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擬器合法”是許多人的簡單認知，但實際情況可能沒有這麼簡單。
【文：FJ / 排：伊萬】
自任天堂遊戲主機 Nintendo Switch（NS）發佈以來，“Yuzu 模擬器”一直是最廣為人知的開源 NS 模擬器之一。而現在，該項目已經在任天堂的法律攻勢下正式關閉。
Yuzu 模擬器從 2018 年 1 月開始投入開發（即 NS 發佈的 10 個月後），成為了歷史上首款 NS 模擬器，其最初版本僅支持測試程序和自制程序。隨著時間推移，它所支持的功能、可運行的 NS 遊戲越來越多，在後期，它不僅能在 Steam Deck 這樣的第三方掌機上運行，而且運行 NS 遊戲的性能表現甚至可以遠超 NS 本身。Yuzu 模擬器的支持者們認為，在 PC 上用 Yuzu 運行 4K 60 FPS 的 NS 遊戲，才是“真正的 NS 體驗”。
在當地時間 2024 年 2 月 26 日，美國任天堂向羅德島州法院遞交訴狀，指控 Tropic Haze 開發、運營 Yuzu 模擬器違反了美國《數字千年版權法》（Digital Millennium Copyright Act，DMCA）中的“反規避”（Anti-Circumvention）與“反販運”（Anti-Trafficking）條款，“為大規模盜版提供便利”，侵害了任天堂的利益。
任天堂41頁訴狀將Yuzu模擬器告上法庭
當地時間 3 月 4 日，Tropic Haze 宣佈與任天堂達成和解。案件以 Tropic Haze 答應任天堂方面的全部要求告終，包括支付 240 萬美元賠償、Yuzu 源代碼下架、相關網站域名社交媒體論壇聊天室頻道等等全部關閉，能夠想到的項目轉移手段也基本都被和解協議條款完全堵死。
耐人尋味的是，在和解協議公開之前，包括部分法律界人士在內，有不少人對 Yuzu 所面臨的形勢看法頗為樂觀。但總之，Yuzu 團隊選擇了直接和解。從遞交訴狀到達成和解，僅僅相隔一週。對於動輒以月乃至年為單位拉扯的侵權糾紛而言，這可謂是“光速滑跪”了。
臣等正欲死戰
多數樂觀判斷的底氣來自於歷史。
在主機廠商與模擬器開發者對簿公堂的歷史中，往往以主機廠商的敗北告終，比如 1992 年的“世嘉訴 Accolade 案”，還有 2000 年的“SCE 訴 Connectix 案”“SCE 訴 Bleem 案”。這些先例令特定前提下對遊戲主機進行逆向工程開發模擬器的行為能夠被 DMCA 認可為合法。正是因為這些歷史案例，模擬器用戶社區普遍都存在“模擬器無罪”的認知。
還有先發制人的“Lewis Galoob玩具公司訴美國任天堂案”
另一方面，光從任天堂訴狀來看，Yuzu 方面其實是有若干答辯空間的。
任天堂方面在訴狀中稱，NS 採用了複雜的技術保護手段，比如系統中有一個名為“prod.keys”的密鑰文件，用於確保只有正版遊戲在正版授權設備上才能正常運行。而這個文件也是 Yuzu 模擬器運行 NS 遊戲的必需文件，它只能通過兩種途徑獲取，一是用自有的 NS 主機破解後提取，二是直接下載他人分享的文件。任天堂方面認為，這一點就證明了 Yuzu 模擬器“避開或破壞了任天堂為保護其著作權設置的相關技術措施”。
可是，Yuzu 模擬器本身並不包含該密鑰文件，需要用戶自行準備。破解 NS 以及導出 prod.keys 的工具由 Yuzu 開發團隊以外的第三方開發，導出或下載他人分享的 prod.keys 是 Yuzu 模擬器的用戶自己操作的，Yuzu 方面所做的，是“指導用戶如何進行這些操作”。光是“指導操作”是否也能被認定為“Yuzu 方避開或破壞了任天堂保護為其著作權設置的相關技術措施”呢？
現在你依然可以輕易找到分享密鑰文件的網站
