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ZA/UM
安妮-艾琳·郎德摘下她的太陽鏡,突如其來的亮光讓她什麼也看不見。一陣緋紅而深藍的漩渦在女孩的瞳孔裡捲起,濺落在她的瞳孔上。她的煙燻眼妝在陽光中閃閃發亮。安妮小巧的頭像小貓般靈巧地轉開,而那道光線彷彿一隻兔子,隨著女孩的眼睛,從一本女孩向的雜誌蹦到了沙灘上,又從沙灘蹦上了遮陽傘。
“怎麼了?”特雷茲問道。他的腿懸在懸崖邊上,盪來盪去。
“我不知道,茉琳現在也在那兒。她正站在……”
“我從這兒也能看出來她正站著。”可汗不耐煩地打斷道。
“她正站在那兒,而且不得不承認,那件有紅色點點的泳衣在她身上看著也沒那麼糟。那件泳衣是兩件式的,這好像是現在的潮流,而且,噢!她現在……該死的!”茉琳的笑容透過望遠鏡看起來有些詭異,她的眼睛裡閃爍著惡毒的喜悅。她抬起手,示威般地揮了幾下。傑斯珀把那個詭譎的鏡片藏在腹下,畫面隨之消失。
“趴下!所有人,都給我趴在地上!”
可汗半臥倒在帶刺的玫瑰果灌木叢中,他能聽見血液在耳朵裡奔湧,手臂上的血管也陣陣搏動。特雷茲則直接迅速背朝下躺倒,仰面望著六月份蒼白的天空。
“快看,可汗,有隻鷹!”
“什麼他媽的鷹——噢!”玫瑰果灌木叢尖銳地提醒著可汗它的存在。
“別亂動,你會把灌木叢弄出響聲的。"趴在中間的傑斯珀抱怨道,望遠鏡還被他握在手裡。
“好吧,但如果她們都已經發現我們了,那就算我弄出聲音也沒什麼關係了。嘿,快看看她們現在在幹什麼!”
“自己看。”傑斯珀把望遠鏡滑向可汗。
身穿鬆垮夏季襯衫的可汗手握望遠鏡,蠕動著爬出灌木叢,灌木叢隨著他的動作沙沙作響。他揚起頭,同時嘗試把自己藏在高高的草叢裡。他急匆匆地把望遠鏡向下對準沙灘,先看向紅花陽傘,然後停在旁邊的沙灘巾上。出乎他的意料,他只看到了小瑪吉坐在那兒朝前看著。汗水滴落在可汗的鏡片上,擔憂湧上他的心頭。他有預感般地把目光移向底部的岩石。僅一百米開外的地方,一副用來看歌劇的小望遠鏡正透過他的鏡片,直勾勾地盯著他。那是夏洛特,她是姐妹中的老大,身材瘦高,單手叉腰,一頭烏黑的秀髮隨風飄揚。這位來自九年級、美麗而可怕的生物對於身為移民的可汗來說,就和議會的一個席位一樣遙不可及。但現在她離得如此之近,即使不戴茉琳的歌劇望遠鏡,她的目光也能刺穿可汗那雙可悲的眼睛,那雙他現在想要用望遠鏡來遮住、而非放大的眼睛。
“天吶,她們帶了一副小望遠鏡。”可汗在緊急會議上說。
“她們昨天就指著這裡,我注意到了,本來應該告訴你們的……”
“什麼,特雷茲?”傑斯珀突然變得怒不可遏,“所以她們知道,而你剛剛讓我們徑直走入了這個陷阱!”
