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中之龍》系列的海量配角中,真島吾朗無疑是最為玩家喜愛的一個。
自《人中之龍》初代中甫一出場,這傢伙的一言一行便總在人意料之外。他時而會突然暴怒,對手下的小弟大打出手;時而又會顯示出異於常人的坦誠,像個小孩一樣,從不掩飾內心的所思所想;他尊敬一切堅守原則之人,雖然身處黑道,卻不願將自己的意志強加於普通百姓身上;但貫穿這個角色始終的,則是充滿神經質的幽默橋段。
在系列主線充溢愛恨情仇的嚴肅基調之下,真島的出現總能讓人捧腹不已,以一切不合常理的行為讓玩家放鬆繃緊的神經,自然令人無比期待。暴虐的性情與率真的為人,兩種看似極為矛盾的屬性在真島身上融為一體,使他擺脫已經落入窠臼的尋常黑道形象,在系列一眾其他角色中脫穎而出。
但好的配角,未必能成為好的主角。行事乖張的真島,或許適合作為配角偶爾出現調節氣氛,可一旦成為玩家控制的角色,如果繼續保持時刻脫線的癲狂狀態,不僅玩家會漸漸感到疲憊,恐怕也會讓整個故事的基調徹底崩壞。換言之,電子遊戲的主角與配角之間,似乎橫亙著一條難以逾越的高牆,直接將配角的個性原樣照搬過來作為主角,或許並非最佳的做法。
塑造配角時,留給開發組的發揮空間往往更大,即便是貫穿系列始終的角色,由於與每時每刻的遊戲體驗並不相關,往往也可以做到出其不意,跳出慣常邏輯之外,只需做到出場時足夠驚豔即可。相比之下,主角則受到更多限制,回想一下諸多遊戲中不發一言的主角,以及從開場便失去記憶的主角,便足以意識到“代入感”的重要性。不論保持沉默,抑或患上失憶症,都是用來避免主角個性、人格過強,導致玩家難以帶入和共情的慣常手段。
每個玩家都有自己獨特的的背景經歷和個性特徵,一款遊戲的主角卻不可能覆蓋如此廣泛的玩家基數,只能圍繞最為普遍的特徵來塑造角色,我們常常會覺得一款遊戲的主角面目模糊,在支線故事中往往是個跑斷腿的老好人狀態,即便在主線故事中,往往也並非依從自己的意志前進,而是在諸多配角的引導下經歷種種冒險,只在臨近結局時才會完成覺醒,成為自身命運的主導者。
以這一模式完成的敘事,才能將主角與玩家身份的分離留到最後的結局環節完成,而在此之前,兩者將始終處於重疊和融合的狀態。設想一下,假如主角在故事中做出的某些行為是玩家無法認可,甚至極力反對的,這種內在的理念割裂一定會影響破壞玩家遊戲時的沉浸感,令你時刻感到有哪些地方不太對勁,而一旦主角與玩家無法保持同步,你也會隨之質疑遊戲敘事的各個方面,最終否定整個故事的合理性。
真島吾朗的超高人氣,終於令其得以在《人中之龍0:誓約的場所》中躋身主角行列,與桐生一馬並肩成為本作的可操作角色,若論戲份之吃重,可謂有過之而無不及。然而真正上手體驗後,系列粉絲或許會因本作中真島的形象變化而大吃一驚。人中之龍組並未直接將那個依靠直覺解除炸彈引線的瘋子照搬過來,而是為玩家獻上了一個更貼近主角的真島吾朗。
在《人中之龍0》中,真島吾朗更換了造型,雖然仍然以獨眼出場,卻從之後的短髮改為馬尾,整個人物的基調也隨之從瘋狂轉為沉靜。他因結義兄弟引發的事件,遭到所在東城會直系島野組的嚴刑拷打,並最終被逐出組織。但他並未因此放棄這條生存之道,而是時刻盼望著重操舊業,重回東城會。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負責監控他的人開出的條件,卻是殺死一位雙目失明的女按摩師牧村實。
兩人的緣分就此展開,身負刺殺任務的真島不僅無法對失明的小實下手,反倒轉而成為她的守護者,在各大勢力的角逐中保護她不受傷害,兩人也在日復一日的相處中產生了別樣的情愫。隨著事件最終解決,深知自己將一生與危險相伴的真島,卻選擇了離開小實,讓她能夠擁有一份正常的生活。
單看本作中真島的主線故事,雖仍然與黑道緊密相關,實際上卻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愛情故事,他與小實的關係,也頗有點斯德哥爾摩綜合症的味道。實際遊戲中,真島也從行事乖張的島野之野犬,變為更加沉默的電子遊戲主角。問題隨之而來,熟悉和喜愛之前那位野犬的玩家,是否會接受這個更為平實的真島?真島又會否因升為主角而失去狂放不羈的獨有魅力,變得面目模糊?這個角色的內核,能否在身份轉換的過程中得到完整保存?
