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幻丨故事的代價


3樓貓 發佈時間:2025-02-03 15:35:16 作者:Awqi Language

梅雨還在下,土地又溼又黏。
在棚屋裡,我正跟著一夥惡漢打洞。他們像往常用刀切人一樣,用鐵鏟切碎成塊的硬土,再鏟開、拋到身後。我是那個負責毀屍滅跡的人,我把土裝起,拉走裝滿土的手推車,傾倒在洞口。
洞口對著大門,二狗正好從門外走進來,他身上的衣服是乾的,但頭髮很溼。我看到一抹不耐煩在他的臉上閃過。
“找到了什麼嗎?”他問。
“沒有。”
“哈?不可能。”
當二狗說出“不可能”時,他不是在否定事實,或者自己的判斷——我看到他的眼底閃過一絲不耐煩。他揮了一下手,劇烈地疼痛就從我的腹部蔓延開來,疼得我跪倒在地上,整個人痙攣著顫抖不已。
我一直很怕疼,而二狗在把人打疼這方面,簡直是神明。他只要動動手指頭,就能讓你靈魂出竅。
“你是不是在騙我?”我的靈魂聽到遠處傳來天使的呼喚,我抬頭看去,天使長著二狗的臉。
他瞪著我,讓我很不安。挖土的人這時也都出來了,他們有些精疲力竭,看我的目光中飽含懷疑。我仔細打量著二狗,轉動大腦,盡力避過他嗜血的眼神。我的腦海裡有一抹靈感在遊蕩,並一如既往地不可捉摸,幸運的是,在疼痛的驅使下,這次我抓住了它。
我慢慢地吸了口氣,讓自己的舌頭從那一拳的痛苦中掙脫出來,我的牙齒還在打顫,但足夠我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二狗裸露在外的手臂。那兒有好多道邊緣清晰的血色劃痕。
“你磕游泳了?”我喘息著吐出幾個字。
“關你屁事。”
我終於把氣喘勻了,於是結結巴巴地解釋。《瓷鎮紀事》裡寫著,我說,在這一帶大部分的河裡游泳,只會踩到柔軟的泥沙與水草,或者是圓形的卵石。這些河道被連綿降雨和大湖洩出的流水反覆沖刷,大部分石頭應該被磨平了稜角,不會劃出如此纖細、平整的傷痕。“這說明——”我還沒說完,二狗就打斷了我,“別說了,快走。”
二狗帶我一路小跑到那片河邊淺灘。我們兩個跪在泥水中,雙手在腳邊摸索良久,終於成功。我舉起一塊堅硬的泥土碎片,把它展示給二狗。他眯起眼睛,雨水打在他黑色的瞳孔上,他一眨不眨地盯著。
我們背後有個傻瓜在歡呼:“找到瓷鎮了。”二狗轉身給了他一拳,“閉嘴,省點力氣,”他操著沙啞的聲音,兇狠地說,“現在,我們要把這條河給堵上。”
“瓷鎮,最著名的制瓷遺蹟之一,前人偉大的智慧的開端,這個時代已經失落的最寶貴技藝……”在主編的辦公室,我開始陳述此次事件的意義。“這個開頭您看能用來做標題下的引語嗎?”我用最諂媚的語氣說。
主編是個嚴厲的女人,她光靠眼神就能達到二狗打一拳的效果。
她手上拿著我的草稿。那只是個開頭,講述的是一夥以二狗為首的挖掘者的經歷(你也可以叫他們非法走私遺物的強盜,他們的歷史悠久,最早可以追溯到幾個世紀前那個盜墓者還存在的年代),作者跟隨他們四處冒險了一段時間,還找到了古老的瓷鎮遺址。
但跟我想象的不一樣,她危險地眯起眼睛,“你在騙我。”她說,“要麼是你在開玩笑。”
我掃視周圍。距離我上一次進辦公室已經有一年了。不過,這裡毫無變化,仍然到處都是書。
“我們真的找到了瓷鎮,我想寫的就是這個故事。”我舉起手,指著掛在牆壁上的那本書(書名叫《哈姆雷特》),在這兒是發誓的意思,我們不信神也不相信有業報,但這本珍貴的古書,象徵著我們的信仰。
哦,我可能忘了介紹了。我所在的地方是一家編輯部,建立在舊和平大道地鐵站的正上方。
在被稱作大升溫的舊時代中,人們遁入地底躲避高溫。有一夥很有遠見的人,很多書帶到了地底避難。他們一路深挖,途中死也不願意拋棄任何一本書——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做到的,但他們成功了。《哈姆雷特》就是這些書中珍貴的一本。
《哈姆雷特》可以說我們編輯部的象徵。而我們編輯部,就是這個新興城市的文明象徵。
