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
“良,走着了!”
舌头用绳子将小羊们绑在一起,挥手冲我喊道。
“我说良啊,你咋到哪去都要带着这小娃子啊。”
只见他一脸戏谑,打趣道。
“莫不是怕路上寂寞,带来解你闷的吗,哈哈哈!”
“少说几句。”
摆摆手,白了他一眼。每次他这样调侃,我就觉得不自在。
“良爷,能带上我一起吗?”
大清早,小崽子就朝我央求道。
“求你了,良爷...”
我当然明白,她的目的。
真的,应该让她杀掉舌头吗。
“你斗不过他。”
轻啐一声,强压心头烦扰,欲抚其愁云。
“你会没命的。”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小崽子嘟起了嘴,眼睛闪着不满,但又迅速垂下了头。
“穗儿,不在乎。”
抬眼看她,心中一阵纠结,却又无从回应。
“行吧。”
良久,叹息一声,还是答应了她。
“快点啊,良!”
不远处传来舌头的催促,我撇过头,只小崽子在一旁乖乖等着。
“走吧。”
我朝她唤道。
我带着她和小羊们,同舌头,出东门,向华山去。
“都给爷听好了,咱这次送你们去洛阳,日行二十里,中晚各吃一次干粮,其余时间,不许喊饿!都听懂了吗!”
舌头边领路,又边向小羊们讲真规矩。
“不然,就把你们放血拿去喂大虫!”
说着又观察起小羊们,似乎是对吓唬她们很感兴趣。
她们颤着,吓得直哆嗦,偷偷抹着眼泪。
“没事的,别怕,别怕。”
趁着舌头不注意,小崽子偷偷牵起其中一人的手,轻轻慰道。
一路无事,小崽子常常悄然与她们低语,言语虽轻,神情却充满关切。每当此时,我自装作不见。
她们终究会被送离。既是如此,便任由小崽子同她们自在言谈,随心所欲。让小崽子解一时之闷,未尝不可。
“行了,今儿个就走到这吧!”
舌头突然咧起嘴冲小羊们笑,又把她们吓了个激灵。
这山路,竟是没遇上盗匪,让舌头放松不少。
找了一处空地,便准备歇息。
没等我和舌头开口,小崽子就给小羊们分好了干粮,去拾柴火了。
“嘿哟,你还别说,这小娃子倒还真懂事。”
舌头摘下斗笠,靠在一旁的树上。
“良,难不成真好这口?”
“要你少说几句。”
舌头的笑声在寂静的山林中回响,我眉头微微一蹙,心中暗自烦躁。
“嗐,算了,不找你乐子了。”
他揉着肩,坐了下来。
“哎哟,走了一天,腰酸背疼的。”
也是,这山路崎岖,走一天着实是有些不好受。
旋即,我也席地而坐,低下头稍作歇息。
“兴爷,要我帮你揉揉吗?”
是小崽子?
呵呵...我还是第一次听着小崽子喊舌头兴爷呢。
不免抬起头,想看看是怎么一回事。
拾来的柴火,被她轻轻放下,随即又朝舌头走去。
“哟哦,你这娃子,不跟着你良爷去,是要演哪出啊?”
舌头愣了一会,显然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没什么,只是见兴爷劳累一天,想着也该尽点力,给你揉揉,放松放松。”
她微微颔首,笑道。
“哟,这可稀罕了!
“行吧,既然你愿意伺候着,那便随你!”
听罢,小崽子走到舌头身旁,半蹲下,伸手轻轻按在他的肩上,揉搓起来。
“舒坦!”
“良,这小丫头比你体贴多了!”
舌头闭上眼,惬意地享受。我转身看去,却见小崽子眼中闪过一丝冷芒,又消散去。她手法轻柔,时而捏肩,时而推按,倒是熟练。
舌头放下戒备,沉浸在这舒适中,甚至哼起了小调。
我盯着她,对上她眼,她却怯懦懦缩了回去。
背对二人,生起篝火,又盯着它出了神。
她到底,在想什么...