假如 Yuzu 方確實存在避開或破壞了任天堂為保護其著作權設置的相關技術措施的行為，Yuzu 方面能否提出合法事由呢？1992 年的“Lewis Galoob 玩具公司訴美國任天堂案”由任天堂敗訴告終，該案判定“用戶從合法購買的自有 NES 主機提取 BIOS 副本，用於模擬器作合理使用”為合法。
Foundation Law 律師事務所的羅伊特曼（Jon Loiterman）在接受外媒 Ars 採訪時就表示，假如 Yuzu 方面可以提出類似“能讓殘疾人能使用無障礙設備遊玩 NS 遊戲”之類的合法事由，該行為就有可能被判定為“合理使用”。
更何況，公開的訴狀僅僅是任天堂方面的一面之詞。廣東敦衡律師事務所的羅玘文律師告訴我，無論是在哪個國家的法律實務中，公開的法律文件都只是博弈中的冰山一角，大宗的商業訴訟尤其如此，一方的訴狀裡往往或多或少加入了誇大其詞的成分，或者隱瞞了深藏不露的底牌。
“很多人會認為起訴狀所講的就是案件的全部事實，以及他們提出的所有證據，”羅律師說，“但在法庭上，律師會有非常多的機會對證據進行補全，也就是說我們看到的只是他們想對外展示的一部分。”據他所說，在中國的法庭上，原告方甚至可以當庭申請變更訴訟請求。
所以，包括外媒採訪到的法律界人士都覺得 Yuzu 有機會跟任天堂一戰不是沒有道理的。和解公開之前，模擬器社區中的一般用戶，對本案的看法大多數都十分樂觀，人們基於 Yuzu 的開源性質而充滿自信、嘲笑任天堂“愚蠢”。
模擬器社區用戶的觀點
但當時社區裡許多用戶都預料不到，幾天後就看到了一份和解協議。
陛下何故先降
既然那麼多可以爭辯的空間，為什麼 Yuzu 會選擇直接和解呢？
關於那些歷史案例，羅律師告訴我，其實它們不一定會對庭審產生影響。他指出，美國確實是判例法國家，但這個“判例”指的並非是案例本身，而是上訴法院、巡迴法院、終審法院和聯邦最高法院作出的生效判決的法庭意見書中總結出來的法律原則和觀點。在實務中，法官是否參考、以怎樣的前提來引用這些案例等都要視具體情形而定。因此羅律師認為，那些案例頂多只能算為 Yuzu 方提供了可行的答辯思路。
所謂“判例”其實不是案例本身
而廣西華司律師事務所的袁鑫剛律師則指出，本案的討論焦點並非“模擬器開發是否違法”，而是 Yuzu 模擬器背後的法人實體 Tropic Haze 有沒有“避開或破壞任天堂為保護其著作權設置的相關技術措施，並因此造成任天堂損失”。
袁律師表示，Yuzu 方面的許多過往操作是會令他們在本案陷於不利的因素。首先，Yuzu 的開發者是明顯知道有許多 Yuzu 用戶使用該模擬器來作盜版遊戲遊玩用途的，任天堂提交的訴訟材料中也有相關證據，比如 Discord 服務器的聊天截圖。在此基礎之上，Yuzu 方面依然公開指導用戶如何繞過任天堂的各種保護機制，這無疑是相當理虧的，會讓其在應訴中相當不利。
此外，Yuzu 模擬器不但成立了具有法人實體的有限公司 Tropic Haze，還通過知名創作者眾籌平臺 Patreon 每月賺取 3 萬美元左右，這足以讓人覺得他們開發模擬器的目的是營利而非學習/交流。更加雪上加霜的是，Yuzu 多次在遊戲發售前就用偷跑版本為模擬器進行優化，併為 Patreon 的付費支持者提供這些搶先優化版本，這完全可以被認為是利用盜版遊戲營利。
Yuzu團隊在Patreon每月能賺取三萬美元左右
總的來說，Yuzu 方面有太多明顯可能涉嫌違法侵權的行為，袁律師認為他們真的應訴的話會遭遇極大的困難、承擔嚴重的敗訴風險。
羅律師則為 Yuzu 的“光速滑跪”給出了一個更簡單的原因——錢的問題。羅律師透露，美國律師收費通常能達到 500 美元每小時以上，而且客戶收到的賬單上不僅有主辦律師本人的計費金額，還有其團隊成員的工作計費金額，只不過他們與主辦律師標準時薪不同。而一些複雜的案件，計費工時達到上百小時的不在少數。計算下來，應訴所需的費用對於任何個人或機構而言都是個不小的負擔。
