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介 |《無度之主》第十一章節


3樓貓 發佈時間:2024-05-24 18:32:30 作者:焦齋 Language

阿克塔拖著劍,緊隨那些精英,原本想要遮掩的金屬碰撞聲被遺忘無蹤。
“等等!”他在身披紅袍的身影背後大喊道,那人正攀上古老教堂的臺階。“我哥哥在你們那嗎?”他詢問,但無人回應,於是他再度喊道:“我能助你們一臂之力!”
“別過來,孩子。”一個寬肩女子邊說邊繼續前行,她緊貼著牆壁,手中的華麗激光槍來回擺動。
阿克塔稍作停頓,驚訝於這壯碩的身影竟會回應他,但他仍堅定向前:“我哥哥就是你們其中一員!他教過我如何戰鬥!我能幫助你們!”他大喊。當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古老石壁上回蕩之時,不禁畏縮了一下。他的聲音與眼前這強壯而鮮活的女人相比,顯得刺耳而虛弱。
“我是認真的,孩子。交給第六護衛隊,我們已獲得天使的支持。”阿克塔不解其意,但見她微笑,便未再追問:若她視他為傻瓜又該如何呢?
“走吧,好孩子,”她語氣強硬,令阿克塔有些憤慨。他反駁,想為自己辯護,向前邁步,卻發現面前是一把致命的激光槍。“我會殺了你,我是認真的,” 女人語氣冰冷地說:“今天我們失去了很多人。再多一具屍體又何妨?”阿克塔止住腳步,但他沒有退縮,胸膛急促起伏。
他們對峙片刻,雖因環境、基因強化與多年的再生治療而分隔,但他們皆為塞爾芮尼之子。
女人先行移開視線。她輕哼一聲,轉頭——最後一次試圖讓男孩遠離危險——然後走上臺階,消失在視線中。
“她不會朝我開槍。” 阿克塔自言自語,深深吸了一口氣,穩住顫抖的雙手。他等待著,讓腎上腺素逐漸消退,仔細傾聽,直至女子的腳步聲漸遠,隊友們的聲音也在與無形之人的電波交流中漸弱。然後,他隨著她離去。
像往日無數次那樣,他爬上了石頭臺階。他明瞭何處磨損尤甚,以及那些由塞爾芮尼最桀驁學徒刻下的印記。他清楚頂峰等待他的是什麼:更多的死記硬背,更多的無盡學習,以及來自年邁老人的冗長演講。
然而今日卻有所不同。阿克塔拾階而上,目睹了一個奇蹟,一個傳說的景象。
一個天使,身披粉紅戰甲,傲然立於屍骸與垂死怪物的混戰之中。他比第六護衛隊的強化士兵更為高大,更為美麗,有著宛若從活生生的大理石中雕琢而出的象牙色面龐。
祂是完美的。塞爾芮尼的救世主,擁有了實體。
天使的動作之迅速,遠超阿克塔的想象。雙臂如鐮刀般迅疾揮舞,宛若四臂,長劍鋒利,橫掃向這些褻瀆神靈的信徒。劍起劍落,翻飛流轉,遊刃有餘,他們在死亡邊緣掙扎,試圖抓向那耀眼的紫色盔甲,但他們的利爪卻無法在完美的鎧甲上留下痕跡,雖然有人死在其腳下,但天使視若無睹,如履平地。
畢竟,對於如此美麗的天使而言,惡魔何足掛齒呢?
