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斯帕回到位於郊區的家裡,燈都暗著。他在黑暗裡走動,眼睛開始適應黑暗,逐漸能看清一點傢俱的輪廓。他甚至都沒拖鞋。屋子整潔而又安靜,半數以上的寬大玻璃窗剛剛被清潔過。特雷茲的床被人整理過了。裝聯合刑警嘔吐物的桶不見了,鑲木地板擦得閃閃發亮。傑斯帕冬靴上的泥巴滲到羊皮地毯上。主屋用書架隔開一個用來睡覺的區域,傑斯帕在書架前停下腳步。他看著標記著“奧佐內”、“在普羅旺斯”和“
茶葉商店”的購物袋。空氣中瀰漫著一股綠茶的香味。一件小巧的銀色連衣裙掛在書架的衣鉤上。衣服面料在黑暗中泛著微光。
男人伸手撩開窗簾,走進臥室。月光從窗戶角落灑落到床上。傑斯帕的模特女友安妮塔睡在床上,一頭金髮在黑色枕頭上散落開來。一道陰影掠過這位年輕女孩的身體,她的肋骨突出,身形成曲線,胸前有一個胎記。傑斯帕注視著她起伏的胸部,試著回憶往昔。四年了。他們在一起已經四年了。她現在多大,十九歲?傑斯帕三十四歲了。
“噓,嘿,醒醒!”女孩像個孩子般在睡夢中輕哼。傑斯帕在她耳邊吹氣,一縷金髮在他的吐息下顫動。“安妮,醒醒,我是傑斯帕,嘿!”
“唔……傑斯帕,來睡覺吧,”女孩把蓋毯邊緣拉到下巴處。“床舒服又涼快……”
“聽著,我不能睡,我得走了。”
“要走……又去哪裡?”
“醒醒,我們聊一下。要我給你泡杯茶還是別的什麼嗎?”
“我給你帶了茶來,你看到了嗎?”這位瓦薩-奧蘭治混血模特伸了個懶腰,關節發出彈響,黑色身影在蓋毯表面掠動。“是的,我看到了,非常感謝,你真是太貼心了。”
女孩昏昏欲睡,講話把元音拖得像她腿一樣長,她懇求道,“我們明天再聊吧,傑斯帕,先睡覺……”
“明天不行,我說過我得走了。”傑斯帕看著女孩的臉。寂靜。時鐘的數字翻轉,發出簡短的沙沙聲。窗外風呼嘯著。
女孩突然哼了一聲,“哼,別再和你那幫朋友去森林了,我一整天都沒見到你。我們明天待在一起。我是為了你來的,記得吧?”
“不,你不懂,我今天就得走。”
“今天?現在幾點?”白色時鐘嘀嗒作響。“凌晨兩點!你這樣要去哪裡?最近你的舉動真的很古怪!”女孩用手肘撐起身子,擔憂地撅著嘴,皺起眉頭。
“我是因為你才來這裡,否則我不會來的。”
“我道歉。真心的。我也為我接下來的請求道歉,但請你從床上起來一會兒,我得移動下這床。”
“你在床下放了什麼?”
“一些東西。”
女孩站在冰冷的地板上,一隻腳蹭著另一隻腳,困惑地看著傑斯帕拉動大床。床腿嘎吱作響,瓦薩-奧蘭治混血模特把蓋毯當作披風一樣批在肩上。她的確美麗動人,但這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你要去哪裡?”
傑斯帕跪在地上,地板發出嘎吱一聲。“消失。”一扇活板門打開了,傑斯帕拉出一個打包好的雪白行李箱。
“那你消失後什麼時候會回來?”
“我覺得我能給你的任何明智回答都會顯得太冷漠了。所以我最好什麼也不說。”鎖開了,傑斯帕從行李箱的襯袋裡拿出一包文件。女孩被惹惱了。她喜歡的傑斯帕——是在家泡茶的傑斯帕、高效能幹的傑斯帕、流露情感支持時稍顯笨拙的傑斯帕——但她不喜歡現在這個傑斯帕。“請不要把我當傻瓜看待。這不是在對你進行文化訪談。”
“那好吧,”傑斯帕緊張地捲起文件,“你還記得我告訴過你朗德家女孩們的事嗎?我認識她們,她們失蹤了,那些事情。”
“在我父母的避暑小屋裡?”女孩仍然困惑地緊鎖眉頭,但回憶起往事時嘴角放鬆下來。“你當時醉得不省人事!”
