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混雜在那兩匹馱馬背上那堆大包小包中,一開始並不起眼,良一開始沒有太多時間一一去翻看,也就沒怎麼注意。
反正現在閒著也是閒著,不如看看那是什麼玩意兒。
他小心翼翼地從行李堆裡取出那個箱子,儘量減少著磕碰。
箱子看上去有些年頭了,還有一股淡淡的怪味。
那氣味隱隱約約,但多年廝殺的良對這種味道可是再熟悉不過了。
他皺了皺眉頭,還是打算先看看裡頭都裝了些什麼。
一塊驢皮,幾個小人,還有一把長長短短的木棍。
“這是……”,看著箱子裡的東西,良緊皺的眉頭突然舒展開來:“影子戲!”
點點追憶從心頭湧上,順著舒展的眉流入眼底,化作一片朦朧而溫和的光輝。
上次看戲,還是在很久以前了……那時候父親也還在……
他小心地把那塊驢皮從箱子裡取出,兩手輕輕捏著它的兩個角,緩緩把它靠在篝火邊上,細細看去。
這東西,應該叫做白幕來著……?
良突然回憶起了那塊驢皮的真名。
那塊白幕一靠近篝火,便好似活了過來一般,火光在白幕上攤開,抹勻,變成一抹柔和而均勻的光亮,好似一張上好的宣紙,正等待著表演者將生命賦於其上。
“唔……這白幕桐油上得很好啊……打磨得也厚薄均勻……”
良自言自語著,原先他熱愛看戲,可沒少和戲院裡的師傅們打交道,雖說僅是紙上談兵,但對梨園的東西多少也能說出些見解。
他想學著那些師傅的模樣把白幕搭起來看看,可拿起架子卻犯了難。
“這玩意……是怎麼弄的來著……”
那些架子在他手中並不怎麼聽話。
“良爺,不是這麼弄的……”
一陣熟悉的聲音從耳後傳來。
良轉過身子,果然看到滿穗不知道什麼時候又爬了起來,小聲朝這邊說著。
“你會弄這個?”
“嗯。”
她點了點頭,剛想走過來搭把手,卻被身上的繩子絆住,一個趔趄險些摔了一跤。
“良爺……”
滿穗可憐巴巴地看著良。
“……行行行,你可別想著耍什麼花招!”
良走到滿穗身邊,解開了她身上捆著的繩子。
其他三個女孩熟睡著,橫七豎八地躺了一地,就像打翻在地的一筐蘿蔔。
“要不,我們走遠點吧,省得吵醒了她們。”
良看了看她們,隨後附在滿穗耳邊,低聲說道。
“好。”
穗乖巧地點了點頭,跟著良到了距離營地約五十米外的一處空地。
這個距離剛剛好,既能清楚地看到營地的大部分,又不至於太近會吵到她們睡覺。
良正準備回營地去取些火,卻感覺自己的衣角被輕輕拉住了。
是正在那木箱子中翻找著的滿穗。
“良爺,這白幕支不起來,支架少了兩根。”
“你,你能幫我去拿兩根細繩和一些樹枝嘛……”
良想了想,反正也剛好順路,便點頭應下了。
他轉身走回營地,從燃著的篝火中取了兩根木條,再從行李中拿了些細繩出來,最後在返回滿穗身邊的路上撿了些樹枝。
良把樹枝,細繩遞給滿穗,隨後轉身生起火來。
他把那兩根燒著的木條投進剩下的枯枝中,很快便生了堆火,火光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而隨著火焰隨著夜晚的微風搖曳,他們的影子,身邊草木竹石的影子也隨之輕輕擺動著——像是一場盛大的影子戲。
滿穗的手正靈巧地擺弄著那些在自己手裡桀驁不馴的木架子,良看著她細細的手腕上下翻飛,不一會兒便將那比她手臂還粗些的支架搭好,並把白幕搭了上去。
“良爺把這白幕搭起來,是想做什麼呢?”
“沒什麼,”良從方才起便一直盯著滿穗,盯著她擺弄的白幕,此時聽到她說話,才有些不自覺地把目光偏移開:“只是閒著無聊,擺出來看看罷了。”
“嘿嘿,良爺是想讓我教你影子戲嘛?”
滿穗狡黠地笑著。
“……反正閒著也是閒著,你願教也好。”
“那好呀,之前惹了良爺生氣,我也正好想幫良爺做些什麼來賠罪。”
滿穗一邊檢查著白幕,一邊笑著說道。
良有種被看穿了的不適感,但這傢伙嘴倒是確實甜,他心裡的彆扭不知不覺消去了大半。
何況,這漫漫長夜,能學學影子戲打發時間也是件好事。
“說起來,你怎麼會影子戲?”
“爺爺就是弄影子戲的,爹爹也會,就教了我一些。”
“一次,家裡的糧吃完了要換錢,爹爹帶我去隔壁的村裡演過戲……還賺了不少哩!”