面具遮掩了天使下半張臉的容顏,隱藏了任何可能的疲憊或憤怒,展現出一種純粹的寧靜,彷彿在戰鬥中仍能保持微笑。祂的眼眸熠熠生輝,儘管置身屠殺之中,卻似乎仍在微笑。
唯有髮絲展現了祂的速度。午後的陽光透過破碎的門灑落下來,如同流星尾巴般隨天使飄動,璀璨而奪目,是運動的印記。
三臂巨獸發起攻擊,揮舞著巨型鏈鋸,試圖橫砍其腹部。天使以雙腕間的利刃擋住攻擊,旋身而笑。他以單臂推開怪物,彷彿在祈禱,同時將其三臂向前拉。他用另一隻手橫掃過這些伸出的肢體,切斷了所有肘部。
怪物痛苦地咆哮,倒在血泊中的殘肢上。天使抬起長腿,用尖靴猛擊其頭部,力道之大,讓阿克塔聽到顱骨碎裂的聲音,咆哮轉變為溼漉漉的咕嚕聲。
阿克塔的劍滑落於石地板上。淚水也隨之而落,在他臉龐的汙垢中留下痕跡,隨後滴落在地面上。
他曾與疑慮搏鬥,但如今有了無可辯駁的神蹟:一位從畫本中躍然而出的天使,一尊有生命的神像。
那是保姆的忠告,父親的警告,兄弟的勸阻,甚至是年邁牧師的諄諄教誨。無一不是真理。救世主並非虛構,想象中的帝皇遠在泰拉的黃金王座之上;這是預言,也是現實。他低聲自語道:“泰拉王座啊...”少年時的虛張聲勢如同被刺破的氣球般瞬間消散。他的憤怒在一瞬間化為恐懼和敬畏,如同孩童般無助。
天使終於停下了動作。祂環視著大教堂,看著自己殺死的數十個入侵者、變種人和異形。滿意之後,祂檢查武器,細心擦拭劍刃上的血跡。
他想要敬拜。不只是敬拜:如此完美的存在理應受人尊崇。阿克塔無意識地行動著。還未察覺意念轉變之際,他已然站立,眼眸緊緊追隨那傳說中的生物。
“我知道,我知道,”他邊走邊喊,瘦弱的聲音在大教堂的屠宰場中迴響。他無視堆積如山的惡臭屍體,唯獨被這傳說中的人物吸引。祂用明亮的目光凝望著他,身形終於靜止。
他走近了,將雙臂抬起,想要觸碰那光之聖靈的聖軀,感受祂的真實存在,以證實救贖的真實性。他深信——哦,王座啊,他深信不疑。他曾對生活有所期待。多麼單純!多麼錯誤!他生來便是為了信仰,為了成為牧師,為了傳教。現在他明白了。他怎能不信?他親眼目睹他救世主的實體,見證了祂的完美。
阿克塔首先聽到了切割聲——刀鋒劃破空氣的聲音,如同塞爾芮尼王子公園的狂風驟雨——接著是血液滴落大理石地板的輕柔聲響,宛若雨滴。
緊接著,他嗅到血腥味,那是生命的鐵鏽味,自他肩膀的殘骸中湧出,很快,他嚐到了它:腎上腺素的化學芬芳,唾液中的恐懼泛紅。
最後,他感到了疼痛。這是一種純粹而強烈的痛楚,瞬間擊中了他,彷彿他突然置身於一個全新的世界。它伴隨著一種新的感覺:缺失。他試圖挪動手臂,但他如何能挪動已不復存在的東西呢?他看見教堂地板上的殘肢,同樣的肌膚,同樣的長袍。一切完整,宛如獻祭。
當他倒地時,阿克塔才意識到,他還未看過左臂的傷口。天使的速度太快了。

第一次,塞西莉婭感覺內心安寧。昔日那驅使她攀爬雲端,來到這異鄉之都的呼喚已然沉默,取而代之的是寧靜,這份完美的寂靜讓人感到茫然無措。
她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連風也消失無蹤,它穿越無數雕像的臂腿。那些面帶微笑、眼神空洞的白臉男女,沒有言語,唯有凝視。她意識到,這座城市是為他們而造的:一個不受血肉之軀汙穢的奢華都市。
她並非這上城的一員;她本不該踏足此地。她想回到下城,回到熟悉的環境,她想要她的床鋪、她的輪班和她的家人,以及——哦,天哪——她想回家。
她想聆聽草的低語,想要再次聽到它在葉片輕拂間訴說的故事。她意識到,這曾是她生命的韻律,而如今,在這高聳的居所,她已聽不見它微弱而遙遠的聲音。