成為編輯部的一員後,我給他們寫稿子。以前的人我們的稿子叫新聞,新聞匯聚成的一頁紙叫做報紙。有很多人看它們。總的來說,在地面新建的這座巨大城市中,我們還算受關注。
說來詫異,在藏書室保存的一份資料中,我聽說在大升溫時代之前,編輯部被一種叫做互聯網的玩意兒衝擊,衰弱了。這讓我很難想象。就像我很難想象我們的祖先曾經在地面生活了幾千年一樣。
正是出於源源不斷的這類疑惑,我成了編輯部中唯一負責寫歷史題材故事的人(這麼說並不絕對。我有個競爭對手,但不重要)。我致力於挖掘歷史,讓更多人知道我們來自哪兒,曾經是什麼樣的。
我認為這很重要,畢竟我們正在做的事情,就是重建過去的文明。
眼下,主編,這位非常聰明、非常有年輕又非常強勢的女人跟我說:“你所揭露的確實是非常嚴重的罪行,可你卻用一堆令人分心的文字把它們給掩埋了起來。”她的理由是,這種文學性的故事寫法,會讓人無法嚴肅對待這些罪行,因此也就損害到了正義之被伸張的前景。
我不得不辯解。
我指出故事發生的地點,在大升溫時代前,也算偏遠地區,那兒沒有地下避難所,所以也沒有人,它和大城市不同,它在我們的地圖檔案館中沒有留下記錄,也就是說,在自治會眼裡,它不存在。
“一些人拿走本就不存在的東西,你沒法揭露這是一種罪行。”我說。
“但你親眼見到了,不是嗎?”
“我記不清了。”
“《手冊》上說過,我們這行要的是真相,他們象徵著公義,具有真正的力量。”
“恕我直言,沒人能真的發掘出真相。重點在於它能發揮何種影響。”我說。
她瞪著我,幾乎要用眼神把我殺了。
關於陶鎮,我有過一些想象。書上說,那兒是製造像玉質一樣精美瓷器的地方,那麼,我想它也會源源不斷地產生殘渣碎片。開窯後,大多瓷片被掃攏鏟上板車,再拖運到低窪處當甩包袱一樣倒掉。然後是覆蓋,再覆蓋。
這些碎片的本質是什麼呢?在當時,它們無人在乎的廢料,但現在,它們價值連城。我們都說他們是由泥石粉碎後,再經過淘洗提煉出來的精華,是被烈火燒煉板結成的密實骨質,更是破碎後硬實尖銳、可以在地底或海水下沉睡千百年而姿態依舊的藝術品。它們可以是任何東西,真相也可以是任何東西,一切取決於你的觀測時機,以及,觀測者想要表達什麼,想要實現什麼樣的目的。
從這個意義上說,主編是對的,我確實不怎麼在乎真相。但我還是要最後掙扎一下:“我認為它是個好故事,有關過去的珍貴遺蹟,沒有那些遺蹟,我們就無法重建文……”
話沒說完,主編就把我的手稿丟進了垃圾桶。就像有人會把喜鵲在門口叫看作自己要走運一樣。在我看來,這個舉動意味著我和這家合作了十年的編輯部該說再見了。
主編是個好人。前任主編去世後,最近才接手這家編輯部。為此鞠躬盡瘁,想要讓編輯部煥發光彩,卻還願意在忙於會見城市自治會副會長的同時,抽空見我這樣一個不值一提的作者。我很感激……如此種種,我把這些話寫在了一封信上,丟進編輯部門口的信箱,在信件結尾,我卑微地請求主編大人給我一點損稿費,畢竟垃圾箱裡的手稿也是我一個字一個字寫的。
我揹著所有家當,那個裝滿書的木箱子,準備離開。走出編輯部那條小巷口時,一個體型健壯的男人攔住了我——還記得我說編輯部有另外一個寫歷史報道的人嗎?就是他,楚汝。
這當然不是他的真名。他出生在歷史悠久、生活富庶的南方城市。這個筆名代表他的歷史:他擁有比我豐富得多的資料和選題,加上他勤勉、正當壯年,過去的十年間,他一直是我最有力的競爭對手——競爭這個詞可能不夠殘酷,我們都想把對方踢出編輯部,讓對方永遠滾出自己的視線範圍。
“喝茶嗎?”楚汝問我,他的視線集中在我的箱子上,隨後又挪開,看得出來,他很高興。
“不喝。”我搖搖頭。
“嗨,來喝點吧,我難得想請你。”他用粗壯的肩膀拉住了我,我試著掙脫,但失敗了。
作為標準的北方站點居民,我知道自己有個優點,必要的時候,能像塊石頭一樣堅硬,聽憑狂風和驟雨的差遣。我們走進路邊的一家茶館。那兒燈光昏暗,石制屋頂擋住了連綿不斷的梅雨,也把天光隔絕在外。
作為洞穴人,這讓我感到舒服。楚汝肯定感到壓抑,他碩長的身體縮在窄小的椅子中,扭來扭去——眼看壓抑不住,就要笑出來了。
“在主編見你之前,我看了你的手稿。”他終於平靜下來,用一種輕快的語氣開始說話。
“嗯?”
