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艇低空掠過城垛,推進器轟鳴著,懸停於空中熱浪襲來,使得空氣就如噴氣機火焰之下的水面般渾濁。他們的盔甲上蒸汽繚繞,所有雨水的痕跡皆被蒸發無蹤。
賽里昂步履蹣跚,卻能獨自支撐。瓦列爾和盧科裡弗斯毫髮無傷,而塔洛斯自手刃兄弟後,便一言未發。他在隊伍中心沉默著,攀登城牆時,避免與他人目光交匯,之後亦然。
賽里昂退後一步,仰望著炮艇交錯探照燈外的天空,任由雨水沖刷他塗有彩繪的面盔。
“你們注意到沒,每當我們打輸了仗,這兒就總會下雨?諸神的幽默感真是一言難盡。”
其他人均未作答。塔洛斯開口了,但他的話僅對塞普蒂默斯而說。
“降落。準備隨時撤離。”
“遵命,大人。”
炮艇輕觸查瓜爾薩的死寂土地。慢慢地,太慢了,舷梯開始降下。
“這世界是一座墳墓,”塔洛斯輕聲說,“對於軍團,還有今夜在那裡死去的上百個靈族來說。”
“那咱們走吧,”賽里昂興致缺缺地說,“死在軌道上,和剝皮者的愚蠢迷信抗爭到底。”
“所有烈爪,所有第八軍團的靈魂。這裡是塔洛斯。若你尚存一息,回應我。”
通訊中迴盪著沉默,沉重而冰冷。正如他所言,彷彿在墓地中呼喚一般。
即便是馬卡里昂也已死去。這念頭讓他不禁打了個寒顫。
“瓦列爾,”隨著舷梯完全降下,他說,“那不是我。”
藥劑師稍作猶豫。“我不明白。”
有那麼一會兒,塔洛斯只是看著自己的視網膜顯示屏。夏爾、馬庫沈、烏薩斯。所有的信號都消失了,所有的聲音都沉寂了,所有的人都不在了。
“那不是我。我很懷疑會不會冒出個先知來統一第八軍團,但就算真有,那個人也不會是我。我連一支烈爪都團結不好。”
“好吧,”賽里昂打斷他道,“即便在最美好的時刻,我們之間也難以相處。”
“我認真的,瓦列爾。那不是我,從來都不是。看著我,兄弟。告訴我,你真覺得我能把成千上萬的殺人犯、強姦犯、叛徒、小偷和刺客團結起來嗎?我無法像他們那樣思考。我甚至不想成為他們其中的一員。他們在自取滅亡。這始終是軍團的問題所在,我們在自食其果。”
“你對兄弟們的忠誠值得讚揚,但你此刻的話語,顯然是受了哀悼之情的影響。”
“不。”塔洛斯搖了搖頭,後退一步。“我實話實說。在大叛亂之後的時代中,有許多文獻被流傳下來,其中一篇便提到了這位“先知”,我們將其稱之為“預兆之爐”,不過,此事鮮為人知,僅幾位艦長私下傳閱過。無論這命運是否早已註定,我都絕非那位先知。”
瓦列爾微微頷首。塔洛斯從他兄弟蒼白的眸中讀出了答案,他露出微笑。“你考慮過另一種可能性,”他說,並非疑問。“我看得出來。”
“自對你進行生理測試以來,這個想法便一直伴隨著我。”瓦列爾朝著炮艇點了點頭。“一個體內植入你基因種子的孩子,將具備成為強大先知的一切特質。”
“你只是猜測。”
“沒錯。但這是個不錯的猜測。”
賽里昂在舷梯上咒罵他們。“咱們要是真想走,能快點兒嗎?”盧科裡弗斯已攀上舷梯,塔洛斯與瓦列爾卻仍留在原地,未曾移動。
“在吾父臨終前的幾小時裡,他對我說了一些話。只對我一人所說的話。在今夜之前,我從未分享過這些話。他說:“在我死後,許多人會聲稱自己有權領導我們的軍團。許多人將聲稱他們——且只有他們——是我指定的繼承人。我憎恨這個軍團,塔洛斯。我摧毀了它的世界,只為阻止毒液蔓延。我的話語不久便會得到證實,午夜領主最真實的教訓將被傳授。你真以為我會在乎我死後你們任何人的命運嗎?””