“我忘記了,抱歉。我以為她們可能是想看看那隻鷹。你知道的,它的窩就在這個崖邊……”
“你該把那隻鷹直接塞進你的屁股裡!”可汗被這句話逗得大笑,而傑斯珀則繼續說:“現在我們該做的就是站起來,向她們也揮揮手,這就算結束了。我不知道我們該怎麼解釋這場望遠鏡滑稽秀,我真的不知道。”
“我有個主意。”特雷茲堅定地站了起來,而可汗則扯住了他的褲腿。但不久之後,這三位在下面的沙灘上聚在一起的瘦高女孩們,就看見了一個瘦巴巴的金髮男孩,隨後一個稍微有些肥胖的伊爾瑪男孩略顯尷尬地站在了特雷茲旁邊。
“你們好,小姐們!”特雷茲呼喊道。他高大挺拔的身影從四層樓高的岸上一躍而下,茉琳驚呼一聲,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第二天早晨,二十年後。
男人眼角疲憊的線條在顴骨上勾勒出弧度。他的眼睛下方有兩個尖尖的突起,如同猛禽一般。兩側的臉頰因為等待和擔憂而凹陷。聯合警署辦公室的百葉窗早已在他的眼前拉上,遮住了他恣意妄為的有色瞳孔;沒有人可以透過這扇百葉窗,看到後面發生的一切。這位聯合警署探員的鬍鬚剛修剪過,略微向前伸展,脖子蒼白修長,因吸菸而蒼老的皮膚上覆蓋著白色的禮服襯衫,一條黑色的細領帶從襯衫的領口垂下。下了一整夜的雨已經停了,但天氣仍然寒冷而有風。他用左手把大衣的領口拉緊,用右手拿著煙,抽了一口。
特雷茲正這樣站在一艘邊境巡邏小船的船頭,他身邊的另一位年輕瓦薩軍官手裡捧著熱氣騰騰的咖啡杯,問道:"喀琅施塔得有什麼?”
“不好意思,我不能回答這個問題。”特雷茲機械地回答,彷彿在喃喃自語。他的眼睛盯著遠處秋日的地平線。小船的引擎"咔噠"一聲啟動,一群海鷗從港口的蘆葦叢中驚起,在冰冷的水面上發出尖銳的叫聲。一陣燃油的氣味飄來,某種化學物質在水裡形成了彩虹。
“來點咖啡嗎?”那位年輕人想要重新撿起話頭。
“不了,謝謝。”
特雷茲感受到了落在臉上的水滴。清爽宜人。今早低垂的灰色天空中看不到太陽,只有飛艇的燈光盤旋在城市上空,而格拉德號大型巡洋艦鋼鐵的輪廓則懸掛在海灣中,彷彿一隻幽靈。
亞恩斯班肯[1],這是他們對它的稱呼,鋼鐵的幽靈。沒人喜歡這兒的那些不詳之船,就像見了鬼。他們在保持戒備,是的,但是是針對誰?誰又對誰宣戰了?沒人。而格拉德號,沒法用它的鋼鐵庇護在這裡贏得任何人心,甚至是特雷茲這個有著普通北方人長相,但說話和抽菸的方式都像格拉德男人的心。他會提起自己的祖國齊姆斯克、百年佔領,以及“尤戈-格拉德大屠殺”,還有無畏者弗朗蒂切克,但卻都談不深入。
他當然想成為像無畏者弗朗蒂切克那樣的人,現在仍然如此,每個克吉克人都想成為無畏者弗朗蒂切克。佔領土地,崛起,再次升起西吉斯蒙德大帝[2]的旗幟;充滿魄力,擁有隆隆行駛的三駕馬車般的人生快樂。
發生什麼了?