滿穗有些驕傲地挺起了胸脯。
“你大概會多少?”
“唔……基本都會一些。”
“那你先演一段給我看看?”
“啊……?”
滿穗有些犯了難。
“良爺……這影子戲一般都是兩人演,一人操影,一人伴奏,這兩人中有一人還得唱。”
“我們沒有樂器……”
良這時也回想起來了。
“嗯……你這麼一說確實,那等我們到了城裡之後,我去弄幾樣樂器來。”
“你先唱一段吧,我想看看操影和演唱。”
“沒有伴奏唱不出來……而且我也不會唱……”
良有些無語。
“你不是說都會麼?”
“我…我就是不會這個嘛……”
“以前的時候,都是爹爹在唱,我要麼操影,要麼奏鑼鼓。”
滿穗彷彿撒謊被戳穿了的小孩子一般,她有些羞惱,急急忙忙地找補著:
“詞我倒是都記得,只是沒有伴奏,估計唱得不好……”
“沒事,你先試著唱一段吧,我想先看看。”
滿穗點了點頭,坐到了白幕背後的木箱上,纖細的手指捏起小人背後的那兩根籤子。
“我先試試這些小人有沒有問題。”
良也跟了上來,坐在了她旁邊,順著她的手臂看向那小人兒。
那個小人穿著身黑色的快衣快褲,手裡提一根長長的哨棒,胸前衣襟還狂放不羈地敞開著,雙眸炯炯有神,透著豪邁與血性——儼然一副綠林好漢做派。
“武松啊……”
看來是要演武松打虎了。
“良爺也知道?”
滿穗有些驚訝地說道。
“還有別的小人麼?”
她從身側拿出一隻滿身花紋的吊睛白額大蟲,依然夾在指間。
“箱子裡就只有這個了,應該是隻能演武松打虎……”
“良爺如果以後還想演其他的影子戲,我也可以教良爺做!”
“也好,那便以後再說吧。”
時間有限,良沉吟片刻,決定先不管那些有的沒的,還是先看看滿穗演一段。
“那,就請良爺看好咯!”
聞言,他點了點頭,站起身子坐回了白幕面前。
隨著她的手指晃動,白幕上的武松小人彷彿是活了過來一般,連續做了幾個翻滾,衝刺,閃躲的動作,彷彿在為大戰熱身一般,栩栩如生。
滿穗深吸一口氣,竟輕輕哼了出來:
“十月間冷風緊緊吹耶~~~”
“那武松呀~~~醉上景陽岡欸——!”
良有些驚訝,她本說自己不會唱的,但大概是演著演著,發現沒有唱詞不大好找節奏,索性自己哼了起來。
聲音時而高,時而低,也好似在試著唱給自己聽……
“虎嘯——風生谷聲寒欸——!!”
“看武松,拳打~~猛虎~~威震天欸——”
“猛虎吶——”
“你要顯神通~~”
“便做道力有千~~斤重——”
“管教你拳下屍骨橫,拳下屍骨橫欸~~~”
隨著滿穗的唱詞,那武松和大蟲鬥在一處,你來我往,煞是好看。
良看得有些入了迷,正巧武松一拳狠狠砸在大蟲的頂花皮上,一束強光從武松的拳下,從白幕中間泛著光亮的部分,晃進了他的眼裡……
爆炸,殘垣,肢體。
鮮血,父親,斷手。
那天的場景毫無徵兆地再次浮現在他眼前。
那時的自己也在和父親一起看著影子戲,齊天大聖的金箍棒落在白骨精頂門上的一瞬間亮起了金光,越來越亮,越來越刺眼,隨後一切都被那難以直視的強光吞噬。
“啊——!!”
良冷汗涔涔,雙臂猛地擋在身前——一如他當時所做的那樣。
不僅僅如此,這段時間以來一直折磨他的噩夢也再次出現,被火光吞沒的不只是他自己和父親,李大哥,羊羽……那些他在闖軍中相熟的弟兄們,他們的身影也一一在火球的光芒中淡去,消失,最終只剩下他一個人在刺目的強光中瑟瑟發抖。
“良……良爺,你怎麼了……?”
滿穗丟下那兩個小人,站起身來,似乎是有些被嚇到了,滿臉擔憂地看著他。
良拼命呼吸著夜晚的涼風,不斷提醒著自己並非身處在爆炸的京城。
他的臉上,後背都滿是汗珠,舉起的雙手不斷顫抖著,整個人恍惚著,精神完全不能集中。
“我……我沒事……”
“只是今天……今天不能學了,我們回去吧……”
良失魂落魄地站起身,有些狼狽地對滿穗擺了擺手,像是喃喃自語般對她解釋著,隨後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轉身回了營地。
滿穗略微收拾了下那些影子戲的道具,搬起木箱跟在良身後,眸光明明滅滅,不知在想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