“知道了吧,這就是我不喝酒的原因,”傑斯帕尷尬地笑笑。“但你非得求我喝,是吧?”
“你當時太有趣了!”
“太有趣,”傑斯帕苦澀地回應,“那時候。好吧。我是很有趣。但現在,我得去找她們了。”
“誰?”
“科尼利厄斯·古迪特,你覺得還能是誰?”
模特背靠牆壁慢慢下滑,她精密的骨骼結構在膝蓋處發出彈響。“但你說過那已經沒意義了!你說過那已經結束了。你是不是忘了自己說過的話?”傑斯帕用手中捲起的文件敲擊掌心,在地板上若有所思地走了幾步,彷彿他需要和另一個傑斯帕商量——那個在安妮塔父母的避暑小屋裡喝醉的傑斯帕。一次非常不恰當的意外。一個非常不得體的傑斯帕。但即便如此,他還是比眼前這個無助的生物聰明千倍,處境好千倍。他用紙卷刮亂自己的金髮腦袋說道,“還有希望。”
“傑斯帕……”
“聽著,我必須去。”
傑斯帕把他的房產文件交到女孩手裡。“留下來,這房子歸你,住在這裡,求你了。儘快把市中心的兩套公寓賣掉。明早房價會開始下跌。早上第一件事,去找我的經紀人。這是電話號碼……”女孩的肩膀顫抖著,什麼都沒聽進去,只聽到窗外呼嘯的風聲。傑斯帕在模特面前蹲下,他的冬季外套下襬搭落到鑲木地板上。他把手放在女孩肩膀上。
“嘿,我現在去泡點茶,好嗎?”
時鐘嘀嗒作響:“02:30”。地板上的杯子冒著熱氣,方糖碗裡放著些紅糖塊,以及一把專門用來舀方糖的勺子。倒起來很困難,但也沒有火可以照明。
"02:45"。
“我不明白。現在這是什麼意思?”女孩在長時間的沉默後嚥了咽口水。
“那你覺得這是什麼意思?”
“而且你這次回來,只是想著那個行李箱,”女孩食指指著房間中央,“彷彿我根本就不存在一樣。”
“在你來這之前,它早就在那了。”
“什麼,看來我是必須要說服你了?”
“行了,來吧,試著理解一下。”
“試著理解?你知道我怎麼想的嗎?”模特惱怒地把茶杯放在地上。“我認為朗德家女孩的這整件事情完全就是胡扯。你就是個戀童癖。”
傑斯帕臉上流露出遭受背叛的表情,令她難以忘懷。女孩措辭的威力,甚至出乎她的預料。為此,也僅僅是那一瞬間,她後悔自己說的話。
“那好吧。”男人話說到一半就站起來。他拿起行李箱,冷靜地穿過窗簾走了出去。安妮塔的挫敗感再次佔據上風,渾身赤裸、怒氣衝衝的模特追著傑斯帕衝進大房間。
“你把你那個立方體塞屁股裡去吧!我才不會待在這個被上帝遺棄的卡特拉洞裡!”白色的文件從她手中飛撒開,散落在漆黑的房間裡,一張張落在漂亮異常的人字紋木桌和鑲木地板上。傑斯帕還是沒有轉過身,他停下來,歪著頭。“如果你不待在這裡,那你覺得自己還能去哪?你要去格拉德彈藥廠工作嗎?”
“你真可悲到家了!你還有你那些女孩們,實在是可悲。所有人都告誡過我!而且在去小屋之前我就已經知道了!所有人都知道!當時我只有十五歲,我真傻……”
安妮塔喘著氣,一隻手撐在廚房櫃檯上。“安妮這個,安妮那個。我的名字可不叫安妮!”傑斯帕感到雙手變冷。“病態”這個詞又開始在腦海打轉。他想起自己,一個未成年的內衣模特依偎在他身邊,他說“晚安,安妮。晚安,安妮。晚安。”我好高興。她睡著了,窗外的樹枝沙沙作響,像是第二次機會。這有什麼好悲哀的?這太美妙了!