《人中之龍》系列中的真島吾朗雖然是個讓玩家放聲大笑的開心果,但在這個角色的底層,卻又有一份極為難得的坦誠和瀟灑,正是兩者之間的矛盾與統一,成就了這個角色。《人中之龍0》中的真島仍然保有這份赤子之心,卻尚未擁有那份恣意而為、快意恩仇的放鬆心態。換言之,通過製作這部前傳,人中之龍組試圖探入真島那份瘋癲背後隱藏的真相,講述他從夜之帝王變為島野之野犬的過程。
但從電子遊戲的敘事角度來看,這幾乎是一個必然的選擇。
如前所述,真島性格中瘋癲與真誠的兩個側面,存在表裡之分,瘋癲為表,真誠為裡。若想在從配角轉變為主角的過程中保留人物的內核,自然要留下其真誠的一面。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兩個側面中與電子遊戲主角形象更為貼近,與絕大多數玩家更為適配,且更易產生代入感的部分,同樣是他個性中的真誠和直接。但更有趣的是,通過在這部前傳中剝離其個性裡瘋癲的一面,反而留下了一個巨大的懸念:這個看起來神智無比正常的年輕人,是如何變為之後那頭狂犬的?
這個懸念,恰好如精密的齒輪一般,與這個愛情故事嚴絲合縫地緊緊咬合到一起。
如果說在《人中之龍0》開篇處,真島吾朗只是一個重義氣的黑道小弟,在前傳的整條故事線中,他親眼見證了東城會內部堂島組眾人的殘暴本性。在這些真正的黑道眼中,金錢和權力便是一切,為此即便剁下自己的一根小指,弄瞎真島的一隻眼睛,甚至小實的區區一條性命,都不過是為求大局,不得不做出的犧牲。
隨著各方勢力圍繞小實的爭奪戰愈演愈烈,真島的性情也在發生變化。這個身陷種種陰謀之中無法脫身,如同棋子一般被人擺弄的小角色,在小實被人擄走之後突然醒悟,他不再被周圍的人物操控,而是憑藉自己的意志開始行動。此時此刻,真島與玩家的看客身份雖然已不再重疊,但由於在之前的故事裡,玩家已經代入真島的身份與小實建立起共患難的情愫,此刻他依從自身意志作出的行為,仍然做到了與玩家的心意彼此契合。
當小實恢復部分視力,選擇以身犯險為兄報仇時,擔心她安危的真島獨自衝入重兵把守的堂島組,卻親眼目睹小實中槍倒下的瞬間。此刻,一直以來潛藏在真島內心的憤怒終於爆發出來。待到他最終擊敗堂島組長僱傭的殺手,直面持槍瞄準自己的堂島宗兵時,在他的雙眼之中,已再無一絲迷茫,只剩下無盡的冷酷。
島野之狂犬,就此誕生。
雖然在桐生的協力之下,小實最終得救,但重回島野組的真島,已經意識到自己選擇的這條黑道之路,必將充滿危險。為了避免小實再次遭遇類似的危險,面對恢復視力的她,真島選擇了沉默不語,讓她能夠走上正常的人生。
在《人中之龍0》的結尾處,共同經歷這段故事,卻始終未曾謀面的真島與桐生,終於首次碰面。此時已經從馬尾改為短髮,穿上蛇皮夾克的真島,也終於第一次說出了那句系列玩家耳熟能詳的經典臺詞:“喲!桐生老弟!”這一刻,他的嘴角終於大大咧開,露出如小丑一般癲狂的表情。
至此,我們完整見證了真島吾朗的轉變過程,但由此又引出了另一個問題:那份狂放不羈的外表,不過是一種表演,他其實並未真正陷入瘋狂。這一點也在《人中之龍極2》的真島篇中得到進一步揭示,近廿載之後,與小實重逢的一刻,真島再次收起狂犬的表演,再次展露出過去那個沉默的自己。
這一次,他終於解開了困擾自己十八年的心結。
《人中之龍0》中看似自然而然的故事,實則經過深思熟慮,既實現了角色設定的深化,亦充分考慮到可操作角色的特徵。在本作之前,真島不過是個惹人喜愛的配角,玩家或許樂於見他登場,卻無法真正理解他;但在本作之後,這個角色的設定得到了進一步拓展,他身上看似矛盾的雙重人格,也終於得到一份更為合理的闡釋。更有趣的一點在於,從配角轉變為主角的過程中,他不僅完整保留下身為配角時的角色內核,又與電子遊戲主角必備的“被動感”相匹配。
在任何以敘事為主的遊戲中,這種“被動感”都是保證故事順利推進的必備選項,但如果將其貫穿始終,也會令玩家感到乏味。因此,在遊戲中的某個時刻,主角必須要完成與玩家的分離,獨立做出關於自己未來的決定,從而獲得屬於自己的身份。至此,這個角色才算真正走完屬於自己的旅程。
能否在角色與玩家分離之後,仍然保證玩家與角色的同步,取決於在兩者身份重合期間,是否能做到心理層面的同步,這也是構建角色的過程中,開發者必須面對的難題。而《人中之龍0》對真島吾朗這個角色的重新塑造,或許便是一個值得我們深思的敘事範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