“寫得不錯,”他掀開茶葉罐的蓋子,倒出茶葉。熱水壺被老闆端上來了,加重我周圍溼熱的感覺。“我認同你對敘事的重視,我們需要故事來吸引人,但問題在於,你如何保證它的真實性?”
“在我心裡,它就是真的,”我儘量讓自己遠離熱水,“瓷鎮就存在於西北群上的一片腹地,只有我和那夥拾荒者知道它的位置,我剛剛從那回來不久。”
“那你們挖到任何完整陶瓷了嗎?”他看著我,手上動作絲毫沒停。
“沒有,沒挖到。”我搖搖頭。
“哦!”
我討厭他這種腔調。
“我認為你在虛構,”他說,“真正的瓷鎮,不在西北。”他手裡拿著一隻茶壺和兩隻粗製陶土小茶杯——用最差勁工藝做出來的,制瓷的手藝失落已久,當代人只能從最粗糙的作品開始重新積累經驗。“要來點茶幹嗎?”
“你什麼意思?”我皺起眉頭,“《瓷鎮紀事》中詳細地寫著:一方面,天然的河道溪溝變窄,巨量的山洪難以排洩,造成了歷史上頻仍的水災隱患。洪水從河床溢出,窪地的瓷鎮居民深受水澇,以及人們在雨季誠惶誠恐——”
“對,所以你認為瓷鎮在西北群山的低窪腹地,因為那裡是多條大河的發源地和那裡才有山洪。”他的語氣更輕快了,“但你想過沒有,在大升溫時代之前,只有南方氣候十分炎熱的地區才有雨季和旱季的說法。”
5個月辛勤努力的成果就這樣化為泡影。我本該難過,但我十分冷靜地說:“如果你選擇相信作者會在‘雨季’這個詞上,嚴格地依據地理概念來描述的話。”
“作為一種質疑。在主編見你之前,我就和她表達過了。”他把茶杯遞給我,又說:“你肯定撿到了一些陶瓷碎片吧?給我看看。”
我從口袋裡掏出瓷片,放在桌上。他饒有興致地拿起來,看了一眼,又放在桌上,問我:“你哪兒買到的,我猜猜,曹家園的舊貨市場?”
“你跟蹤我了?”我問。
“是的。”他愉快地咂了口水。
我把瓷片留在桌上,站起來,走了。
從茶館出來後,我去了第九大道。在郵局大院門口,我看到幾十輛郵遞馬車奔湧出,將信件帶到全國各地。馬匹奔跑和郵遞員吹口哨的聲音幾乎蓋過了鋪設軌道的敲擊聲,和第九大道平行鋪設的軌道正在施工——都是從地底帶上來的技術,我聽說很多修路工聽到“車”這個字,第一反應就是地底我們常用的那種手推軌道車,所以他們修公路時,也是按軌道車的規格來修建的——不過有傳聞,在政府內部,正在研發用電驅動的四輪車。我不十分清楚,畢竟科技是未來,和我感興趣的領域南轅北轍。
我沿著第九大道一路走到頭,步伐緩慢,我的腿很疼,同時,我也想多看看。這裡確實有我感興趣的畫面:一夥人正在用大鍋顛炒桐子,他們的動作和五個世紀以前的古人毫無區別,就像歷史在眼前重現,我喜歡這種感覺。
連綿的梅雨季裡,大家都需要防水,所以桐油的供不應求。在大升溫時代以前,北方是沒有油桐的,很少人知道這種只生長在溫暖的地方的植物——有人報道城市開始分發油桐種子的新聞時,第一批意識到其中商機的人發了大財,他們以廉價的價格買下大塊市政綠化用地,然後在北方種起了油桐,在如今炎熱多雨的氣候下,桐子像鈔票一樣飄落。
只有關注新聞的人才能抓住這個商機,楚汝一家抓住了。等人們回過神來,楚字號的油衣、防水油漆、油鞋已經遍佈整個城市,他那從南部地區搬遷過來的家族成為了為城市納稅的龐然大物。
在10年前,在我正式成為編輯部一員的那個月,楚汝的父親也因為對城市的卓越貢獻,當選了城市治理委員會的副會長,負責對我們這樣的編輯部進行新聞審查。之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楚汝送進編輯部。