明明是杀父仇人。
开始不让她跟着,是生我的气了吗?
方才见她主动给舌头揉肩,竟莫名觉得浑身不自在。就是算是想帮帮忙,也应该是给我揉才对吧...
吃不下去东西了。
“良爷,良爷,良爷!”
小崽子晃晃我的胳膊,低声喊道。
稚音拉回思绪,我才发觉,自己已经盯着火堆发呆了好一会。
“怎么了?”
我甩甩脑袋,看见舌头和小羊已经睡下了。
“良爷...是有心事吗?”
夜深林静,苍穹黯然,惟篝火偶或发爆声,两三微响,随风忽明忽灭。
她紧攥着手,似是有些担忧。
“你...”
话到嘴边,又给咽了下去。
那种问题,还是问不出口。
“诶诶,怎么了嘛!”
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显然是勾起了小猫咪的好奇。
我看她一眼,又别开目光,盯着火光摇曳的影子。
“没什么。”
“骗人。”
小崽子嘟起嘴,声音更低了一些,
“穗儿看的出来,良爷是在想些什么。”
我没有答话,拿起一根树枝拨了拨火堆。火光明灭间,却突然对上一双清眸。
她突然把脸凑得很近,近得能感受到呼吸。
“良爷...莫不是吃醋了?”
每吐出一个字,便送出一阵气流,卷到我脸颊上,弄得些许发痒。
我心头一震,差点被她这句话呛住,慌忙退后。抬头看她,却见那双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芒,分明是故意试探。
“胡说八道。”
我不耐地甩开目光,故作冷静,继续拨弄着火堆。
“嘻嘻,良爷脸都红了呢!”
她低声笑了起来,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动作轻快,满是得意。
“闭嘴,别闹了。”
我沉下声音,却发现这语气连自己都觉着心虚。
“哼,良爷就是嘴硬。”
小崽子抱起膝盖,坐到火堆旁,也不再出声。可她的目光却不时瞟过来,像是要从我脸上看出些什么来。
焰影摇曳,忽长忽短。夜风渐起,飒然拂衣,微带寒意。
略侧身,伸手在火堆上烤了烤,借此掩饰自己的心绪。
“你,为什么突然对舌头那样?”
“明明,是仇人吧。”
一阵无言后,我还是道出了心中疑虑。
“欸,良爷原来是在意这个吗?”
小崽子眨眨眼睛,很快又垂了下去。
“穗儿恨他,很恨。”
“正因如此,只是单单了却他的性命,反而过于便宜他了。”
她这番话,属实让我摸不着头脑。
看我这副歪头思索的模样,她又开始笑了起来。
“总之,穗儿才没有良爷想的那么单纯。”
“甚至可以说,穗儿是个坏孩子,是恶人...”
她凑近,贴近我胸膛。
“良爷会讨厌这样的穗儿吗?”
我怔怔地看着她,心中有些乱。虽说她确实有很多小心思,但也不至于到能被称作“恶”的地步。
“良爷想不明白就别想啦!”
她轻拍我的脸,说道。
“良爷就当我是为了那些孩子,暂时放石兴一马吧。”
“行吧。”
这个答案,依旧无法消除我的疑惑。
不过,也罢了。
“良爷。”
她张开双臂,又是柔声一唤,期待地看着我。
“又怎么了?”
这小女娃的意思,我依旧不懂。
“别闹腾了,还是早些休息吧,明儿还得赶路。”
“嘁...”
“那就祝良爷,好——梦——咯——”
她故意将声音拖得老长,跑到一边,躺下去了。
“良爷真是根木头...”