模特回到臥室,帶著一種莫名其妙的惡意高喊:“晚安,安妮!”
人類思維天生容易產生信任。起初,他不認為這種噩夢般的巧合是可能發生的。但隨著傑斯帕自己的想法和房間裡嘲笑的聲音之間的差異越明顯,男人的呼吸就越慢。彷彿身體正準備因羞恥而停止運轉。他從地板上撿起紙,一次一頁,最後拍了拍膝頭的那疊紙。他想好了措辭,但並不真正知道想要攻擊的是誰。是這個世界吧,很大程度上來說。他走回臥室,把文件放在床頭櫃上,擺出他可怕的王牌。
“你怎麼想的,想要回瑞瓦肖?那裡的情況已經不好了。過來,看看這個。”
女孩坐在床上,氣憤地想穿上晚禮服,還根本不明白有什麼好小題大做的。
“那城市已經不存在了,”傑斯帕重複道,這時女孩驚恐地站了起來。
“你什麼意思?”
“知道吧,他們已經失聯五天了。”
“我不知道!和什麼失聯?”
“瑞瓦肖。發生爆炸。城市消失了。你真應該多讀些報紙!”
“你在開-玩-笑嗎?”
傑斯帕被複仇矇蔽了雙眼,也不確定謊言會產生何種結果。他有一個想法,但現在太晚了。女孩喘著粗氣,手因恐慌而顫抖。她的指甲在紐扣上咔噠作響,收音機的黃色顯示屏在黑暗中亮起。她手指拂過旋鈕,指針滑過短波頻率,揚聲器溢滿嘶嘶聲和尖銳的聲音。外國新聞媒體以專業水準緊張地播報新聞,一切都混亂萬分。她的國際化頭腦只抓住了可怕的片段:“梅斯克侵略者”、“聖米羅”、“瑞瓦肖”、“核武器”還有“一半人口”。女孩劇烈地顫抖著,傑斯帕都有點擔心她的健康狀況。這臺脆弱的機器恐怕隨時都會崩潰。最後,一個畫外音宣佈了死亡人數。當播報員以一種異常冷漠的聲音,滾動播報外交部公佈的本國旅客名單時,女孩悲痛倒地:“……著名歌手佩妮拉·朗德奎斯特正在錄製她的第三張錄音室專輯……”安妮塔的大眼睛與黑暗融為一體,因恐懼而睜得更大。她尖叫道:“天啊!我的姐姐!我的姐姐在那!”
“我很抱歉。”傑斯帕說。
“你確定嗎?他們怎麼能確定?為什麼他們坐-視-不-管?”
“我不知道。”傑斯帕抓起他的行李箱。
女孩像馬一樣喘著氣,她的嘴巴扭曲著,發出響亮而又憤怒的尖叫。那張嘴威脅著要吞噬世界。也的確如此,因為傑斯帕已經不再記得之後的事情了。在尖叫形成的真空中,白雪紛飛,房間的混凝土牆壁迴響著:“別走!”傑斯帕的手腕上有她指甲的抓痕,他關上門,站在房子前面。院子裡正下著雪。冰冷刺骨,寒風呼嘯,他的皮膚熱得冒著蒸汽。他抓起一把雪擦在臉上。院子邊緣的冷杉樹隧道的入口處,停著一輛黑色機動車。在客廳透出的燈光下,特雷茲·馬切耶克從車裡走出來向他揮手。傑斯帕的外套隨風飄揚,手拿白色行李箱,穿過了院子。遠處的冷杉樹上滿是積雪,曲折的夢境。頓時世界變得如此輕盈,彷彿所有意義都從他身上剝奪了。他已經沒有任何價值了。傑斯帕笑了。
出租車裡很暖和。他坐在可汗對面時,車廂搖晃了下。
“進展如何?”
“呃,這麼說吧,事情進展得不太好,”傑斯帕回答,然後沉思了一會兒。“開車吧。”
* * * * *
七天前,週一前夜。
出租車窗外,城市像個迪斯科舞會一樣爆炸開來,特雷茲渾身顫抖,失去了理智。傑斯帕抱緊他:“聽著,他可能是突發心臟病。情況很糟。我們必須送他去醫院。”
“特雷茲,聽著,”可汗俯身傾向他的朋友。“我們送你去醫院,好嗎?”