我們就是從那個時候相互結仇的,其實我們很像,我們都不在乎真相,只在乎真相背後的意義,而我對他的仇恨很簡單,我把他視為純以利益為導向的另外一個我。他和我的水平相差無幾。我竭力不讓自己變成他那樣的人。
我站在楚字號桐油店的門口,凝視著那口大鍋。我從下午待到了晚上,晚上來桐油店接班的老闆在我身邊走過,看了我一眼,眼神中充滿提防(我猜是因為我上次寫了他們用鐵屑、松香攙進豆油充桐油那件事),在他開口之前,我自己走了。
在桐油店不遠就是曹家園。我的目的地是曹家園南邊的一處舊地鐵站,我鑽進搬遷時被拓寬的隧道,打開隧道里的一扇門,在走過長長的一條甬道,就來到了鬼市。
鬼市是地下古物市場的別稱。
6年前,追蹤一條城市的鬧鬼傳聞時,我發現了這個地方。
那是幾個在第九大道夜晚出沒的拾荒者。他們告訴我,在工作時,腳板底下總傳來“死去幽魂”的聲音。後來,我發現是有人在地下挖早期地下居民的生活遺物(他們僱用有經驗的開採工,勾結第九大道周邊的居民,在他們的房子裡打洞掘地道)。那時地面塌陷和房屋塌方的事故不時發生。坍塌和窒息事件在民間傳得沸沸揚揚。
我順著這些挖掘古物的人找到了鬼市,然後我寫出故事,一個關於鬼市裡交易的人們的,寓意指向文物保護與歷史研究。我隱去了所有受訪者姓名,把稿子放到了主編桌上,就回去睡覺了——我很內疚,搞砸了。我把過程中的所有筆記和材料留在了編輯部屬於我的箱子裡,等我醒來,這事已經在整個城市引起軒然大波,城市自治會的副會長負責這件事,他的解決方式是,抓走每個跟我有過接觸的人(包括我的一些朋友):他們被丟進大牢以平息民憤,鬼市消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在另外一個隱秘之處重新出現。
但我不明白為什麼副會長能得到名單,它一直被我鎖在箱子裡。就在我頹然地坐在椅子上想著這個問題的時候,坐在對面的楚汝(看起來心情愉快),拿著一把拷貝來的鑰匙在我面前晃了一下,然後丟進垃圾桶。那是我鎖箱子的鑰匙。
我把往事甩出腦子,走進鬼市。
在鬼市,所有交易都是以暗號的形式進行的:出價還價只說縮減一百倍到一千倍的數目,比方說出口“一百”那就是一萬到十萬;真貨叫“開門”或“一眼貨”;撿漏說“拾麥子”或“拾漏”;“一槍打”就是好的壞的一起包要了——這些黑話我一句都沒用上,我只是找到一個看起來財大氣粗的販子,他就站在整個鬼市最顯眼的地方,像夜空中永遠存在、閃閃發光的啟明星。我把懷裡的一整個瓷瓶塞到他的暗櫃裡。
他低頭打開暗櫃,看了一眼,然後又看了一眼,接著再看了一眼。
“操!”他說,然後又皺起了眉。
“哦,我不小心碰碎了個角。”我解釋道。
他嘆了口氣,像是我玷汙了他的女兒,“一萬”,他說。
離開鬼市後,我回到了位於原和平大道地鐵站的家,因為出差,我錯過了最近一期的地上搬遷工程。所以我只能回到地下5米處的地鐵車廂裡,孤零零的和幾個人遊蕩在車廂周圍,都是老人,他們不願意離開地底,但大部分人都走了,所以他們只好待在原來的地鐵站裡。
在半個世紀以前,洶湧的熱意湧入此處時,人們搬到了遠比地鐵還深的下層隧道,這些地鐵車廂在曾經溼熱的侵襲下,變形生鏽,像是黑暗中盤旋的一條大蛇。我走進蛇嘴。隨後,蛇的眼睛亮起——是我點了燈,藉著火光,我小心地脫去腳上的木靴,鞋底用來防滑的釘子打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有個影子飛快地從我眼角掠過,大概是老鼠。