一隻孤零零的邊境巡邏艇正在橫渡北海,海浪猛烈地搖晃著船身。不久,特雷茲就不得不扔掉他的香菸,以免在甲板上滑倒。抽菸的環境這麼糟糕,再繼續站在外面發抖也沒什麼意義了,於是他走回艙內,坐在一張長椅上。他盡力不去看夏洛茨扎爾,那座矗立在蜿蜒海岸線上的城市。噢,他是多麼渴望去那兒。有次他乘坐灰域磁力列車從4000公里外的格拉德回來,但沒有告訴可汗或者傑斯珀,而是徑直走進夏洛茨扎爾,就像個傻子一樣坐在那,然後就回家了。穿越灰域又消耗了他一週的時間。他和傑斯珀那時還正因為在餐館發生的那件事處於冷戰中,而只和可汗出去閒逛也有些沒意思——那是兩年前他的冬至假期,那就是他的*旅行*。警署的精神科醫生對他施以一年的旅行禁令。如此頻繁地穿越灰域實在是太危險了。
瑪基耶克嘴裡咬著止血帶,用金屬和玻璃製成的注射器扎入手臂上清晰可見的靜脈。
但他仍然想要看蘆葦被風吹得彎倒,海水溫柔而沉靜地湧上海灘,那實在是太美了。遙遠的海霧中顯現出一座陡峭石壁的輪廓。還有那裡的水,冰冷的水。雨滴。太美了。
特雷茲用青筋縱橫的手深情地摩挲著放在膝蓋上的黑色手提箱。
“哈德拉穆特卡賽![3]”小印納雅·可汗呼喊著從山崖的邊緣跳下。陽光灑落。他的腹部傳來刺痛,彷彿還要墜落幾百米,但下落的過程只用了一瞬。霎那間,他的腳就砸在了沙地上。他把鞋跟跺進沙子裡,下滑的速度在幾秒內減慢。小可汗能感受到樹根戳著他的屁股,石頭刮擦著他的後背,襯衫從褲子裡翻了出來,眼鏡也從臉上掉下。長著雀斑的特雷茲歡呼著衝了下來,女孩們也跑向他遍體鱗傷的軀體。
"你瘋了!"安妮驚呼道。確實有理由歡呼。
但對小杰斯珀來說卻不是這樣。他現在正獨自站在那兒,注視著懸崖、他的白褲子、水手服,然後又再次看向懸崖。
“算了。”他撅起嘴唇,收拾好可汗留下來的揹包,選擇走穿過森林的那條遠路。他全速前進,步伐暫時還沒變成某種不體面的小跑。男孩從松樹遮蔽著的小徑轉上兩座山丘之間的吊橋,然後下到另一邊的木板路。前往沙灘的這段路程似乎會永遠走不完。他已經恐懼地想象到了那個愚蠢的可汗現在正在胡扯些什麼。現在該如何不協調地參與其中呢?
僅半小時之後,傑斯珀到達了下方的海灘,無助地站在女孩們空無一物的沙灘毯旁。
“不好意思,您不會正好看見從那邊跳下來的男孩子去哪兒了吧?”他指向背後的崖壁。女孩們讓老人幫忙看東西。傑斯珀認為無論他們去了哪兒,都很快會回來。在炎熱的太陽下沐浴了一會兒後,他在印著花朵的沙灘毯上坐下。天氣越來越熱了,在糾結他該不該脫掉自己的襯衫之後,他決定要有品位地躺在沙灘毯上,越*酷*越好。這個姿勢的炫酷之處在於他雙臂交叉枕在頭下所表現出的漠不關心。傑斯珀現在對雲朵更感興趣。他已經陷入沉思。他正在思考。
隨後,他的鼻腔被一陣細微的、原子級別的香氣所觸動。山谷裡的百合花、呼吸、人類的皮膚在他的眼前溶解。傑斯珀轉過頭,越過平坦的沙地,他看見了:一個由芳香、異物、少女氣息組成的世界。那裡有白色和其他素色的夏季連衣裙,上面繫著過於整齊的領帶、小腰帶、毫無用處的小裝飾、以及安妮精緻的手鐲;在那個編織籃子裡放著的也是那種女生會喜歡的食物。傑斯珀不太記得都是些什麼了,但他肯定量都不多。女孩子們不喜歡吃東西。傑斯珀知道這些。
在一種愚蠢的迷戀之中,他抬手拿起了從小包中露出來的小瓶子。這個香水瓶的外形像是一個石榴,金黃色的液體在莓色的玻璃後流淌,傑斯珀看得出神。那個世界消失了,但他仍然拿著那個瓶子。出於他自己也不理解的理由,他偷偷地把裡面的一條髮帶裝進了自己水手服的胸前口袋。他重新躺下,透過玻璃瓶看著太陽。在很短暫的一瞬間裡,他彷彿進入了石榴裡的莓色世界,但突然,夏洛特的長腿不知道從哪裡冒了出來,聳立在他面前。小瑪吉越過特雷茲的肩膀直勾勾地盯著他的眼睛,問到:“安妮,他拿著你的瓶子幹嘛?”