與袁律師提到的敗訴風險相似，羅律師也指出 Yuzu 應訴存在很強的不確定性，這意味著 Yuzu 需要用更強的專業、更多的時間來作抵抗，更何況司法實踐中還有許多方法能讓案件曠日持久地拖延下去，任天堂完全可以用這種方式不斷消耗對方的經濟實力。
在如同無底洞的鉅額訴訟費用投入面前，Yuzu 方面那點收入恐怕也是杯水車薪。而和解往往也是訴訟活動的一種解決方式，因此就 Yuzu 方面的角度來看，快速切割反而是一個最佳選擇。
事到如今？
Yuzu 模擬器存在的歷史幾乎跟 NS 一樣長，自 2018 年 1 月正式投入開發至今已經有 6 年有餘。從任天堂準備的訴訟材料中也可以看到，無論是最初的《薩爾達傳說 曠野之息》，還是中期左右的《異度神劍 終極版》，以及最新的《薩爾達傳說 王國之淚》，它跟 NS 迄今為止整個生命週期中所有知名作品都扯上了關係。
於是許多人就會有個疑問：為什麼任天堂事到如今才來跟 Yuzu 算賬呢？
袁律師認為，《薩爾達傳說 王國之淚》的大規模盜版問題可能是任天堂提起本次訴訟的原因。任天堂方面在訴狀中聲稱，《薩爾達傳說 王國之淚》在 2023 年 5 月初被非法下載了超過 100 萬次，而 Yuzu 的 Patreon 訂閱會員數也在同一時期翻了一番。
Yuzu 團隊在《異度神劍 終極版》發售首日就公開表示模擬效果良好
根據袁律師的說法，任天堂認定 Yuzu 與《薩爾達傳說 王國之淚》的盜版問題存在很大關聯，並且 Yuzu 方面也以此營利，考慮到該事件所造成的重大損失，任天堂是打算以此為由徹底解決掉 Yuzu 模擬器以及相關盜版遊戲軟件的問題。
羅律師則透露，他自己經手過的客戶中，就有非常多在產品生命末期才進行知識產權維權工作的例子。據羅律師推測，這是因為在產品的銷量鼎盛時期，多數公司會選擇將更多注意力放在產品的營銷方面，到了產品銷量下滑的時期，公司不得不為這個狀況尋找原因的時候，才會將注意力轉移到打擊侵權上面，這也算是用舊產品吸引社會注意力以鋪墊新產品的一種手段。
另一方面，羅律師也認為任天堂這次法律行動旨在“敲山震虎”。Yuzu 模擬器是 NS 模擬器中最為有名的一款，對他們發起維權，能夠警示具有同類行為的個人及單位。
有人認為，Ryujinx模擬器也是任天堂的潛在打擊對象
不過羅律師也指出，不應該光靠雙方簽署的和解聯合文件，就去判定什麼東西。比如有的人肯定會覺得，Yuzu 方面統一和解，那麼任天堂訴狀中所指控的所有事情他們肯定都承認了。羅律師告訴我，和解協議的內容只是雙方達成和解所作出的公開約定，實際有沒有特殊條款、具體如何執行，外人都是無從得知的。
比如那 240 萬美元賠償，最終怎麼支付也不好說。羅律師透露，在某些案件中，當原告方認為自己已經達到了向社會傳遞某些信息的目的，那麼會在談判時拿出“降低最終的和解金額”或者是“准許無需實際支付部分和解金額”等籌碼，換取對方的配合。這種情況下，會有極其嚴格的保密條款，確保這些隱藏條款不外洩。
合法與否
遊戲機模擬器的誕生，最初只源於開發者對逆向工程一個複雜系統的樸素求知慾，後來才陸續承載了擴展功能、遊戲檔案保存、為殘障人士提供便利等功能。模擬器的積極意義不必贅述，但它從誕生之初就充滿了爭議。只不過，以往的大多數模擬器，都不像如今的 NS 模擬器那樣爭議巨大。
非常關鍵的一點是，如今 NS 模擬器所模擬的對象，是一款仍然暢銷的現役遊戲機。儘管與最巔峰的 2021 年相比差距不小，但 NS 在剛剛過去 2023 年仍然賣出了將近 1800 萬臺。而大多數模擬器所模擬的對象都是已經換代、退役，甚至是有著 30 年曆史的老舊遊戲機。這兩者的性質完全不同。
NS在近幾個季度依然能每季度賣出200萬到700萬臺不等 | 來源：任天堂