我慢慢把綁在腿上的布條掀開,滿腿的割痕讓每次走動都是一種折磨。舒舒服服地坐在有百年曆史的地鐵坐墊上後,我拿起筆,開始工作。
多年以前,當我還在編輯部實習時,我看到有些非常有天賦的年輕人(可他們最後卻完全放棄了寫作),他們在那裡飛速地發展出強大的批評能力,可他們的寫作能力卻沒有跟上。
我也是其中一員。從這個角度來說,原先的手稿被丟掉了,這對我沒什麼影響,我痛恨過去那個自己,我要寫個有點兒不一樣的故事:
每個瞭解歷史的人。我寫道,都知道如今的西北部是無人區。全球氣溫超過閾值時,群山上的冰水淹沒了大部分山間腹地,大部分人都被當時卓越的政府緊急遷徙到了南部,就算最膽大的冒險隊有很少會去西北部。那邊荒涼,沒有太多有價值的東西,去那兒的風險和得益不成正比。
凡事都有例外。有這麼一群人,他們起初都是城市裡靠翻垃圾桶為生的一群窮苦人,直到自治委員會突然宣佈,所有垃圾桶都收歸公有,只有持證的人才能翻這些垃圾桶,於是,這些人失業了。
他們聚集在二狗的號召下。二狗是城裡最大的廢品收購人,收不到廢品之後,他帶領這麼一群拾荒者離開城市,前往西北,為的是尋找寶藏,這筆寶藏具體來說,就是陶瓷。
在此之前,瓷鎮是個傳說,流傳在鬼市和拾荒者之間。人們都說有個地方專門製造這種防水性能優秀、外形十分美觀的陶瓷,這種傳說伴隨著高價陶瓷製品的出土愈演愈烈。很少有人會相信傳說,並願意為之付出一切,除了那些本來就一無所有的人。
啟程前,二狗花錢僱了幾個擅長挖掘的工人隨行。這些人出生於地底,職業都和挖掘有關。其中有一個工人,出身於石匠家庭,也就是我。
我跟隨二狗跋涉了足有3個月之久,終於,我們在原先叫白山的腳下——那兒現在是一個汪洋大湖,發現了些許線索。在湖邊,我們找到了一處被遺棄的定居點,二狗認為那是大遷徙時期瓷鎮居民住過的房子,所以我們在那周圍嘗試挖掘,結果一無所獲。
不過,偶然之下,我們在湖邊找到了陶瓷的殘片。
二狗認為瓷鎮被河水淹沒了。我們這些挖掘工人自然沒什麼用處,我們四處走動,嘗試撿一點紀念品。我運氣不錯,撿到一個還算完整的瓷瓶——就是我從隨身揹著的木箱裡這個。
我把這個瓷瓶和寫好的手稿一起放在一張寬大的油氈布中間,然後將油氈布的四個角摺疊起來,用繩子繫緊,送到了郵局。此外還有一個包裹,裡面是張存有大額信用幣的存取券,我把他們一同寄出,目送郵遞馬車奔向東方後,我深吸一口氣,回到了自己的住所。
隔著老遠,我就知道在黑色的車廂裡有人在等我。那是個相貌威武,留著平頭的男人在站門口盯著我。在他身邊,是兩個面容嚴肅的警衛。“根據自治會第2088號法令,你有盜運古物的嫌疑,你和我們走一趟吧。”其中一位警衛說。
在我小時候,有天,父親帶我去了他的工作地點,他掘開一個洞穴,然後讓我到洞穴底部去。
等我下去了,我發現父親已經把梯子抽走,只留下我在那個用作墓穴的坑底待著。一開始,我很驚慌,用尖叫和憤怒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後來,我慢慢冷靜下來,尋找出路。我就是從那時意識到的:有時候你不能依賴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後來,我學會了耐心,最終,我找到了藏在墓穴底部的一個洞口,只要扒開淺淺的一層泥土就能找到,我從那兒鑽了出去,回了家。