這對她而言太過可怖,難以承受。她竭力探尋著家的任何一絲慰藉,盲目尋找熟悉的痕跡。卻什麼也聽不見。
不,並非一切寂靜無聲。確實有一個微弱而漸遠的聲音。她閉上眼睛,用心靈去感受,如同在深夜回到自己的床位,盲目向那微弱的聲音伸出手。
她找到了,那是痛苦。

曾經橫陳屍體的臺階,如今承受著生者的重量。
疲憊的士兵們肩抗沙袋,構築起防禦工事,拆除匆忙搭建的射擊據點。其他人則開始噩夢般的工作,成群結隊地搬運著同胞與異形入侵者的屍體,用爪狀的肢體將他們抬起,扔進惡臭的屍堆裡。平民中的勇敢者也加入了他們的行列。
他們的面孔映襯在行星雕像的平靜面龐旁,隨著起義浪潮的逆轉,他們在陽臺或柱後窺探。他們渴望見到天使,關於天使的傳聞已迅速擴散開來。貴族們擔憂自身的安全,更擔心若被發現躲藏,而帝皇的軍隊從星空中歸來,他們將顏面掃地。
他們的英勇得到讚許,如鮮紅的薔薇和絢麗的紫羅蘭招搖他們在塞爾芮尼集結的力量。托拉奇、瓦維克以及其他在虛空港首次進攻中戰鬥的崇拜者,被賦予了指揮第六護衛隊的權利,這些攻打大教堂的精銳部隊。這些寬肩、經過再生強化士兵的絳紅色長袍,在常規行星護衛隊的單調色彩中顯得格外醒目。阿斯塔特們在城市中穿梭,用這些破碎的士兵增強他們的攻擊,發現那些應對家庭紛爭和偶然工人示威男女性格的軟弱,他們在豪華的軍營裡顫抖,然後被強行徵召回戰場。
他們共同鑄就了一把銳利之劍:看似強而有力且精準無誤,實則旨在分散敵人對真正威脅的注意。這便是致命一擊。當然,這一榮譽歸於贊提恩。
這支聯合大軍映入眼簾,不僅由知名精英部隊攜手合作,更有帝皇的軍團——死亡天使的參與,引發了平民的熱烈反響。人聲鼎沸,起初猶如遠方河流的潺潺聲響,隨後迅速化為潮水般的喝彩歡呼。
當贊提恩踏出塞爾芮尼的雲端之上,沐浴在正午熾熱的陽光下時,民眾的歡呼聲愈發高漲——這是一座城市對他的熱烈歡迎。他沉醉其中,讓讚美之聲撫平他的傷口,舒緩他疲憊的肌肉。他抬起右手,手掌朝天,宛如的樂團指揮家,用手勢劃過天空,掌聲戛然而止。
“塞爾芮尼的優秀市民們,”贊提恩宣講著,改造過的馬克IV音波發射器,讓他的聲音如雷貫耳,飄蕩於豐饒大教堂的臺階之間。
“你們的苦日子...”——他停頓片刻,製造懸念—— “到頭了。”他向後揮手,示意歐拉託和奧蘭將舞臺上的女人推至前方。菲德爾緊隨其後,儘管陽光熾烈,她瘦小的身影仍籠罩於陰影之中。
這女人曾使用的魅力,在菲德爾這樣強大的靈能者前顯得蒼白無力。現在,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女人,與她曾指揮的無毛工人無異。她在阿斯塔特手中掙扎著,瘦弱的手腕被粉紅的手套緊鎖,雙腿在拖曳中顫抖。贊提恩看不見雙胞胎的臉——他們總是隱藏在銀色的無嘴面具之後——但他們的喜悅就如惡臭般從身上瀰漫開來。
在塞爾芮尼的正午陽光下,她被拽出,黃色的眼睛緊縮,跪倒在眾人面前。她無力地朝天空揮舞利爪,試圖抵擋贊提恩和烈陽,但無濟於事;他輕鬆將其撥開,攫住她的脖頸,像炫耀獵物般展示給人群。
“看看你們未來的征服者吧!”他大喊。人群發出噓聲和嘶嘶聲。
“這卑賤的生物摧毀了你們偉大的城市。”他譏笑道:“這異形,這怪物,這……弱者。”他轉動手中的生物,凝視著她的眼睛。它們充滿恐懼。“可悲。”贊提恩朝異形吐出唾沫。他再度轉向人群。
“今日,成千上萬的英勇之士們,用生命譜寫出壯麗的詩篇。但我告訴你們,這一天不應被遺忘於死亡、哀傷或悲痛之中。”他高喊道,迫使異形跪倒在地,再次舉起雙臂,刻意模仿身後大教堂的巨大雕像。“不!此乃重生之日!這世界將從灰燼中崛起!”