魔咒解除,傑斯珀頭腦裡火星四濺的突觸開始建立起連接,他讓自己一點驚訝也不表現出來。
“瑞瓦肖產,”他發音豐潤地開口,隨後像個老炮一樣繼續說,“格拉納特三號,非常好的選擇,香氣濃郁、渾然天成,杜松子還帶來了一種空靈的感覺……選的真好,我還能說什麼呢。你怎麼想,安妮?”
傑斯珀安染自得地坐了起來。可汗和特雷茲興奮地看向女孩們的方向,尤其是安妮,她正面帶微笑,舔著一支青檸味的冰淇淋。
“我的意見?好吧,”她說道,語氣從剛開始的尖刻逐漸變得禮貌,“您的母親是一位調香師,對嗎?”
“最近倒更像進口而非生產了。但她確實有一些文件和那些玩意。你知道的,我去過瑞瓦肖香水廠,在那看到了格拉納特是怎麼被蒸餾出來的。”
“你還去過瑞瓦肖?!”甚至連夏洛特都被驚到了。她是學校裡的某種女神,高一個年級、穿著昂貴的衣服、帶著高中的男孩。而現在這位女神的雙目也因為驚詫而睜大。傑斯珀的耳朵紅得彷彿著了火。
“是的,去過一次,我媽的同事邀請她去旅遊。”
之前一直脫穎而出的人,特雷茲,認為現在最大的危險已經過去,該讓傑斯珀變回普通人了:“難怪你聞起來像朵花!”
坐在特雷茲肩膀上的小瑪吉被這個男孩的每一句話都引得大笑。他很幸運。特雷茲從不覺得自己是某種孩子王,但那次驚險的跳躍已經讓他受人尊敬了三刻鐘。而可汗則毫無用處。他能抓住特雷茲三分之一的話頭,但卻不知道該怎麼接下去,於是只能嘟嘟囔囔。
安妮坐在臉紅了的傑斯珀旁邊。“我覺得傑斯珀聞起來不錯,一點也不像是臭襪子或更衣室。”
“這也太糟糕了!”茉琳和善地說。
“其實這都是馮·菲爾森的錯,”可汗第一次射門得分,“菲…菲爾森有很多運動襪,它們聞起來可不一般。”
特雷茲釋然地嘆了口氣。冰淇淋攤前的隊伍已經很長了。可汗和特雷茲都不是在緊急情況下能言善道的人,因此打算在傑斯珀來之前都先避開那個話題。幸好瑪吉出來救場了,她要求要坐到特雷茲的肩膀上,而她的喋喋不休逗得大家大笑。
特雷茲覺得現在終於是處理那個問題的時機了。他把瑪吉從自己的肩膀上舉了下來,暗示性地盯著傑斯珀,故作自然地提到:“你帶著那些東西嗎?香菸?望遠鏡?”
安妮-艾琳沒有被有關“香菸”的事情所吸引:“你們在那拿著望遠鏡幹什麼呢?我們昨天就一直看到有東西在閃光,就像一面小鏡子。這真有趣!”
“啊,只是在觀察鳥,你知道的,有一對海雕在這裡築了巢……”特雷茲幾乎沒法說下去了,因為茉琳冷笑著重複道:“觀*鳥*呵。”
安妮在傑斯珀旁邊咯咯地笑了起來,而夏洛塔,這位邪惡的女神,則說得更加尖銳:“確實,觀鳥的確是最近紳士中流行的活動。”
傑斯珀的臉紅得發亮。但在瑪基耶克臉上雀斑的縫隙深處,無畏者弗朗蒂切克抬起了頭。是時候了!他衝向特雷茲,毫不顧忌,衝向那最耀眼但也最不可能得到的獎品。第五代克吉克人的傳統就是:要麼全贏,要麼全輸。
“我的小鴿子[4],”特雷茲·瑪基耶克帶著魅力十足的微笑說道,“或許我們看見了十分罕見的鳥。”
通常情況下,“要麼全贏,要麼全輸”對我們這些克吉克人來說意味著全輸,但今天——二十年前炎熱明媚的這一天,不是這樣。夏、洛、塔!她豐潤的肩膀向前移動,鎖骨顯露了出來。在她眉毛構成的弧形之下,原本冰冷的綠色眼睛隨著笑容亮了起來,彷彿遠星射出的光芒。這是因為特雷茲。
它在說:“有機會!”