這段經歷教會了我很多。我此刻沒有哀求也沒有質疑,很有耐心地和他們走了。
當天他們沒有對我做什麼,只是向我解釋:有人報告了我的罪行,我要在看守所待一段時間。
“什麼罪名?”我卑微地求教。
“有人說你非法挖掘並倒賣古物。你應該知道吧?所有挖掘出來的古物都得上交自治會。”男人睥睨著我。像是看一個已死之人。
我想起來了,當年我報道鬼市時,抓走我那些朋友的也是這個警衛。楚汝在那篇《法治進展》專欄中怎麼形容他的來著?忠誠、果斷、不折不撓。
換句話說,他頭腦簡單,聽從指令辦事,在我被搞得筋疲力盡之前,我最好乖乖配合。所以我只是沉默地聽著,我點點頭,沒有要求出示證據——前幾天賣給鬼市的那個瓷碗就擺在訊問室房間的一角。
一個玻璃制的精緻盒子籠罩著它,像是一座珍貴的獎盃,標誌著勝利。
我在被稱為“審訊室”的囚牢中站了一整夜,這兒跟父親把我丟下的墓穴很像,逼仄、潮溼。我偶爾睡著幾分鐘,但又馬上驚醒。不遠處始終傳來斷斷續續地哭吼聲,讓我心驚膽戰,同時,腿上的傷口疼得我渾身發抖,它發炎了。
第二天,在我隔壁房間,有個人因為溼熱病死了。他被帶出去時,我看到他的嘴裡、眼睛裡,有幾隻蒼蠅在爬,因為那裡還有最後一點溼潤——那種直到生命逝去才會消失的溼潤。
大約在4年前,我去過曾經繁華的東部,那裡正在和我們城市進行一場漫長的戰爭。戰爭的起源是兩個城市都宣稱自己的歷史更為長久,希望以此來劃定統治的邊界,但很遺憾,誰也說服不了對方,最後只能兵刃相見。
因為這場戰爭,大量的難民淤積在邊境線的一座山坳裡,這些人之所以來到這裡,是因為他們聽說這裡有乾淨、流動的水。可是,等他們到達這裡的時候,所謂的河流,已經因為上游的戰亂變成一汪混著血肉碎片的泥漿。
在河邊,我看到一個小女孩用碎布浸吸泥漿水分,再一滴一滴地擰到土罐裡。我想如果我是個醫生。我一定能幫得上他們,可我唯一要拋給他們的,卻是幾個問題——突然之間,變得太過渺小。現實,早已經不是那個能放在這些問題裡的現實。
這種現實值得被稱為真相嗎?
那天白天,我在營區的邊界上游蕩,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石頭多過土的山腳,在那裡,男人們一群一群地刨著堅硬的地面,挖出深度合適的坑,輕柔地安放著那些被壽布包裹著的身體。這些坑不用很深,因為被埋葬的人都非常瘦。他們每天都要埋葬幾十個人,有時候更多。多數是嬰兒。
到了晚上,我退回到那些將這可怕的世界封閉起來的草牆後,癱倒在一個小茅棚的吊床上面,羞愧於我那小小的、短暫的飢餓,以及自私的恐懼。我感激著這黑夜,因為這樣你就可以有幾個小時的時間讓眼睛什麼也看不到,但我的耳朵卻仍然無法停止去聽。我聽到咳嗽的聲音、嘔吐的聲音、抽泣和痛哭的聲音,那是嘶喊、生命憤怒的爆發。我聽見了那種咬牙切齒,又聽著它吱呀著直到沉寂。
但當夜色達到至深,當一切都瀕臨絕望時,我卻聽見了黑夜中的歌聲。
我聽見了甜美的吟唱和深深的律動,每個晚上,一遍又一遍,幾乎總是在同一時間開始。我一開始以為是我產生了幻覺,懷疑自己是不是因為恐懼而變得太不正常。人在面對這種慘狀的時候,怎麼還能唱得出來?還有,這歌唱又是為了什麼?