“銘記這一天,這是力量之日,你我共同剷除了塞爾芮尼的毒瘤。銘記這一天,此乃榮耀之日。”贊提恩張開雙臂,手中緊握著痛苦:“因為這一天,我來到了塞爾芮尼。”
托拉奇遞出長劍,贊提恩一揮而就,異形的脖頸應聲而斷。她無毛的頭顱墜落在大理石上,殷紅的鮮血染紅了潔白的石面。
歡呼聲震耳欲聾,足以撼動贊提恩的立足之地。

大教堂宏偉而壯麗,下城教堂難以望其項背。但毋庸置疑,這仍是一座教堂,塞西莉婭深信不疑。那女子已然步入殿堂,此地敬獻於救世主。救世主必會保佑於她。
為躲避樓下的士兵,她沿著陽臺小心前行,穿過無數被詛咒的寶座雕像。她找到了通往教堂二樓的道路,這是古建築與新建築間的眾多連接點之一。她發現了一扇通往其內的門,嘗試轉動把手——那是一個由黑色金屬製成的華麗裝飾。它紋絲不動。
“加油,加油!”她低聲鼓勵自己,一隻腳踩在門框上,用力拉動把手,但無濟於事。
她低頭看著手中的槍,用槍口瞄準門中央的矽晶(crystalflex)面板。扣動扳機,她聽到一聲槍響,以及玻璃破碎的聲音。
她輕盈地擠過那窄縫,繞開五顏六色的碎片,步入一片幽暗。適應黑暗後,她發現自己身處無人的夾層,能俯瞰大教堂的內景。那哀鳴的聲音愈發清晰。儘管無法用耳朵聽到,但她知道它來自下方,且正逐漸遠去。她走向閣樓邊緣,雙手扶著雕刻精美的木製欄杆,上面描繪著豐收的循環:播種、照料、切割、提煉。
空氣中瀰漫著一股酸甜的氣味。她辨認出,這是薰香,融入了古老大教堂的木石之中。這讓她想起自己的信仰,儘管這比她小教堂點燃的細枝條更為濃郁。然而,另一種氣味蓋過了它,讓她想起了下方的城市。
那是屠宰場的氣味。她曾在下城的血腥房間中短暫停留,那種氣味她永生難忘。這些非法的黑市遊離於法律之外,工人可以用小飾品、刀刃或提純的利普斯樹液換取未知的肉塊——為單調的澱粉配給增添一些變化,勉強填飽飢腸轆轆的肚子。
惡臭之源一目瞭然。它們密密麻麻,紋絲不動,讓她初時誤以為是倒塌的雕像,然而腐肉的惡臭揭示出真相:這大教堂竟是數以百計屍體的埋骨之地。
數十具,甚至數百具屍體橫陳於教堂的地板之上,猶如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血肉地毯。
然後,在成堆的屍體中,她察覺出一絲動靜。彷彿肌肉的痙攣,在死寂中發出近乎不見的低語。
她循著這動靜前行。跨過石階,避開毫無生氣的軀殼與鋒利如鐮的破碎玻璃。她感激自己耐用的工裝靴,那是祖父曾送給她的。
她在兩具屍體間找到了男孩。她並不認識他們,也不願認識。他們有太多手臂,利爪如同噩夢中的怪物,即使在死亡中,他們的黃色眼睛仍能刺穿她的心。
男孩的面龐與灰袍一般蒼白,猶如石匠的塵土硝煙將他染成灰色。破裂的大門處湧入教堂外的槍聲與爆炸聲,使得純白的袍子泛出淡淡的陰影。在他身旁,一隻手臂靜靜躺著,彎曲的指尖滲出鮮紅的血液。那是他的手臂,她恍然大悟。
外面正發生著什麼。槍聲混亂而響亮。她想逃離,藏匿自己,逃離那些肆虐的兇手和惡魔。
但她不能,她不能離開這個男孩。他的眼睛閃爍不定,意識時而清醒,時而模糊。她看到他肩上的傷口。不,“傷口”一詞並不準確。這是一次完美的切割,精確無誤。這是一次解剖。
他需要幫助。她曾見過這樣的截肢,當收割機的刀片失控,或者新手工人把手伸進機器中清除堵塞時。她知道,他很快就會死於休克,即使沒有,失血也足以致命。
她毅然決定,撕下他的長袍,露出他幾乎光裸的赤足與大腿,緊緊包裹在他滴血的斷臂上。她將他抱起。她向來有力——在煉油廠,沒有力氣怎麼能搬動那些原油桶呢?但她驚訝於他的輕盈。他的確只是個少年。
她猶豫片刻,思考是否應帶走手臂,但最終選擇了放棄。在這個滿是變種人的城市裡,想要熬過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全憑運氣;要找到能重新接上他手臂的外科醫生,可能性幾乎為零。
門外,歡呼聲此起彼伏。

贊提恩被滿懷感激的人群簇擁著,如潮水般湧向塞爾芮尼的參議院。
“求您了,大人,”一位老人氣喘吁吁,試圖跟上人群,他畢恭畢敬、艱難地問道:“您尊姓大名?”
