居民的排外情緒是因為鄉村本身的封閉性讓很多打小就生活在村子裡的人產生了將整個村子整體化的思想,所以更容易將外來者看成是“入侵”,鄉村本身自成一個生態,其中是非常複雜的,各方勢力的利益並不一致,只是展現出相對平衡的狀態而已。
2.都市傳說中的鄉村恐懼
在很多的都市傳說作品中,也很喜歡將村莊設計為靈異事件的源泉,比如有個都市傳說叫做“扭來扭去”,講的是暑假期間,住在鄉下的兄弟兩人發現了一個白色的人影。距離較遠且根本無法分辨性別,人影扭來扭去的,常人無法做出那樣的動作。弟弟問哥哥那是什麼,起初哥哥說不知道,但注視片刻後,他告訴弟弟:“我明白了,但你最好別知道。”結果到頭來弟弟還是不知道那是什麼,但哥哥卻突然發瘋了。
以“扭來扭去”為例,可能有些人看完後並不是完全對於“扭來扭去”這一不存在的事物感受到恐懼,而是對於“鄉下的農田”這一實際存在的事物感到恐懼:鄉下的農田,我們看到的真的就是它的全部樣貌嗎?會不會在農田的深處,真的存在著一個“扭來扭去”這樣的怪物呢?傳說中的“介良事件(日本學生活捉外星人)”,不就是正好發生在田裡嗎?而且還有麥田怪圈這種東西等等,當這些人看完作品後,再看農田時的眼光就已經截然不同了。
這樣的鄉村景象自然是來自於城市居民的胡亂猜測,但同時也是空穴來風(“空穴來風”指有孔洞便會進風。比喻消息和傳聞的產生都是有原因和根據的;也比喻消息和傳聞毫無根據。)我們如果能夠認真思索一下的話,就會明白務農生活本身就是極其艱辛和殘酷的,農民們除了要應付自然災害以外,還要忍受當時的地主與監工,現在的資本家的剝削和壓迫,那麼在這樣的痛苦環境下,農民們也自然而然的將自身的痛苦轉化為暴力或者其他的發洩方式向外輸出,這種解壓手段本質是多種多樣的,有的訴諸於宗教習俗,有的訴諸於無止境的暴力等等.....
因此,都市傳說所塑造的鄉村恐懼依舊是一種對鄉村文化的誤解與娛樂化改造,本質上依舊是服務於城市人群的消遣讀物,但筆者也打算在之後的論述中談談鄉村暴力與電影和電子遊戲的聯繫,請看後文。
二、電影與遊戲文化中的鄉村恐懼
1.邪典電影中的鄉村恐懼
邪典電影這玩意很特殊,對於這一類型的構成,可以說這個概念將很多風馬牛不相及的電影亞類型都包括了進去,比如血漿片、鉛黃電影、殺人狂電影與犯罪實錄;一些帶有宗教隱喻的片子、軟色情片、怪獸片、部分西部拓荒電影等。而體現鄉村恐懼的邪典電影也是非常多的,在這裡我們不提《隔山有眼》《得州電鋸殺人狂》(根據《世界地名翻譯大辭典》描述,“得”更符合原意)等經典作品,我們來談談其他的一些邪典電影是怎麼塑造鄉村恐懼的。
首先是在《來自地獄的鈴聲》中,將村鎮本身設計為與城市沒什麼區別的地點,讓住在村鎮裡的“文明人”對來自村子裡的男主進行迫害,最後讓男主以一個復仇的姿態回老家去攻擊村子的其他人,這種反差塑造也進一步地刻畫了鄉村文化本身根植於部分人心中的邪惡刻板印象;而在著名性剝削片導演桃樂絲維斯曼的作品中,則將濃厚的“反鄉村”念頭根植於其對女性角色的塑造中,將這群女性角色的家庭觀念有意塑造成過時的,帶有欺騙性的鄉村意識形態的產物,並瘋狂暗示只有讓農村女性去城市生活才能獲得幸福。
總的來說,在恐怖電影與邪典電影中將鄉村設計成這個樣子,其歧視性質要比文學作品更加嚴重一些,意識形態的戰爭無時無刻不在持續打響,但到了電子遊戲蓬勃發展的時期以後,這種明顯的歧視得到了很大程度上的減輕,取而代之的則是將“鄉村恐懼”本身進行重新拆解和再詮釋,並將其徹底娛樂化作為一種娛樂載體以滿足人們的獵奇需求(當然也不能保證一點歧視都沒有)
2.電子遊戲中的鄉村恐懼
在很多電子遊戲作品中,必須要依靠電影藝術的表現形式才能更好的詮釋鄉村恐懼,且因為電子遊戲本身的強互動性,想要塑造鄉村恐懼就必須要讓玩家所操縱的主角完全的置身於事內,去對抗村民,去對抗怪物等等(比如《生化危機4》《死魂曲》等),這樣的設計可以說加深了人們對村民喜歡訴諸暴力解決問題的刻板印象,這是一種歷史遺留問題。