我躺在黑暗中,在黑暗中懷疑,直到睡去,抵達下一個光明的早晨。
後來有人告訴我,那是老人在講故事。只要有可能,來自遠東的流浪民族及就會舉行他們的儀式,其中一個,就是在晚間講故事。老人們會讓小孩子們圍攏在身邊,然後那些歌就響了起來。
哪怕是面對死亡,或者應該說,尤其是當死神降臨時,這些故事依然存活下去,從年長者傳給年輕人,從上一代傳給下一代。他們對待這些故事一如對待那些珍貴的陶瓷,小心翼翼,唯恐破碎。世易時移,人活人死,滄海桑田。但是故事卻一直綿延不斷。
很多時候我會回憶起這樣的歌聲——在我不停告訴自己,這就是講故事的代價。從一開始,寫故事就是一場難於取勝的賭博的間隙——我待在墳墓裡,用歌聲讓自己不至於因為恐懼而尿了褲子。
負責我的那名警官直到中午才姍姍來遲。他像是剛剛去過茶館,端著一杯茶,腋下夾著一份報紙——露出來的部分我看到大大的《法治進展》四個字。
“報紙能給我看一眼嗎?”我輕聲問。
“當然。”他詫異地看了我一眼,把報紙直接給我了,利索地有點出乎我意料。
果然,我看到頭條的標題是《陶瓷大盜落網》,標準的倒金字塔起首,“背棄了職業倫理的寫作者,妄圖騙過編輯部的無良編輯,視法律為草芥的古物大盜,現已囚禁並上銬,在細緻的詢問及拷問下,業已承認自己的所作所為,作了如下供述。” 作者是楚汝。他報道講述了我是怎麼從西北為一個挖掘者團伙運貨、銷贓的,報道援引了城市委員會副會長的話:所有挖掘者都是盜竊文物的而養肥自己的蛀蟲,委員會絕不姑息。
我坐在地上,陷入深深的懷疑之中。警官適時地開口了,聲音溫和、循循善誘:“你有什麼要交代的嗎?”
“給我紙和筆。”我沉默了半天,才憋出這一句話。
用手挖開墓底的溼滑泥土——或者說,寫作的過程中,開始的時候你得放鬆、悠著來。你要深深地吸氣,深到這種程度:當你開始呼氣的時候,你才能知道該怎麼辦。
就寫作來說,那些出沒在你的頭腦裡的各種細節,要以一種非常經濟、非常富有表現力的方式傳達你想傳達的東西。此時,你需要做的就是把這些細節編織成網,而其中的經緯都是你所需要的硬事實。
下面是我的遭遇(就像我說的,真相只全取決於觀察者的視角,這個故事是否真實,只取決於你怎麼看):
為了尋找瓷鎮的遺址,我和二狗一夥人長途跋涉,路上遇到過強盜,真正的殺人犯,我們火拼了一場,死了幾個人,還遇到過瘟疫,我們活下來了。最終,我們找到了被認為是瓷鎮居民舊居所的幾所房子,我們在其中挖掘,卻一無所獲。但一次偶然的游泳,讓我們在湖邊發現了許多陶瓷碎片,這些碎片導向了一個毋庸置疑的現實:瓷鎮遺址已經被水淹沒了。
我信任二狗,他是當初我調查鬼市時最早給我信息的拾荒者。那時,我們都很沮喪。二狗讓我先回去,他留下來找一些還有價值的陶瓷碎片,這些東西很有研究價值,它們可以說就是歷史本身。我把一塊碎片裝進懷裡,收拾好行裝:一個木箱和一些關於瓷鎮的書與筆記(《瓷鎮紀事》寫的是真的,雖然它的作者確實並不嚴謹),踏上回程的路。
在回去之前,我突發奇想,我想要繪製下整個湖的完整形狀,這將會是非常不錯的第一手材料。於是,我爬上白山的半山腰,想找個不錯的角度——結果,你猜我在半山腰看到了什麼?
我找到了更多的陶瓷碎片。或者說,一個大坑,明顯是用來傾倒陶瓷廢屑的,我注意到,大部分陶瓷碎片的製造工藝十分優美,但卻都透著嶄新的灰燼的味道,我順著斷斷續續的碎片痕跡,來到了白山的朝陰面,然後我看到了瓷鎮倖存的居民。
這是個巨大的發現。他們見到我的樣子好像見了鬼,因為他們堅信世界上已經沒有人類存在了,他們的鎮委會最近辯論的一大議題就是要不要派出搜尋隊去尋找舊世界的倖存者。
我的第一個問題是,他們是怎麼活下來的?答案是,他們利用白山中的天然洞穴建造了一個避難所,而曾經的冰水,在洞穴外的防水性能優秀的火山基岩的保存下,成為了抵禦地表熱量的天然屏障,他們在其中頑強生活了一個半世紀之久,制瓷的手藝在他們中間代代相傳,不曾失落。
聽完他們的故事。我問了第二個,也是我為之付出一切的那個問題:“古陶瓷基因庫還在嗎?”