“贊提恩。”死亡天使淡然回應道。這名字如病毒般在人群中迅速蔓延開來,數百人同時齊聲呼喚他的名字。贊提恩曾聽過凡人傾吐他的名字,或詛咒,或尖叫,或呻吟,令他們肝膽俱裂。但這麼多年,這還是他第一次聽見人們如此誠摯而熱烈地呼喚他。塞爾芮尼的人民私語著他的姓名,如同戀人間的秘密。他們高歌他的名諱,讚美他的存在和統治。他們在喜悅中呼喚他的尊名,彷彿他們的救世主正如預言般降臨。
贊提恩沉醉於此,接受人們的讚譽如同吸食毒品般上癮。它麻痺了他的感官。
少女試圖抓住他的護臂,塞恩不禁發出嘶嘶聲。他轉身,目光中透著殺意,但待他察覺她所贈僅是一捧鮮花之時,他收回了手。她的眼中飽含恐懼,但贊提恩只凝望著花的色彩:粉與紫從翠綠的莖葉中綻放,純潔之美與當日的暴行對比鮮明。
“獻給您,大人,”她顫抖無力地捧著花:“我父親為貴族種植這些花,但我覺得您更應該擁有它們,因為您……您……”她聲音漸弱,鮮花仍如武器般伸展。
贊提恩鞠躬,禮貌接過了花束。
女子在人群中消失,他們穿過屍骸遍地的街道,許多人殘缺不堪,或被炸得粉碎。殘磚碎瓦與白石塵埃覆蓋著每一寸土地,贊提恩僅憑藉血腥的銅味,方能分辨出雕像與屍體。他在這凡間廢墟中穿行,感受到微弱的刺痛。這既是愉悅——接近死亡總能喚醒他靈魂深處的激情——但也是痛楚,他意識到:美好破碎之痛。
那是他的切身之痛。塞爾芮尼正如和諧星(Harmony,前文譯作和諧世界)的一道裂痕,殘存的餘輝,美麗的倒影。然而,這裡依舊能喚起帝皇之子對故鄉的回憶。那片樂土早已消逝,被阿巴頓,那隻粗俗的野獸,用長矛刺穿了和諧星的心臟。那座象徵著銀河系文化與藝術巔峰的城市便不復存在。
在和諧星之前,切莫斯(Chemos)曾是那座高峰。福格瑞姆曾向子嗣們描繪他的故土,一個沉悶、單調,滿是死氣沉沉奴隸的地方。但他的到來讓這星球重煥新生,他的才華使其成為了高效的工業世界(manufacturing world),更是孕育出無數藝術家與工匠的搖籃。切莫斯是天堂,一顆新生帝國熠熠生輝的璀璨寶石。
然而,福格瑞姆的隨心所欲致使切莫斯的饋贈被揮霍殆盡。那些對完美一無所知之人摧毀了這顆星球。正如他們毀滅了和諧星一般。贊提恩無法拯救他的家園,正如他的父親無法拯救他一樣。但贊提恩可以拯救塞爾芮尼。他已經做到了。
他們終於抵達了一扇宏偉的大門,豪華程度堪與康提克城(Canticle City,頌歌城)中相對樸素的區域媲美。大門僅為他與他的勇士獨享,身後洶湧的人潮為身著紫紅長袍的第六護衛隊士兵阻擋在外。在塞爾芮尼的凡人之中,唯有貴族及其隨從獲准進入大廳,那些試圖闖入者,或遭電棍驅趕,或受刀劍威脅,最終只能退卻。
大門關上,贊提恩的手在背後輕輕揮動,這是他與讚頌他人群間最後的聯繫。他聽到外界的聲音漸漸微弱,喧鬧的慶祝聲隨著議院門扉的合攏而逐漸遠去。
大廳裡的貴族對他的歡迎相對保守,許多人都曾目睹過崇拜者的怪異外貌和超凡能力。然而,作為貴賓,他們還是讓阿斯塔特坐在大廳中央大宴會桌前的尊貴首位。贊提恩的座椅對凡人而言過於龐大,但勉強承載住了他的裝甲身軀。
按照凡人的標準,這場勝利宴會可謂奢華。數百年曆史的阿瑪賽克酒(amasec)被打開,千百隻儀式性的鳴禽(songbirds)被屠殺,用於製作精美的糕點,塞爾芮尼的奴僕們身著豔麗的長袍翩翩起舞,直至筋疲力盡,許多人在歌聲中昏厥,難以繼續。
贊提恩的神經受體早已體驗過無盡星系的多元情感,這一切對他而言乏味至極。
“不知這能否讓您滿意,大人?”贊提恩身後,傳來一個尖細的聲音,遞上一杯葡萄酒,贊提恩順手接過。作為貴賓,他周遭簇擁著許多僕人,斟酒人與品嚐師皆侍奉在內。這個皺巴巴的男人似乎是他們的頭領。
當贊提恩和他的隨行人員——托拉奇、瓦維克,以及那對雙胞胎——步入大廳,眾人目光聚焦於此。巨大的天使身披粉紅、紫色與金色的盔甲,整個房間中都瀰漫著一股興奮與恐懼交織的氣息。為了緩解緊張,貴族們開始了全銀河都熱衷於此的活動:八卦。他們或三五成群,或竊竊私語,討論著暴動後的權力真空,同時也在觀察這些新來者。