比如在中世紀法國的一些村莊的宗教節日中,一群農民可能會走上很長的路程趕到另一個村莊,不為別的,只為了去找那裡的另一群農民鬧事,他們會撕扯衣服互相拳腳相加,這種類型的暴力衝突是隨處可見的,不止在法國,在歐洲的其他國家如英國、西班牙等國這種鄉村暴力無處不在,比如英國在整個歐洲就以極高的犯罪率而廣為人知,一位意大利旅行者就這麼評價英國:“世界上沒有哪個國家的強盜和小偷能比英國多,這裡的強盜和小偷是如此之多,以致除了白天,極少有人敢獨自在鄉村走動”、“英國一年絞死的人數量等超過其他歐洲國家多年的總和”(這也是為什麼有不少恐怖遊戲喜歡把地點設在英格蘭的原因)
世界上只有一種病,那就是窮病。讓人絕望的貧窮與富裕和權力總是相伴而行,貧窮會滋生出越來越多的遊民、乞丐、殺人犯和強盜,一位16世紀的作家相信,單單在西班牙,這類人的數量就不下15萬,在西班牙,連接薩拉戈薩與巴塞羅納的道路相當危險,貴族出行都會帶上武裝車隊,官方信差也經常被搶劫(這也是為什麼生化危機4會將舞臺設置在西班牙的其中一個原因)
通常來說,鄉下窮人都會不假思索地辱罵他人和使用暴力,母牛吃錯草地、山羊走失所引發的衝突往往不是訴訟,而是打鬥和威脅,比如有學者就指出:
家庭主婦在街上、菜市場和洗衣處等公開場合打群架。織襪工在門前工作時,為了緩解工作本身的單調乏味,每當看到有名聲不好的女人或是他們不喜歡的人走過,就會直接出言辱罵。(參考《西西里的美麗傳說》)山腰下孤獨的牧羊人,不是跟幾個同伴激烈爭吵幾個小時,就是毆打路過的單身旅人,他們這樣做並不是想要搶劫,而是單純為了發洩自己因頻繁勞作所積累下來的壓力。
而暴力傾向和隨時準備殺人一直都是美國(西部)邊疆村落傳統的一部分。在美國的平原區和森林區,孤立獨處的門戶和小群體時刻都認為他們必須要把法律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他們非常依靠那些義務警察來保護他們的財產,保護他們免遭那些“外鄉人”的威脅。
但我們也不能用“窮山惡水出刁民”這句俗語來武斷的進行判定,因為這其中的複雜性是極高的,窮山惡水加上拉胯的政府職能,天災等各種問題的發生才會導致出刁民。因此我們需要更加理性地去看待鄉村所發生的種種事件,不能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當我們這群城市居民以自己的親身經歷去了解鄉村狀況以後,才能更好的去下判斷。
結語:
鄉村情景總是會給人散發出來一種和諧寧靜的氛圍,即使是那些已經廢棄掉的小村莊,也會在周圍環境的鳥語花香襯托之下顯得很有藝術感,尤其是當那些城市居民們開開心心的坐車旅行路過鄉村時,所看到的一些大人小孩在田地裡採摘瓜果的場景,他們的第一反應可能會是:“戶外勞動有益身心健康”或者“看那些勤勤懇懇勞作的人民是多麼地熱愛自己的勞動啊”而不是“壓迫、痛苦和恐懼”,對鄉村的開發過程完全融化進了風景之中,也同時告訴我們不要太過於想當然,當你聞到了空氣中所散發出來的資本的血腥味的時候,你就意識到了什麼才是真正意義的“鄉村恐懼”。
本文參考資料:
《邪典電影:一種亞文化的歷史》李聞思 中國電影出版社 2020
《定義邪典電影》論文集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19
《無邊的恐懼》段義孚 北京大學出版社 2011
《狩獵愉快:世界推理小說簡史》褚盟 浙江文藝出版社 2022
《日本推理文學史》錢曉波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22
《什麼才是真正的恐怖》小中千昭 中國友誼出版公司 2021
機核文章:淺談“美式鄉村砍殺文學”和它的衍生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