“不要!”特雷茲抓住可汗的夾克。“求你了!”
男孩們詫異地面面相覷,聳了聳肩。特雷茲臉上汗如雨下:“你們必須向我保證!答應別把我供出去!”他的下巴顫抖了一陣子,隨之眼神變得茫然,身體像木頭一樣僵硬。“說什麼鬼話?”傑斯帕搖晃著特雷茲,用手捂住他的嘴。
“他在呼吸,你看,我不知道,我們別送他去醫院,行嗎?”
“行啊,那就不送他去。去你那嗎?”
傑斯帕重重地嘆了口氣。“噢……好吧,那就去我家吧。只是有個問題。後天會有個瑞瓦肖的女孩要來,你覺得那時他會好起來嗎?”
可汗生氣地搖搖頭。“我怎麼會知道,你認識什麼私人醫生嗎?”“私人醫生,可汗!不在醫院工作是拿不到執照的!”
“好吧,是啊,但我想你也許有點人脈。”
“我認識一個普通醫生,可汗。普通醫生有用嗎?”
“普通的就行,別生氣。”
夜裡,出租車在瓦薩急馳穿行。特雷茲有時候是油氈推銷員,然後是維德昆·赫徳,再是迪瑞克·特倫特莫勒,然後又回到特雷茲·馬切耶克。而且有時他感覺自己已經不復存在。瓦薩的爆炸色彩像是水母一樣被黑墨水填滿,水族館變暗了。特雷茲的西裝是最黑的。它由樹葉、自行車輪胎上的泥濘,以及城市上方的天空的組成。他抻直袖口,整理了領結。他穿的很正式,很講禮數。西裝聞起來有股乾洗過的味道,然後,聞起來像是墓地白樺樹下的傘,一個葬禮派對映入他的眼簾。期待的、害怕的,都聚集在那裡!在葬禮上,女孩們的母親也到場了,戴著黑色的蕾絲哀悼面紗,遮掩著她因擔憂而出現的優雅皺紋。造紙商卡爾·朗德在她頭頂撐著一把傘。夏末的雨,讓白樺樹葉顫動起來。
可汗和傑斯帕也在葬禮上。甚至可汗的母親也來了,全班同學也都在場。他們現在都老多了。特雷茲大部分人都認不出來,但那位一定是西克斯滕,那是小奧勒。馮·費森在和他的小跟班聊天。還有奇基!學校最頑皮的男孩也在那,還穿著他的黑色皮夾克。而傑斯帕是唯一撐著白傘的人。特雷茲穿過葬禮,所有人都在低聲交談,互相輕拍後背。他經過時,他們都尊敬地向他點頭致意。那些女孩們也在場,在花叢下面,柔軟蓬鬆的土壤裡。她們是一排排的腳趾骨、肋骨節和像遺物一樣的鎖骨。什麼都沒少,全都保留著。記錄清晰,像學校檔案一樣,這是鑑定科的鉅作,他們會在鑑定科教授這門技術。還有一些牙齒——瑪姬的乳牙,安妮頜骨上的珍珠白牙,瑪琳的刻薄犬牙——一切都在那裡,一切都對得上號:每一個小的填充物、安妮臼齒上缺失的一小塊、自行車事故。還有夏洛特電影明星般的笑容。有人會想從那裡拿走一些!僅僅作為紀念。那些珍貴的寶石在他們手裡會發出怎樣的聲響!但你不能那樣做。那樣做不專業。
每週一晚上到週二,醫生來注射鹽水。特雷茲逐漸恢復了意識,他感覺冷颼颼的,葬禮上一切變成灰色和銀綠色。黑苦莓叢上方的灰色帳篷,桌上帶有水果圖案的老式水晶。四下很安靜。果叢裡有東西像電臺信號一樣沙沙作響。特雷茲醒過來時,他才意識到那是什麼聲音。北向高速公路坍塌的新聞使得公眾焦慮不安,他沒有心情感同身受。特雷茲讓傑斯帕打開古典音樂廣播。他們說即便世界終結已久,古典音樂廣播也還是會播放已經離世、皮膚蒼白的假髮男子的音樂。佩魯茲-米特雷西的曲子湧動,聽起來很美,像大海一樣,唔……莊嚴。所有人都在緩慢舞動,特雷茲越這樣想,就越清楚地意識到永遠不會舉辦葬禮派對了。調查完結了。到了週二早上,他已經準備好在內心承認,他們永遠無法知道朗德家的孩子們到底遭遇了什麼。
* * * * *
高跟鞋在出租車的地板上留下印記。女孩雙腿交叉,塗有珊瑚色的腳指甲整齊排列著,裸色帶子纏繞在她那雙塞爾吉·範迪克高跟鞋上。一串寶石在帶子的交匯處閃閃發光。優雅,你會這樣形容嗎?如果是百貨商店賣的鞋子上裝飾著俗氣的水晶,那肯定是徹頭徹尾的
仿製品!但這是隻賽爾吉·範迪克——我們現在看到的——價值一萬雷亞爾。另外一隻鞋還要貴出五百雷亞爾的保養費。一顆鑽石從瑞瓦肖三角洲跳進垃圾場,多麼令人眼花繚亂的夜晚!而且,賽爾吉·範迪克本人說過,優雅和勢利是有區別的的。既然賽爾吉設計出這些鞋子……你自己想想吧。
“去科爾斯孚130號。位置有點偏遠,不是嗎?”