特雷茲真是太開心了!一切都進展得那麼順利!影子逐漸拉長,時間流逝,白色的沙灘變成了黃色、隨後是橙色,上面畫著陰影構成的條紋。女孩們把沙灘毯搭在肩膀上,小瑪吉打了個哈欠,蓋著毯子睡著了。風逐漸減弱,四周靜了下來。一個王國。軌道馬車在遠處運行,軌道嘎吱作響,遠處某人院子裡的音樂飄來。海灘變得空空蕩蕩,天空則形成了由藍色向紫羅蘭色過渡的漸變梯度。特雷茲和女孩們說了他父親的外交官別墅、夏天的計劃,以及明天的打算。更衣室矗立著,陰影投射到沙灘上,像是鐘錶的指針。條狀的雲從平靜的水面上升起,它們有著淡紫色的腹部,靠近地平線處則是青色、洋紅和冷卻後的橙色。茉琳試著戴上了可汗的眼鏡,而可汗透過茉琳的大墨鏡什麼也看不見,只有女孩的輪廓若隱若現,彷彿上下顛倒的燭焰。
“帶點蘋果酒來!”安妮-艾琳在車門關上前喊道。四匹蒼白的馬從原位猛然衝出,車廂在黃昏的暮色中閃爍著黃色的光芒。穿著白色連衣裙,戴著天使般翅膀的小瑪吉睡在茉琳的大腿上。一支仙女的魔法棒從她的手裡滑落,掉在了車廂裡滿是沙子的地上。
馬車在轉角處拐彎,從視野裡消失,三位站在車站的男孩互相做了一個如釋重負的表情。
溫暖而酸臭的呼吸吹動了這位油地氈銷售員嘴邊的酒店白色亞麻床單。
油地氈銷售員。油地氈銷售員。油地氈銷售員。他左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把油地氈在脖子上纏了兩圈,然後打了一個結。這個結錯綜複雜,而且打得非常好。八樓的陽臺門還是壞的,涼爽的空氣正在滲入哈弗桑拉里酒店的房間裡。從陽臺上向下能看見夜晚海灘上壯麗的景色。陽臺蘆葦編織的地板上放著一臺帶有反射箱的望遠鏡,它表面覆蓋著保護色的塗裝,現在被從底座上拆了下來。偵查型號。望遠鏡的後面放著一臺改裝過的相機。這些東西被放在這個陽臺上,而且只在這個陽臺上,而非隔壁房間或者走廊上,因為那不是這位油地氈銷售員行事的方式……所以只有在這裡的這個陽臺上,他才能聽見惡魔緊張的喘息聲。
二十年後,晚上。
維德昆·希爾德透過審訊室裝著鐵欄的窗戶盯著一位痛苦的聯合警署探員。真是卑鄙。希爾德穿著灰色囚服。反光條上寫著“維德昆·希爾德”和他的囚號,附有字母縮寫。探員脫下他的夾克,隨意地扔在窗前。他的襯衫腋下有汗漬。探員的動作不協調。襯衫胸前彆著一枚新印製的訪客身份識別徽章。風扇發出嗡嗡聲。
“嘿!你——喝——醉——啦——!”維德昆越過他的肩膀,看著正在門口值守的警司,“酒味正在鑽進我的腦袋……請把我放出去,我現在沒心情。”
維德昆聽著瑪基耶克和獄警對話的片段,露出了詭秘的笑容。
“五分鐘……十分鐘……一名兒童的生命正遭受危險……”
警衛背後的門關上了,一把有著奇怪構造的鑰匙在特雷茲手裡一閃而過。
“瑪——基——耶——克——,”維德昆發音道,“你是克吉克人!你像是個格拉德人,某種二流的低級生命形式。”希爾德的手臂和腿這次都被銬起來了,彎曲著他手臂的巨大鋼鐵在他背後硌得很不舒服。但除開這點,他不知怎麼坐得彷彿一個高尚的人。
“你撒謊了。這張畫是你從誰那兒拿到的?”特雷茲的雙眼視線模糊,他憤怒地眨了眨眼。
“聽我說,你聽說過那些優生學的研究嗎,那裡面稱讚了克吉克人的謙遜。”
“你是從哪裡得到這幅畫的,賤豬?”