一個高大的男人走上前來。他攀上參議院的階梯,金髮緊貼在粉紅的額頭上,汗水涔涔。他在顫抖,贊提恩注意到,既因勞累,也因恐懼。儘管如此,他依然伸出了手。
“我是皮埃羅,您的僕人。”那男子溫順地說。
贊提恩審慎地打量著他的手,彷彿毒蛇在挑選獵物,然後微微頷首。
皮埃羅輕咳一聲,從容將手從他的金髮間收回:“尊貴的贊提恩大人,我很榮幸能為您服務。我們今天在早些時候談過,正是我將您召喚到這世界。”
“那麼,我應當表達我的感謝。這真是一顆寶石。” 贊提恩說。
喧譁聲將他們的注意力拉回,大門被猛地推開。門外,贊提恩聽到了民眾的歡呼,原本獻給他的歡呼,如今轉向了新的目標。聲浪如潮水般湧起,總督攜十六名護衛步入室內,受到了全體起立的熱烈歡迎。他和他們一樣,身著洋紅色長袍,但袍邊鑲有金色,以彰顯他的地位。
杜蘭特總督故作謙遜地朝眾人揮手示意,將手搭在一名士兵肩上,穩穩踏上了軟墊轎椅。四名身披長袍的士兵上前,微微屈膝,抬起轎子,穩步而優雅的登上參議院的階梯。在議員們的歡呼聲中,他走向議事廳最高處的座位,不時點頭或雙手置胸,以作回應,他們為他的名字歡呼,為他的歸來歡欣。
“杜蘭特,是嗎?”贊提恩問,那男子一聽見自己的名字,便不禁一顫。
“是,是的,大人?”
“總督——我想跟他談談。”
“當然,大人。我會與他的隨從溝通,安排一場正式的會面。”
“不,你誤會了。我想立刻同他說話。”
皮埃羅略顯侷促,猶豫該如何回答。這戰士令他不寒而慄,然而縱使他花去多年的賄賂與恩惠,也未能贏得與杜蘭特總督會面的機會。
然而,那僅僅是過往,那時他只是皮埃羅。如今,他已是皮埃羅,天使的召喚者。他清了清嗓子,懷著尚未具備的自信邀請道:“大人,請隨我來?”

“杜蘭特總督,請容我向您介紹贊提恩... ...”皮埃羅不知該如何引薦阿斯塔特,有些難以啟齒。
儘管杜蘭特坐在他高大的王座上,贊提恩仍高出他一頭。他直視著統治者,未有半分恭敬。
“我乃帝皇之子。”贊提恩回答道。臉上並無笑意。
“贊提恩,帝皇之子。”皮埃羅補充道。
“很榮幸見到你,贊提恩。”杜蘭特說:“今天早些時候,我有幸見過了你的戰友。遺憾的是,他們在這非常時期與我見面——希望你能轉達我的歉意。”
贊提恩沉默不語,仔細打量著總督。杜蘭特繼續說道:“我還見到了那位與他們同行的神秘女士。她今晚也會參加晚宴嗎?”他問道。贊提恩能聞見他的緊張。
“菲德爾今夜已另擇趣事。”贊提恩說。
“太好了!”杜蘭特如釋重負:“好極了。那麼,我提議舉杯祝慶。”
總督拍手三次,嘈雜的室內頓時鴉雀無聲。
“諸位,敬酒!向尊貴的來賓與他們的及時援手致意。”他向眾人舉杯,轉向贊提恩:“贊提恩,帝皇之子,讓我為你致以千恩萬謝。是的,帝皇的光輝照耀著我們,派遣了他最... ...”他的目光停留在阿斯塔特的盔甲上,尤其是肩甲上的異形皮毛:“他最... ...獨樹一幟的戰士來拯救我們,在這黑暗時刻,人類在群星間四分五裂,但您的到來,讓我們銘記起塞爾芮尼之於帝國的重要性。”杜蘭特一飲而盡,示意侍者添酒。
“你知道嗎?”他繼續說,阿瑪賽克酒的紅暈染紅了他的嘴角:“這世界上有個傳說,救世主會在我們需要時從天而降,引領我們走向繁榮。當然,這只是迷信——我們唯一的救世主是泰拉上的帝皇——但你們的到來讓我想到了那個故事,溫暖了我的心。你們確實拯救了我們。”杜蘭特等待掌聲平息。“請,”他微微鞠躬,“在離去之後,代我們向泰拉之主致以感謝。”
“離去。”贊提恩低聲重複,回述著總督的話,聲音間透出疑惑。
他不動聲色的接通了瓦維克的通訊頻段。贊提恩的耳畔震顫起老友的聲音,他想象著瓦維克正率領著他的噪音戰士,隨時準備摧毀城市的重要設施。他們只等信號。
同時,他想起格林,帶著他的奴隸主們進城,舔著嘴唇,渴望將數千人圍困於鞭笞之下,關押於勸誡號的牢籠之中。他也想到了薩爾奎爾,他正冷靜計算著這即將被掠奪星球的戰利品,它的藝術、文化和美麗被分解成無意識的消費品。
他還想到在外面倒下的雕像與人類的殘骸。一處於這醜陋銀河中追求完美世界的遺存。一個欣賞他的世界。
他不會重蹈覆轍。這次他將糾正,使其臻於完美。
贊提恩轉向杜蘭特總督,扮起戲謔的驚詫:“我們為何要離去?”