鞋子是37碼的,多麼漂亮的弧度!宛如西方的拱門般……鞋子鎖在地下室裡大小正好,凱克斯霍爾姆圈子的足部醫生能給到九分半。滿分是十分。
手提電話響了,咔噠一聲,電話蓋子掀開了。但我們仍然盯著那雙價值一萬的賽爾吉·範迪克高跟鞋,當她的腳隨著出租車收音機的節奏擺動,上面的寶石是那樣的璀璨奪目。法肯加夫。我們永遠聽不膩。“喂!貝雷尼可,親愛的!奧佐內!太棒了!我一直想和他們做點什麼!不行,我不會待太久!就幾周。”
出租車門關上了。十三釐米的高跟鞋輕輕敲擊人行道,天色越來越暗;這裡不是天色變暗就是已經天黑了,白天去哪了?小腿膚白奪目,冷杉樹下的背景裡,浮現出一座混凝土立方體。裡面的燈亮著。苔蘚泛著光,水坑在十月暴風雨來臨前結上了霜。手提箱放落到門前鞋邊的地上。門鈴響了。傑斯帕模特女友的腿似乎要一直延伸下去。我們從它們旁邊爬過,卻怎麼也碰觸不到叮呤作響的披風邊緣。在臀部曲線前方,梅斯克的世界末日艦隊,黑的像個罐子,出現在瑞瓦肖的地平線上方。在時尚之都,實際上他們已經在安妮塔的膝蓋彎曲處捂住眼睛,然後問道,海上那不詳的煙囪排出的煙霧是什麼,像是暴風雲?
“門開著!”傑斯帕喊道。女孩走進門,一個大房間呈現在她面前,瀰漫著菸草和汗水的濃重氣味。傑斯帕從窗戶穿過房間。有個人躺在床墊上,被子下面露出他油膩膩的土豆棕色腦袋。室內設計師接過女孩的手提箱,把她介紹給旁邊那個汗流浹背、體重超標的男人。那移民尷尬地笑了笑,和她握手的時候,他的手發燙,汗涔涔的。
“我叫安妮塔,”女孩自我介紹。
“我是伊納亞特,但大家都叫我可汗。你也可以叫我可汗。還有這下面的那位,”他指著那堆毯子,“是我的搭檔特雷茲·馬切耶克。正如我們所看到的,他身體不太舒服。”可汗認為他表現挺好。情況本來可能更糟:“搞什麼鬼?!傑斯帕,為什麼你不告訴我,你交了一個真的模特女友!太酷了!如果我擁有安妮塔·朗德奎斯特,我一定會告訴所有人。嘿,給我個親筆簽名吧,嘿,你姐姐是佩妮拉·朗德奎斯特,對吧,給我佩妮拉的電話號碼,讓我看看你的胸部!傑斯帕,讓她給我看看她的胸部!”
可汗腦海中對“胸部”的笑聲毀了他友好的自我介紹。現在他也正盯著藏在女孩寬鬆時裝下的胸部看。“胸部,胸部,模特的胸部,名模的胸部,”他這樣想著,笑得越來越厲害。當然,他沒有注意到女孩再次問起了特雷茲。
“可憐的傢伙,他是怎麼了?”