“有一個學者——你知道嗎——提議將你們人種和黑人進行配種,來獲得最佳的苦力。”
“閉嘴!”特雷茲突然拉下了問詢室窗戶上的鐵製擋板,擋板哐地落下。門外立刻傳來獄警緊張地把鑰匙插入鎖孔中的聲音。
“蠢貨!你是想去坐牢嗎?在這裡我們要遵守*宣言*辦事,不是格拉德的那種無政府狀態!”
在這間沒有窗戶的房間裡,在房內鋼鐵的光輝中,特雷茲·瑪基耶克站在一張桌子旁,打開了他的公文包。公文包的內膽里正好放得下一個鐵盒子,盒子上用白色字母寫著“ZA/UM”。
希爾德因為恐懼而瞪大了眼睛。門後傳來砰砰聲。
“你沒有使用它的權限!你必須要有權限!給我看你的許可!”
“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清,有隻賤豬一直在亂叫。”特雷茲用鐵盒砸向希爾德的臉,血液潑在了灰色的囚服上。
希爾德哀嚎了起來,他的鼻子上露出了一小塊白色的骨頭。這個男人氣息微弱,門後傳來壓低的威脅聲,但特雷茲的鑽石鑰匙在鎖上叮噹作響。
“我是國際聯合警署格拉德米洛瓦分部的探員特雷茲·瑪基耶克,我依法享有審訊的權利。如果你再亂動那扇門的話……”門上的敲擊聲停止了一瞬間,ZA/UM咔地打開。可以說,一切都發生得迅速而熟練。特雷茲從盒中的泡沫墊裡拿出發黃的管子,上面掛著輸液針,用皮帶將一個怪異的風箱形裝置固定在他的手腕上,然後將橡膠管拉緊纏在維德昆·希爾德鐵甲般的手臂上。他輕微晃動管子,隨即旋在裝置上,然後將針刺入維德昆的靜脈。一滴希爾德紅色的超人血液直直流入管中。
窗上鐵製擋板的後面傳來跑動的聲音,沉重的靴子踩在監獄的地上。增援來了。這個裝置的蓋子在瑪基耶克的手腕上咔地打開,裡面出現了一排小藥瓶。藥瓶裡盛著黃色的液體,像是在上唇下有著沾滿煙漬的假牙的人,皮笑肉不笑地咧開嘴角。輕微的嘶嘶聲之後,第一個藥瓶咔地就位。蓋子上方的風箱顫動了一會兒,瑪基耶克手腕上的裝置隨後開始發出輕微的喘息聲,彷彿一隻寵物。黃色的彷彿尿液般的液體被泵入維德昆·希爾德的手腕。他睜開了眼睛,發出驚恐的喘息聲。
“你知道這是什麼嗎?閹豬?”特雷茲對著維德昆腫脹的臉,從牙縫裡擠出這句話。
男人嘴裡血和唾液的混合物濺在了瑪基耶克的臉上,他恐懼地轉動眼睛,哭喊道:“我撒謊了,你說的沒錯。我……我從沒見過他們,我的獄友……”
“我不在乎你怎麼想。”
“我什麼也不想,我是在告訴你,我有一位獄友,在幾年前,他叫迪裡克……”
“我不在乎你怎麼想,我想要你知道的真相。”特雷茲的眼球凸出,一把扯下維德昆手臂上的塞子,因麥斯卡林和麥角酸[5]而脹起的靜脈明顯收縮。
頓時,維德昆咬緊了牙關,緊得彷彿要把牙齒咬碎,“你不可能從我這裡得到任何東西、現在沒法從我這得到任何東西,”他語無倫次地說,“我是如此強大!”