躺在火堆旁,又听见她在叽里咕噜说些什么。
相处这么久,我对她的了解,反而是愈发模糊了。
如果要用什么形容她,我想猫,最适合不过。
真是让人琢磨不透。
她说她恨“恶人”,也说自己是个“恶人”。
轻言细语,微蹙娥眉,关怀忧切,皆流露其心,非表所言之“恶”。似欲以轻纱蔽其心底柔肠。
“这丫头...”
我喃喃自语,揉了揉眉心,随即又低头叹了口气。实在琢磨不透她的心思,像猫一样,时而柔顺,时而倔强,下一刻就轻轻挠你一爪子,令你难以适应。
风更凉了些,火光稍稍黯淡。我取出一截干柴添了进去,火苗再次窜起,温暖稍稍回升。忽地,耳边传来一声微不可察的低泣。我侧目望去,看向小崽子。她依旧闭着眼,可双手却悄悄握紧,脸埋在臂弯里,似乎在忍受什么梦魇。
“小崽子...”
我微皱眉头。思索片刻,终是起身走到她身旁,蹲下身去。
“喂,醒醒。”
我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
她猛地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又镇定下来,像是立刻戴上了平日里的那副伪装面具。
“良爷?”
她揉了揉眼睛,声音软绵,却还带着一丝鼻音,像是未从梦中完全脱离。
“做噩梦了?”
我低声问道,语气中竟不自觉带了些温和。
“才、才没有呢!”
她连忙摇头,勉强扬起一个笑容,眸中却还有未散去的湿润。
我皱了皱眉,
“别装了,梦见什么了?”
她被我盯得有些不自在,目光闪烁,终是轻声道:
“梦见小时候的事...不记得了。”
说完,她便低下头,双手胡乱地捏着衣角。
不记得?哼,她这般小模样,分明就是还沉浸在梦里的痛苦中,不愿与人道来罢了。
“行了,睡吧。”
我拍了拍她的肩,起身便准备回去。
“良爷...”
她突然一把抓住我的衣袖,我微愣,回头看她,只见她双眼微垂,语气竟有些央求,
“你能...坐在这儿陪我一会儿吗?”
我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只是陪一会儿。”
我故作严肃地补了一句。
“嗯!”
她轻轻应了声,松了口气,恢复了几分平静。
林间寂然无声,二人并坐,无言相对。篝火微燃,声细碎而和缓,反觉心安。
过了许久,她忽然开口:
“良爷,你喜欢猫吗?”
“为什么这么问?”
“穗儿小的时候,养过一只小猫。”
“穗儿可喜欢它了。”
“那时候,我还抓小鱼喂它呢,还被奶奶骂了一顿。”
提及小猫,她似乎是带着几分笑意。
“那后来呢?”
我有些好奇。
“后来,它被家里人吃了。”
“就像现在人吃人一样。”
说起这些,却是出奇的平静。
“这样吗...”
对这样的结果,我并不惊讶。
“良爷,你知道吗?猫这种东西,能听懂人话,但它就是不告诉你它听懂了。你对它好,它就粘你;你对它凶,它就躲到一旁,等着哪天找机会挠你一下。”
她偏过头,嘴角微微扬起,笑道。
“那你还不如只当只猫,”
我叹了口气,故意道,
“别整天把自己弄得神神秘秘,叫人头疼。”
她轻轻笑了出来,声音如银铃般在夜中荡开:
“良爷怕是忘了,猫抓人的时候,爪子也是利得很呢~”
我无奈地摇摇头,却也不再言语。
这一刻,我似乎是明白了些许。
她像一只猫,却又不像。
清眸澄澈,其中隐匿万千过往与执念。偶露柔软,亦是对尘世未曾泯灭之期许。
不过,还挺有意思的。
想到这,嘴角不免勾起一抹弧度。
山风轻拂,我闭上眼,风声与火声交织。
“良爷,晚安。”
她的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听来却莫名令人心安。
“嗯,晚安。”
我淡淡应道。
那一夜,篝火未熄,梦境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