“食物中毒。”傑斯帕拉過女孩的胳膊,帶她去臥室換衣服。可汗得體地從門口喊道:“嘿,好吧,明天見,對吧!”
“你這麼快就要走了?等等,我幫你叫輛出租車!”
“你和你的出租車都拉倒吧,我寧可走路。”
“再見!”女孩友好地喊道。可汗跛著腳沿著林間小路走向公交車站,他腳踩在冰冷的苔蘚上嘎吱作響,女孩在床上穿上褲子。她寬鬆的波西米亞時尚上裝印著賽爾吉·範迪克的臉,採用革命性的雙色設計,灰色和青綠色,像是模版印刷出來的一樣。什麼?這可並不浮誇!範迪克也是一位革命者。一位時尚革命者。時尚界的馬佐夫。只是,他沒有將資產階級送進格拉德東北部的針葉林裡流放,而是賣給他們,你懂的,服裝。
“傑斯帕,他們是誰?”
“你什麼意思?”
“你從沒和我聊過可汗這傢伙。而且還有另一位?”
“特雷茲。他們只是高中的老同學。我們剛舉辦了一次同學聚會。我沒和你說過嗎?”
“沒有。”
“我們只是在緬懷往事。嘿,特雷茲住在格拉德。我想他得在這裡再多住幾晚。你不會介意的,對吧?”
“當然不介意,”女孩說,但她察覺到些許不對勁。當傑斯帕去泡茶的時候,她狐疑地盯著他的後背。傑斯帕的歡迎方式有些令人失望。只有一個微不足道的吻。女孩生氣地在臥室裡踱步,但後來她注意到床頭櫃上的書中間有一個戒指盒。哇,是個驚喜嗎?為了今晚嗎?那盒子剛好讓傑斯帕從床上就能夠到。有可能嗎?別這麼想,但最好還是弄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什麼。而且——好奇心!心情立刻好轉。一個黑色天鵝絨盒子,那是一個小盒子。女孩打開盒子,咔噠一聲!
* * * * *
夜幕降臨瓦薩。一隻狐狸幼崽跑過市中心的科尼思曼十字街頭。它的呼吸將空氣染成了藍色,耳朵向後緊貼著。街道安靜空曠,市中心配有陽臺的樓房井然有序,黃色的交通信號燈反射在窗戶上。夜幕中的北部大城市燈火通明——美麗的現代化事物,只是遊客稀少。迪德里達達風格的皇家建築博物館矗立在河畔上方,外立面燈光使建築散發出金色的光芒。下方的黑暗裡,河水靜靜流淌,宛若從冰箱裡取出的伏特加一樣富有光澤。橋樑在河流上方拱起,脊背上是一排排珍珠似的燈籠。一個孤零零的騎行者騎回了家,自行車發出嘎吱聲響,空氣中瀰漫著告別的氣息。百貨商店角落的廣告牌開始進入節能模式,發出嗡嗡低響。電話亭上方巨大的內衣模特微笑著消失了。安妮塔·朗德奎斯特。“孩子,穿好衣服,”常務委員會主席薩普爾馬特·克涅津斯基說道。“你不冷嗎?”兩位聯合刑警跑上警察局的樓梯。“特雷茲·馬切耶克!特雷茲·馬切耶克在哪?你們四天前逮捕了他!”這個人是內政部的人。他是死亡天使。“特雷茲什麼來著?馬切耶克?”安保人員等待機器的答覆。“我們這裡沒有叫這名字的人。”
瀝青溼漉漉的。薩勒姆地面上結了夜霜,有許多結冰的水坑。低矮木屋坐落於人行道邊,裡面的腳步聲在街道迴盪。其中一間木屋的地下室裡,伊納亞特·可汗切換著“哈南庫爾號”的燈光。飛艇模型是唯一燈源,每次燈光亮起,其他燈便會熄滅,照亮可汗的臉。他的眼睛反射著艦艙一排排的燈光。他有一個想法,靈光一閃——只有在其他所有燈光都熄滅的時候才能產生的靈感。可汗等這一刻已經等了兩年。他剪斷繩子,像從搖籃裡抱起嬰兒一樣捧起飛艇,擁在懷裡跳起舞來。空蕩蕩的展櫃矗立在房間中央。街對面的馬場院子裡,聚光燈的白織燈絲冷卻下來;馬車沒入黑暗中,成排的馬匹在馬廄裡熟睡著。