同樣關鍵的一點是，今時今日遊戲機為了版權保護所採用的技術手段之複雜，已經不可與過往同日而語。當開發者需要模擬一個系統時，需要繞過的技術保護措施越多，他所觸及的侵權風險也會越高。
袁律師指出，根據過往的相關案例，一款模擬器的研發，如果過程均在對原產品的合理使用範疇，並且運行時不涉及對受版權保護的代碼和程序的非法使用，那麼該模擬器的研發過程和本身就是合法的。但隨著技術的發展，版權方在契合法律保護條款下采取的多層次技術措施，和模擬器運行需要用到受版權保護的 BIOS 之類的侵權材料等情況，也可能會導致現在以及未來的其他模擬器軟件本身存在侵權的情況，這並非一成不變。
對於模擬器的開發者而言，如果想繼續開發模擬器，並且降低自身的法律風險，袁律師的建議是，以合法的形式，不要以營利為目的將其用於侵權行為、不要擴大影響。
Yuzu 方在本案中的致命弱點，就是明知用戶以遊玩盜版軟件為目的使用 Yuzu，仍然指導用戶進行可能涉及盜版侵權行為的操作，並有與此相關的營利行為，存在指導、向用戶提供主要用於避開、破壞技術措施的裝置或者部件，或者故意為他人避開或者破壞技術措施提供技術服務的嫌疑。
羅律師則指出了一個許多人容易誤解的點：是否侵害了權益，與是否因此獲利是兩個問題，並不是說沒有因此獲利就不會被指控侵權。羅律師表示，司法實務中習慣於以對方的獲利（通常比較直接）或版權人的損失（通常不好計算）計算賠償金額，所以案件才會關注獲利金額而已。
總括而言，開發/使用模擬器是否合法，一方面要看代碼本身是否涉及侵權，另一方面也要看模擬器的使用是否在合理範圍內，並不是一句“模擬器就是合法/不合法”可以概括的。
事後
據外媒 The Verge 報道，在 Yuzu 與任天堂的和解協議公開之後，著名的 DS 模擬器 Drastic 改為免費，其背後的開發者 Exophase 在 Discord 頻道上澄清“我沒有任何經濟上的動機”；GB/GBA/GBC 模擬器 Pizza Boy 的開發者從 GooglePlay 上同時撤下了免費版和付費版，並表示要“將家人擺在第一位”。
Yuzu 模擬器在 GitHub 的代碼在和解後已被撤下，但事前已經有複數個第三方複製了代碼，更名並另開項目，宣言要用不同的名字繼續開發這個模擬器。不過和解協議中幾乎每一條禁令，除了限制被告外還包括了“任何第三方”，因此這種複製代碼換個名字繼續開發的路顯然也是被堵死的。
模擬器的開發始終處於灰色地帶，在未來可能會遭遇更多法律問題。Yuzu 模擬器的團隊自身可能做了不少錯誤的抉擇，但至少它所經歷的這次案件，將會成為其他開發者的警示，讓大家認識到模擬器並沒有“免死金牌”。
參考資料：
Video game console emulator - Wikipedia
Yuzu (emulator) - Wikipedia
Nintendo Switch emulation - Wikipedia
How strong is Nintendo’s legal case against Switch-emulator Yuzu? | Ars Technica
Nintendo's Yuzu lawsuit puts emulation in the spotlight | Opinion | GamesIndustry.biz
Nintendo vs Yuzu | A Legal Look at Emulation and the DMCA (VL777) (youtube.com)
The Nintendo DS emulator Drastic is now free as Yuzu lawsuit fallout begins - The Verge
yuzu Emulator (redd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