總督微笑片刻,期待著笑話的後續。然而,這笑話卻未繼續,他的嘴蠕動著,最後,他擠出一句話:“您這是何意?”
贊提恩凝視著杜蘭特,聲音響徹了整個宴會大廳:“我決定留在這個世界,這對你而言應該並不意外,我的朋友。你的故事如同預言,現在由我來實現它。我從天而降,來到你們的世界,發現它有所殘缺。但我不會摧毀它,而是拯救它。歡呼吧,因為,贊提恩已經到來!”
“但是,大人...”杜蘭特說,他的唇邊還掛著困惑的微笑。
“這些雕像...救世主...這些神話!”這句話引來了宴會的驚歎。大部分人視救世主為傳說,而非真實存在,但在塞爾芮尼的精英圈中,否認他的存在並不合適。
杜蘭特繼續道:“我是塞爾芮尼的總督,”他的嗓音變得冰冷,明白了事情的嚴重性:“我的家族被選為帝皇服務,作為他的利益代表,只有我,才有權統治這顆珍貴星球上的人民。”
“告訴我,”贊提恩說,他的手指向總督的咽喉,如同決鬥中的長劍:“如果你的統治是絕對的,那麼你的人民為何會反抗你?”
“人民?”總督結巴了,被這個直接的問題打亂了陣腳:“他們並非我的人民。他們是下城的居民,名義上的公民。只適合種植和收穫草,缺乏統治所需的智慧和複雜性。”
“他們似乎並不這麼認為。”贊提恩說。
“他們被一個怪物所控制!”總督說。
“是的...在你們這種生物中,這是一種奇特的疾病。”
贊提恩環顧四周,綠寶石般的眼睛審視著那些世襲的貴族、以及權慾薰心的攀談者。
“我決定留於此世,引領它臻至完美。塞爾芮尼已為其主辜負,人民理應得到德高望重、豐功偉績、足智多謀的領袖。你們這些荒淫無度、空談無益者,我將以利刃賜予你們死亡之殊榮。”
赴宴者一片譁然,皮埃羅不禁竊笑。贊提恩看向了他。
“唯有皮埃羅具備卓絕膽識與聰明才智,為其星球、為其人民盡責。故此,我任命他為我的總督——我在公正社會中的代表。”
“他!?” 杜蘭特驚愕道:“他只是個自命不凡的秘書!你不能取代我。我決不容許。” 杜蘭特手指顫抖,指向那個巨人:“衛兵!逮捕這個… …怪物!”
士兵們從大廳兩側接近。贊提恩視若無睹,舉起肉慾之歡愉,一一射殺了他們:一,二,三,四。四顆頭顱依次炸裂,腦漿與碎骨如花瓣般散落在宴會賓客的禮服和長袍上,紅白相間,粉紅交織。客人尖叫連連,刺耳的聲音喚醒了塞恩。
疼痛如期而至,我的摯愛?她輕柔低語。
是啊,贊提恩低聲回應。
很好,她滿足地嘆息。
贊提恩用戴手套的手輕撫杜蘭特的臉頰。他臉色慘白。他以富有戲劇性的聲音低語,儘管在場者無不聽得清清楚楚。
“親愛的,你的人民背叛了你。統治者必須被愛戴。聽聽外面的人群。他們不愛你。他們愛我。我怎能讓你繼續掌權?”
杜蘭特顫抖著,巨大的手掌輕撫過他的臉頰。出奇的輕柔。
“你,統治我們?這簡直是瘋狂!你為何從天而降拯救我們,卻又要無緣無故征服我們?”