穿過郊區街道,有些帶門閂的白色尖樁藩籬。遠處傳來狗吠聲,黑暗中窗框泛著微光,門廊上擺放著空蕩蕩的木製花園傢俱。是誰在山楂叢中弄出了聲響?夜晚散發著霜凍的氣息,傑斯帕·德·拉·瓜迪從床上滾落下來。安妮塔氣憤地睡著了,傑斯帕憂心忡忡。但不是因為她。傑斯帕找不到他心愛的髮圈了。他穿著內衣偷偷摸摸到處躥遛,查看床頭櫃和書架,然後穿上浴衣,穿過窗簾走進客廳。從窗戶望出去,端牆在黑暗中泛著光,地板是一片雷區——牛奶盒、襪子、杯式菸灰缸——一隻名叫特雷茲·馬切耶克的寄居蟹正安頓在他的新盒子裡。
刑警的鼻子抵在了玻璃上,甦醒過來。傑斯帕在他面前擺了一杯茶。聞著有股薄荷的味道。
“嘿!醒醒!我們得聊一下,我不知道,隨便聊點什麼。”
“好吧,但我想在屋子裡抽菸。”
嘴巴開合,笑聲爆發,黎明緩慢但穩健地開始從窗外顯現。成堆的杯式菸灰缸和杯子慢慢從黑暗中剝離出來。
* * * * *
晨光透進“電影院”咖啡館的玻璃裡面。今天是週三。早起的人們在厄斯特馬爾姆忙碌起來,街道清理機嗡嗡作響,晨報被扔進一排排的信箱。交通繁忙,機器操作員在刮除風擋上結的霜。
一位近三十歲、留著小鬍子的撰稿員正在喝咖啡,吃著炒雞蛋。他突然被咖啡嗆到,咳嗽著衝向廁所。晨報留在桌子上。在公告欄版面有份瑪琳·朗德筆跡寫的信,“一切都好。我們和一個男人在一起,我們很喜歡這裡。愛你們。”在副本下方是伊納亞特·可汗的聯繫電話,還有一些文字,“好心人啊,現在還不算晚。如果你有任何關於這封信的消息,如果你送過這封信,或者有任何關於朗德家孩子失蹤的新消息——無論如何——請一定要聯繫我們。”
“我想要一盒含薄荷的‘阿斯特拉’,不,等下,‘雷達’到貨了嗎?”
“沒有,抱歉伍爾夫先生,這是疏散物資!根本沒有新物資到貨,我不知道這店我還能開多久。”
“好吧,這樣的話,給我三盒‘阿斯特拉’,”一個栗色捲髮的年輕人說道。“那種黑加侖酒,有多烈?”
“讓我看看,讓我看看。”售貨員從酒類貨架上取下一瓶佈滿灰塵的瓶子。“噢。是23度的。我覺得是貨真價實的烈酒。”
“太好了。你還有貨嗎?”
“有兩瓶。”
“這幾瓶酒還有‘終點站’牌伏特加。是在灰域中陳化過的,對吧?”
“還能在哪呢。如果沒有的話,我自己都會把它帶進灰域裡,就在草地後面!”
“那好,一包火柴,是一包,不是一盒。還有那些蠟燭,沒多餘的了?哦對了!我還要這種野草莓利口酒,上次我忘了買。給我來兩瓶。”
“第二瓶是覆盆子口味的,野草莓的已經沒了。”
“好吧,我要了。知道嗎?反正你要關門了,最好把全部的酒都給我。再來點薰香腸。”
“全-部-的酒?”
“是的,還有半條薰香腸。”
一個滿頭捲髮的年輕人騎著自行車穿過萊明凱寧地區的洛赫杜鎮,灰域災難的直接受災區。佈滿灰塵的酒瓶混雜著幾盒香菸,在拖車裡叮噹作響。還有半條用紙包著的“博士”牌薰香腸。鄉村小路上,路燈在清晨的黑暗中像鑽石一樣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