讓我介紹一下古陶瓷基因庫,這是古代文明給我們留下的偉大遺產,你很難想象,以前會有人收集這些泥土的碎片,把它們歸檔在一個小小的地洞裡,根據每片陶瓷碎片的形貌、材質和外面的釉彩來重建過去的過去。可以說,它就是歷史本身。
“就在你面前。”他們說。“在洪水來之前,我們及時搬到了洞穴裡。”
“謝天謝地。”我幾乎要跪下了。
有很多人反對《瓷鎮紀事》,認為它是大升溫時期某個學者出於無聊寫作的偽歷史——很多人相信,歷史起源於世界變溫暖時期,我們都知道那之前我們也有歷史,但我們的歷史久遠嗎?這是很多人爭論的問題。
通過在白山山洞保存著的這個小小的陶瓷基因檔案館。我們得以揭開自己的過去。
瓷鎮有著兩千年的冶陶史、一千年的官窯史、數百年的御窯史。御窯廠作為古代的皇家窯廠,地下埋藏著數以千萬計因瑕疵而無緣的碎瓷片。在大升溫時代之前,瓷鎮的人們和政府就曾經聯對不同朝代的古窯址進行了考古發掘,收集了無數碎瓷片
根據這些標本導出的數十萬條數據,古代文明的模樣在我面前被勾勒出來。從三個世紀以前的一部分陶瓷的釉質組成上,我發現了東方才有的一種礦石的成分。這意味著我們原本就是一個國家。
但問題在於,把這些數據轉移出來,需要巨大的財力和人力,而我說服不了政府投資這些東西。於是,交流後,二狗留在了新瓷鎮,新瓷鎮的居民們給了我很多個珍貴——我直說了吧,他們花了兩天自己燒的陶瓷碗。
我回到了城市,開始寫下整個故事。
問題在於,要怎麼樣讓故事足夠有吸引力。
歸根結底,我這一職業的終極目標,就是讀者讀完一篇報道後,生出那麼一星半點的在意出來。
首先,我選擇了一個很有故事意味的開頭,結構是敘事的關鍵。二狗是個不錯的開頭。而開始讀一個故事,最好要有開始一段旅程的感覺,我的經歷就是一段很好的旅程。然後,故事開始朝一個目的地出發。寫作者必須決定這個故事反映的更大的意義是什麼,然後帶著讀者達到這個意義。它是有關恐懼?羞恥?痛苦?愛?背叛?恨?還是信仰?
意義就是(我為自己祈求這個榮譽)我的信念,我來充當主角。
我們都知道,真實的世界總是比標準的新聞實踐所捕捉的那個世界更醜陋、更友善、更微妙、更富有、更殘酷、更陌生、更單調、更混亂……最重要的,也更為複雜。包括讀者們也能認識到了這一點。那些生活在喧囂紛攘的真實世界令人著迷,這就像故事後半段的走向一樣,它脫離了我的掌控:當我寄出的信件抵達位於東部敵對的那個城市——正與我們為了“哪方更文明”爭論的一家知名編輯部時,他們立刻抓住了這條線索,圍繞“拾荒者販賣撿到的物品算不算盜竊古物”和“被冤屈的作者”兩個主題進行了辯駁,政府不得不謹慎對待此事。楚汝和他們進行了持久的論戰,連續幾周的頭條都和陶瓷、我有關。
一段時間後,幾乎每個識字的人都聽說了,一個關於尋找瓷鎮的故事和一個聲名狼藉的作者。
這個故事結尾,是當二狗取了我寄去的大筆的錢,然後僱人帶著瓷鎮居民出現在城市外面時,整個事件的關注抵達了巔峰。
據我所知,整個城市,或者說兩個國家的每個人都知道了瓷鎮的存在,也知道了陶瓷基因檔案館的存在,當然,他們更加知道了我們過往的歷史。這就是我的目的。
關於編輯部,我知道一個秘密:編輯部的首席編輯曾經寫過一本書,就是牆上掛著的那本《哈姆雷特》。它根本不是什麼古書,而是一個故事,一個為了更好的未來編造的關於文明的故事。但這又如何呢?書是假的,但編輯部的人們卻真的相信自己是城市文明的象徵,就像我一樣。
這本書也變成我最喜歡的著作之一。在裡面作者是這麼寫的:“你可以疑心真理是謊話,因為它有一千個面貌。”
我在看守所寫的口供被翻了出來,刊登在兩個地區最有傳播力的商業報的頭條。所有人都知道了歷史,我們共同的歷史。地底的爬升的兩個文明由此合一,戰爭結束了。這就是歷史的力量。
而我也從中分了一杯羹:主編邀請我回到編輯部,楚汝在這起醜聞中被解僱。而我的下一個選題,就是在所有人的關注下,唱誦兩個城市的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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