藥劑師一動不動,塔洛斯吸了口氣。“有時,我幾乎能體會到他的感受。戰爭無止無休,勝利姍姍來遲。在此期間,我們忍受背叛;我們藏匿;我們逃亡;我們突襲、伏擊、剝皮、肢解、屠殺;我們掠奪同袍的遺骸;我們啜飲仇敵的鮮血;我們忍受兄弟相殘的無盡浪潮。我忘卻了母親的面容,卻親手殺死了她。僅在上個世紀,我便手刃了十九位手足,皆為爭奪這把劍、或因自尊心受挫而引發的愚蠢紛爭。我不願統一軍團,我憎恨這個軍團,並非是因為它的本質,而是因為它塑造出了今日的我。”
瓦列爾仍一言不發。似乎並非無言以對,更像完全喪失了交談的慾望。
“有件事我想做,”塔洛斯說。“我想要那異形女巫的頭顱,想將它置於她的矛尖之上,放在這片廢墟的中央。”塔洛斯轉身離開炮艇,走了下去。“我意已決。留在空中,瓦列爾。一旦結束,便可著陸。無論我今夜是死或生,黎明時分,我的基因種子任你取用。”
賽里昂走下舷梯,緊隨塔洛斯之後。“我要跟你一起去。”
盧科裡弗斯的頭因頸肌抽搐而猛然一動。他以那利爪般的腳,短暫站了起來,跟隨著其他人。“我要加入你們。再添一個死去的靈族,便可使泣血之眼再得兩分。我喜歡這個數字。”
瓦列爾站在炮艇旁,竭力遏制住跟隨的衝動。“塔洛斯,”他說。
先知及時回頭,目睹鮮血自瓦列爾的身體之中噴湧而出。藥劑師大聲尖叫——這是塔洛斯第一次從剝皮者口中聽到如此響亮的聲音——他將他的雙手伸向他鮮血淋漓的嘴,彷彿這能阻止生命之血從口中溢出。
漆黑的長矛被拔出,當長矛自他背後抽離之際,他趔趄不定。它在迴旋之中,猛然斬斷了他的雙腿。仿生腿迸出噼啪的火花,受損的系統抗議著,試圖恢復平衡。他的人類之腿血流不止、血流如注、血流汩汩。
三位午夜領主奔跑起來,武器在手中活躍著閃爍。
“升空,”塔洛斯在通訊中大喊道。“視之為你的最後一道命令。”
炮艇立刻升空,在哀鳴的引擎聲中搖搖晃晃。
“你在詛咒回聲號上解僱了我,塔洛斯。我沒必要聽你的命令,對吧?跟我們一起走。”
“別跟我們一塊送死,塞普蒂默斯。快逃。除了這兒,去哪兒都行。”
塔洛斯是最先到達靈族少女身邊之人,當時她正釋放著她麻痺尖嘯的第一個音符。他高舉著劍,朝前衝去,明顯展露出要以雙手劈砍的意圖。就在最後一刻,當她的長矛揮來,準備完美格擋之際,他猛然躍起,用盡全力朝她的面門踢去。她的頭猛地後仰,尖嘯聲隨著頭盔的破裂戛然而止,她優雅側翻,穩住身形,避免了摔倒的命運。
塔洛斯重重著地,隨即受身站起,金色的長劍再次高舉。他望著她死亡面具上那道殘忍的裂痕,嘴角勾起了一抹笑意。
“這滿足感無以言表,”他對她說。
“你,”她以蹩腳的哥特語說。她頭盔的揚聲格柵故障,擾亂了她的聲音。“靈魂獵手。”
他們再次交鋒,劍刃相撞,動力武器互相抵抗,如同對立的磁場。
“我厭倦了那個名字,”塔洛斯低聲說。他一頭撞向她,再次砸碎了面具。透過裂縫,他看到了她的眼睛——她那異形的眼睛,歪斜而不美麗。
賽里昂和盧科裡弗斯從反方向朝她發起攻擊。前者的鏈鋸劍被她另一隻手中的三刃飛刀擋住,後者的閃電爪——因少女從戰士們組成的三角陣中跳出,騰挪翻轉到一旁——而落空。
落地之際,她趔趄了一下,動作中首次出現失衡。痛苦的嘶嘶聲傳入他們耳中,鮮血順著她的小腿汩汩而下,流淌至腳跟處。無論是什麼傷到了她,都完美的使她蹣跚了。受傷的她,速度幾乎與他們相當。
盧科裡弗斯並非第一烈爪的一員,缺乏其他兩位兄弟身上那種對目標的一致性。他大吼一聲,其聲勢之大不亞於諾斯特拉莫雄獅,利爪般的手指彎曲著,直取她的心臟。
長矛刺入他的胸膛,摧毀了他的胸甲,將他擊倒在地。就在少女單手將長矛刺入倒地猛禽的腹部之時,同時擲出了她的投擲之星。