門後傳來破門錘的撞擊聲。
“我很喜歡你這樣的想法。如果你能這樣想就太完美了。”特雷茲喘著粗氣,將另一根輸液器接到設備上。這是給他自己的。他盯著自己的手腕,將針刺入靜脈。
第一個藥瓶空了。特雷茲和維德昆共享了第二瓶,他的嘴裡開始蹦出亢奮的胡言亂語:“這是一臺絞肉機。你根本想象不到現在我會用它把你幹得多狠。”尿黃色的液體突破了維德昆的血腦屏障。一陣巨大的壓力開始在他的腦袋裡、在他的顱骨下積聚,彷彿吹起一個泡泡。
特雷茲用手緊緊按住男人的臉,開始尖叫起來。他的聲音像是白噪音一樣傳進希爾德的腦袋,這是純粹的嘶吼著的暴力。
“我會把你變成一個傻瓜,你感受到了嗎?”
維德昆的頭皮屈服於了這位探員雙手施加的壓力,像鮮花一樣綻開,彷彿什麼東西正從其中娩出。維德昆的手銬無助地發出哐哐聲,他想要用手抓住這些正在從他的腦袋裡噴湧而出的物質。他的幾塊腦組織還是從指尖滑落到了地上。他沒法抓住,實在是太滑了,而且太多了。
“我能看見你的▢了,它在我面前大開門戶。我要把你掰開。”特雷茲喘著粗氣,看著維德昆·希爾德的一切在他面前打開。
這個人在特工的尖銳手指下顫抖,拼命想要說話,告訴他自己在尋找什麼——用人類的語言說出來,但他的嘴不再聽使喚了。而與此同時,在特雷茲像水中的老虎般在他腦海中跋涉時,維德昆只能看到從特雷茲的鏡子中反射回來的一幅畫面。在那個冷酷的表面上,維德昆逃離了腦海中毀滅性的屠殺,夏洛特·郎德深綠色的眼睛注視著他。在瞳孔的深處,特雷茲獲得的機會閃閃發亮。這是如此的美麗而又無限哀傷,當特雷茲在審訊桌後筋疲力盡地倒下時,維德昆開始哭泣。
瓦薩城的海岸在他面前閃爍,夜晚的海浪拍在邊境護衛船上,湧到他的腳邊。遙遠城市的上空有一圈黃色的光暈。那些白色和黃色的光,似乎融入了特里茲的手中,帶來了無法言喻的喜悅。雖然外面很冷,他也沒穿外套。他的夾克被風吹開,維德昆·希爾德濺上來的血仍然還在他的白襯衫上。這位聯合警署探員的手被舒適地拷了起來,一名年輕的警官扶著他站在甲板上。
“你在那兒犯了什麼淘氣?”警官問道。
“如果我為你寫了一首交響樂……”晶體管收音機裡傳出沙啞的音樂聲。
“嘿,謝謝你能帶我出來活動,這真是一個美好的夜晚!”
“沒事……”警官露出了無聲的笑容。
“請問您能把這首歌的音量調大一些嗎?”
“什麼?”
“我保證我不會跳船的,幫我調大聲一點吧!”
“我更擔心你會掉下船,不過好吧。”警官走進了船艙又走回甲板。在海浪和引擎的噪音之上,厚重的節拍和男人的假聲響起:“如果我為你寫了一首交響樂,來證明你對我是多麼重要……”特雷茲開始用腳打起了節奏,只有在使用“ZA/UM”之後他才能感受到這樣的放鬆。他嘆了口氣,對警官說:“我剛剛解開了郎德家孩子們的失蹤案。”
“什麼?”
“你不知道嗎?這是一件很有名的案子!”
“什麼時候的事情?”
“噢,那是很久之前,你還沒出生。但這不重要,我現在感覺好極了,我破了這個案子!”特雷茲笑了。那是充滿黑暗的笑容,但又是真誠的,非常真誠,北海之上的夜空也對他回笑。
譯註
[1] 亞恩斯班肯,原文此處為瑞典語“Järnspöken”,義為“鋼鐵的幽靈”,常用於描述工業遺址等,此處為其音譯。
[2] 西吉斯蒙德大帝 (Sigismund the Great),歐洲歷史中有同名人物,為神聖羅馬帝國的一任皇帝(1433至1437年在位)。
[3] 原文此處為“Haadramutkarsai”,似乎並無特定含義,只是某種呼喊時隨意拼湊的音節,因此作音譯。
[4] 此處原文為波蘭語“Goląbeczko moja”。
[5] 麥斯卡林和麥角酸(mescaline and lysergic acid),兩種致幻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