贊提恩揮手,扇在杜蘭特臉上。這一擊令他頭顱飛旋,如此之快,使得頸骨斷裂,自肩而飛,如入軌道。韌帶將頭骨牽繫,頭顱得以滯留,引力得以施展。杜蘭特的頭顱回落肩頭,側向一旁。死魚般的眸子仍帶著疑惑的眼神,望向贊提恩。
他轉向議會,所有竊竊私語戛然而止。
“開門!”他大喊,指向大廳盡頭的宏偉木門。四臂的救世主雕像就鐫刻在沉寂的黑漆紅木上,那毫無表情的臉龐的臉龐不做評判。士兵們面露猶豫,贊提恩再度抬起肉慾之歡愉。
“開門。”他再次下令,聲音從他異變的喉嚨和扭曲的音陣中尖厲傳出。槍支在他手中顫動,扭曲的內部碰撞出激動的心跳。這次凡人不再拖延:幾個士兵上前,轉動鎖釦,滑動閂條,直到華麗雕刻的大門在中間撕裂,露出傍晚的深藍色天空。
隨著色彩的湧現,聲音也隨之而來——數百人的喧騰,對他存在的歡呼聲直衝雲霄。當人群意識到大門即將開啟時,音量瞬間攀升。贊提恩再度施展力量,將聲音投射而出,歡迎他的人民踏入曾僅供自視甚高者而設的議會大廳之中。
“塞爾芮尼的公民們!”贊提恩高喊道:“我已為你們敞開慶祝之門!你們將與我一同共赴盛宴。”
歡呼的狂潮席捲了人群,贊提恩欣然聽見他的名字在眾人唇齒間流轉。此聲響徹雲霄,如同疫病肆虐。
“贊提恩!”他們高喊著,邀請的言語迅速傳播,數十人紛紛響應。
“贊提恩!”他們歡呼著,其他人紛紛應和,成千上萬的人齊聲呼喊。
“贊提恩!”他們尖叫著,團結一致,朝門縫湧去。士兵們目瞪口呆,人群猛然推開木門。
奢華的景象讓人群陷入瘋狂,他們如痴如狂,爭先恐後,渴望接近權力的中心,彷彿他們也曾在拯救世界時挺身而出。
骨骼斷裂,皮膚撕裂,弱小之人被踩在腳下,或擠在牆上,他們的哭聲被親朋好友的歡呼聲所淹沒。
“贊提恩!贊提恩!贊提恩!”
他們如潮水般湧入參議院,走廊和過道瞬間被擠滿,樓梯上,餐桌旁,無處不在,隨處可見。他們面露驚慌,卻又迅速適應,目光好奇地掃視四周。有的駐足於裝滿糕點的金色碗碟前,有的則貪婪地抓取高腳杯的飲料,有的攔下緊張的侍者以拿取烤肉。有的試圖與參議員高談闊論,有的則愜意地坐於為貴族設計的華貴椅子上。
貴族們如臨大敵,他們揮舞著長袍,站在椅子上,彷彿生怕平民接近或觸碰他們。有些人尖叫著衝向出口,卻發現更多的人潮從側門和緊急出口湧入,擋住了他們的去路。還有些人因為行星總督的突然離世而震驚萬分,他們仍坐在那裡,茫然無措,無法適應這突如其來的現實。
贊提恩拎著杜蘭特的屍體,將其從寶座上拖下。他單手將它托起,審視死者的面容。顴骨突出,鼻頭寬闊。髮際線有外科手術留下的微痕,醜陋得難以入目。贊提恩狠狠將屍體扔下樓梯,看著它翻滾、扭曲,直至後背朝天,脖子無力地歪斜在臺階上,空洞的眼睛凝視著曾經統治的人民。
贊提恩坐在空蕩蕩的王座上,對著他的新臣民發表演說。
“塞爾芮尼的人民應得更美好的世界。你們應得更美好的世界。我將為你們實現。”他停頓片刻,享受著沉默帶來的敬畏或恐懼。這對他來說都無所謂。他繼續發言,所有人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力量、技巧和才能將得到回報。任何人都可以挑戰他人的地位,只要他們能在約定的挑戰中勝出。”
他仿效懸掛於大殿之上的救世主雕像,抬起雙臂,接受人民的崇敬。
“我將接受這些挑戰,引領塞爾芮尼邁入新紀元。”
“贊提恩。”人群低聲呢喃,之前的頌歌再次響起。
“為今日的痛苦而哭泣吧,但正因你們的痛苦,指引我來到塞爾芮尼,為今日的痛苦而歡呼吧,因為我將帶來一個全新的社會。一個公正的社會,一個完美的社會。”
頌歌再次響起,他心中充滿喜悅。
“贊提恩!贊提恩!贊提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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