賽里昂的強化反應是在數百年的戰鬥之中磨礪而出的,更不用說在那之前的多年訓練。在他的一生中,他曾用護腕擋下過實心彈,未感受到激光熱量便避開了激光射擊。他的反射動作,正如所有阿斯塔特一般,遠遠超越了人類的極限,幾乎達到了超自然的境地。在刀刃離開她手中時,他便已開始移動,準備閃避。
這還不夠。遠遠不夠。旋轉的刀鋒刺入他胸膛之中,深深咬合,漆黑的火焰自他盔甲上爆發。
巫後伸手,召回投擲之星。當它在空中閃爍之時,塔洛斯用他的動力劍一揮,將其斬為兩半。少女試圖將她的長矛從盧科裡弗斯腹中抽出,但猛禽用他的金屬利爪緊緊握住矛柄,將其卡在自己的身體與其下的城垛之間。
下一拍心跳後,先知便已趕到。她從第一次揮砍中閃避,緊接著是第二次、第三次,每一次都向後躍起,避開每一記沉重的斬擊。儘管他動作之快難以用肉眼捕捉,卻始終未能命中。
又一次翻轉中,她受傷的腿終於不支。當她踉蹌落地、試圖恢復平衡之時,塔洛斯朝她的腿橫掃而去。終於,奧魯姆擊中了目標。金色的劍斬斷了她的右臂,自肘部斷裂。
她尖叫起來,那是一聲——未經放大的尖叫,充滿了痛苦與挫敗,聽上去近乎垂死。骯髒的異形之血在他劍刃上嘶嘶作響,噼啪燃燒。
她的反擊是一記有力的手刀,擊中了他喉間的薄弱盔甲,壓碎了那裡的電纜,重重撞上了他的喉頭,其力道足以直接殺死一個凡人。這足以令他後退,他舉劍防禦,掙扎著喘息。
塔洛斯感覺頭部被一記未曾看見的猛擊打中,向右扭去,他短暫瞥見盧科裡普斯仰面倒地,就好像某種鐵皮的、無助的龜鱉類爬行動物,被翻倒在它的殼上。
劍從他手中飛出,被一隻血跡斑斑的靴子踢開。另一隻腳踢中了他胸甲上傷痕累累的天鷹徽章,將他向後拋出,勉強保持著平衡。湧動在他肌肉中的戰鬥麻醉劑毫無作用;他無法阻攔她,無法躲避她——甚至無法看見她。
“獵食視——”
他自己的劍打斷了他的話語,它撞擊在他的頭盔上。痛苦如同熾熱的白焰般爆發,自他的太陽穴處向外蔓延,與此同時,他視野減半。在他甚至還未來得及意識到自己有一隻眼睛已盲時,劍再次猛擊。它緩緩滑入他的胸膛,帶著一種近乎溫柔的從容,奪走了他的所有呼吸、所有力量、所有思考,唯餘一個事實。
她用我的劍殺了我。
他無聲地笑了,鮮血濺進了他的頭盔。當她將劍拔出時,他原以為她會將它扔在一邊;然而,她卻在自己的膝蓋上折斷了劍。
胸口的疼痛終於蔓延至脊椎,熱切地纏繞住他。就在那時,他倒下了——但只是跪了下來,不知為何,這反而更加難受。
“靈魂獵手就此隕落,”她說著,摘下頭盔,用她那歪斜、乳白的灰眸凝視著他。若非其令人厭惡的非人本質,她本應十分美麗。她的耳朵在雨中微微顫動,彷彿在感知某種只有她才能聽見的聲音。
他再度起身,摘下頭盔,看到另一幻象終於成真。
細節很是相似,但並非完美,非常非常接近。他躁動(fevered)的頭腦以其古老的記憶為此地著色,彷彿堡壘依舊在荒涼的榮耀中矗立,而非他如今所見的殘垣斷壁。
但其餘的一切皆如此清晰,他不禁微笑。塔洛斯向她走去,儘管胸中劇痛無比,但他仍彎下腰,試圖撿起那把破碎的劍。
“在我的夢裡,”他喘息著說,“你仍戴著頭盔。”
她微微頷首——一個莊重而緩慢的肯定。“烏瑟維先知的夢中,你們所見如一。命運如流水,靈魂獵手。有些未來不可任其發生。不會再有第八軍團的先知。也不會再有鮮血之夜,那時,伊莎之淚將被你飢渴的兄弟們飲盡。你在此死去。一切安好。”
他用手按住他破碎的胸膛,感覺至少有一顆心仍在痛苦跳動。他呼吸急促,但備用器官已然甦醒,支撐他度過凡人的死亡。
少女走了過去,將她的長矛從盧科裡弗斯胸中拔出。除卻微微抽搐幾下,猛禽再無任何動靜。
當她用剩下的手,握著黑色的長矛,回到他身邊時,夢境與現實融為一體,終於合二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